太史公书不待称说,若云褒赞其高古简妙处,殆是摹写星日之光辉,多见其不知量也。然予每展读至《魏世家》、《苏秦》《平原君》《鲁仲连传》,未尝不惊呼击节,不自知其所以然。魏公子无忌与王论韩事曰:“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十余语之间五用魏字。苏秦说赵肃侯曰:“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平原君使楚,客毛遂愿行,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曰:“三年于此矣。”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遂力请行。面折楚王,再言:“吾君在前,叱者何也?”至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于堂下,其英姿雄风,千载而下,尚可想见,使人畏而仰之,卒定从而归。至于赵,平原君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秦围赵,鲁仲连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君曰:“胜也何敢言事!魏客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客安在?”平原往见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及见衍,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又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是三者重沓熟复,如骏马下驻千丈坡,其文势正尔。风行于上而水波,真天下之至文也。
【译文】
《史记》文章之妙是不用说了,如果硬要一一指明它的高妙之处,那几乎是像描写星星和太阳的光辉,只说明了他的不自量力。然而我每次谈到《魏世家》、《苏秦列传》、《平原君列传》和《鲁仲连列传》,没有不拍案叫绝的,我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魏公子无忌与魏王分析韩国的形势时指出:“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十几个字之间,竟然用了五个“魏”字。苏秦游说赵肃侯说:“选准了同盟国,人民就平安;选不准,人民就危险。赵与齐、秦两国为敌则赵国人民危险,依靠秦攻齐而人民危险,仗齐攻秦则人民危险。”
平原君出使楚国,门客毛遂请求一起去,平原君问:“先生到我的门下几年了?”毛遂回答说:“到这里已经三年了。”平原君说:“先生到我的门下已经三年,而人们没有一点称赞,我也没有听到过,说明你是不行的。你不行,不必去。”毛遂坚决请求同行。到楚国后,毛遂当面指责楚王说:“我们平原君在跟前,你咋呼什么!”写至毛遂左手端着一盘血,右手招呼平原君的另外十九名随员,其雄风英姿跃然纸上,千年后的今天还可以想见,使人敬仰惊叹。最终与楚国订立合纵之约,获胜而归。回到赵国后,平原君感叹道:“我赵胜不敢再鉴别挑选人才了。我赵胜鉴别挑选的人才,多的达千人,少也有百人,自以为没有失去天下的人才,而今天却在毛先生这里失去了。毛先生一到楚国,就使赵国的威望高于九鼎和大吕。毛先生用三寸之舌,强似上百万的军队。我赵胜不敢再鉴别选拔人才了。”
秦军包围邯郸,鲁仲连见到平原君后问道:“事情怎么样了?”平原君说:“我还敢说什么?魏国客将军辛垣衍让赵国向秦进帝号,他现在正在这里,我还敢说什么?”鲁仲连说:“以前我认为你是天下的贤公子,现在我才知道你不是天下的贤公子。辛垣衍在哪里?”平原君去见辛垣衍说:“齐国有一位鲁仲连先生,请我介绍和你结交。”辛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的高士。我不过是个小臣,并且公务在身,我不愿见鲁仲连先生。”鲁仲连见到辛垣衍后,辛垣衍说:“我看在这个被围的城中而不愿离去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然而我看您的玉貌,不像有求于平原君的人。”最后他说:“开始我认为您是个庸人,今天才知道你是个天下了不起的人物。”这三段话反复相重,就像骏马停在悬崖前,文章的气势十分凌厉陡峭。风刮在水面上才起波澜,真是天下最奇妙的文章啊!
