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一列百余人队伍于城主府前列队成型。黑铁盔甲在月色映照下透着寒光，大多都还有清除不尽的暗红色血渍更是横添一分肃杀之气。所有将士风尘仆仆，虽面露疲态眼睛里却都闪烁着精光。几乎所有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负伤，为首的将领更是铁甲碎裂，赤裸上身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从左肩向下直至腰腹位置。伤至如此按理说应该虚弱不