玉津园喜晴诗
【原文】
淳熙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车驾宿戒幸玉津园,命下,大雨,有旨许从驾官带雨具,将晓有晴意,已而天宇豁然。至晚归,迈进一诗歌咏其实云:“五更犹自雨如麻,无限都人仰翠华。翻手作云方怅望,举头见日共惊嗟。天公的有施生妙,帝力堪同造物夸。上苑春光无尽藏,何须羯鼓更催花。”四月四日,扈从诣景灵宫朝献,蒙于幕次赐和篇,圣制云:“比幸玉津园,纵观春事,适霁色可喜,卿有诗来上,因俯同其韵:春郊柔绿遍桑麻,小驻芳园览物华。应信吾心非暇逸,顿回晴意绝咨嗟。每思富庶将同乐,敢务游畋漫自夸?不似华清当日事,五家车骑烂如花。”后二日,兵部尚书宇文价内引,上举似此诗曰:“洪待制用雨如麻字,偶思得桑麻可押,又其末句用羯鼓催花事,故以华清车骑答之。”价拱手称赞。明日以相告云。
【译文】
孝宗淳熙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皇上及其宿卫临幸玉津园,命令刚下来,恰好赶上天下大雨,皇上降旨准许从驾的各位官吏带上雨具。天将亮时开始放晴,不久就一片晴朗。晚上回来时,我献上一首记述当时情形的诗:“五更犹自雨如麻,无限都人仰翠华。翻手作云方怅望,举头见日共惊嗟。天公的有施生妙,帝力堪同造物夸。上苑春光无尽藏,何须羯鼓更催花。”
到四月四日,扈从官吏到景灵宫向皇上朝献,我蒙恩在幕前得到皇帝赏赐的和诗,圣上是这样写的:“在我驾幸玉津园观览春色的时候,正赶上雨后放晴的美好景色,洪卿有诗献上,我俯用其韵和诗一首:“春郊柔绿遍桑麻,小驻芳园览物华。应信吾心非暇逸,顿回晴意绝咨嗟。每思富庶将同乐,敢务游畋漫自夸?不似华清当日事,五家车骑烂如花。”
过了两天,兵部尚书宇文价被引见,皇上举着这首诗说:“洪待制用雨如麻的比喻,朕偶然想起桑和麻可以押韵;他的末句用羯鼓催花的典故,所以我以华清池和杨家车骑来回答他。”宇文价拱手称赞,第二天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
虢巨贺兰
【原文】
天下国家不幸而有四郊之警,为人臣者当随其事力,悉心尽忠,以致尺寸之效。苟为叨窃禄位,视如秦、越,一切惟己私之是徇,虽千百载后,睹其事者犹使人怒发冲冠也。唐天宝禄山之乱,可谓极矣。虢王巨为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继之,拥数道之兵,临要害之地,尊为征镇,有民有财,而汗漫忌疾,非徒无益,而反败之。巨在彭城,张巡在雍丘,以将士有功,遣使诣巨请空名告身及赐物,巨惟与折冲、果毅告身三十通,不与赐物,巡竟不能立,徙于睢阳。先是太守许远积粮六万石,巨以其半给濮阳、济阴,远固争不得。二郡得粮,遂以城叛,而睢阳食尽。颜鲁公起兵平原,合众十万,既成魏郡堂邑之功矣。是时,进明为北海太守,亦起兵,公以书召之并力,进明度河,公每事咨之,军权始移,遂取舍任意,以得招讨。后诣行在,因谮房琯,自岭南而易河南。张巡受围困棘,遣南霁云告急于其所治临淮,相去三百里,弃而不救。平原、睢阳失守,实二人之故。一时议者,皆不以为言,使之连据高位,显为佚罚。曾不十年,巨斥刺遂州,为段子璋所杀,进明坐第五琦党,自御史大夫窜谪以死。天网恢恢,兹焉不漏。
【译文】
国家不幸发生战乱,作为人臣应该随自己的能力而竭力尽忠,以建立尺寸之功。如果叨窃禄位,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一切绕着私利转,即使千百年之后,人们看到他的事迹还不免要怒发冲冠。唐朝天宝年间的安禄山叛乱,后一种人的所作所为可以算得上登峰造极了。虢王李巨为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后来接任,握有几个道的兵力,占据着险要的地方,身为藩镇之尊,人力物力都很强大,却玩忽职守,互相猜忌,不但没有用处,反而连吃败仗。李巨在鼓城,张巡在雍丘,因为将士有功,派人到李巨那里请求空头委任状及赏赐之物;李巨只给了“折冲”、“果毅”两种委任状三十个,却不赏赐任何东西。于是张巡防守不住,退到了阳。在这之前,阳太守许远积聚了六万石粮食,李巨把其中的一半强行拨调给濮阳、济阴,许远力争,李巨就是不采纳,而濮阳、济阴两郡得到粮食后,立即全城叛变,阳的粮食很快也就吃完了。颜真卿从平原郡起兵,合众十万,已经在魏郡堂邑打了胜仗。这时,贺兰进明为北海太守,也起兵讨叛。颜真卿写信召他合兵,贺兰进明于是渡过黄河来到颜军那里,颜公遇事总跟他商量,他却渐渐夺过兵权,任意妄为。后来,他到了肃宗所在的地方——灵武,马上就中伤房琯,不久他以岭南节度使调为河南节度使。张巡受围情况紧急,派南霁云到他的治所临淮告急,临淮距阳只有三百里,他却坐视不救。平原郡和阳失守,实在是因为李巨和贺兰进明的缘故。然而当时的人都不揭发,使他们继续占据高位,很明显属于漏罚。只可惜不到十年之间,李巨被贬为遂州刺史,接着被段子璋杀死;贺兰进明坐罪与第五琦结党,从御史大夫的位置上被流放而死。真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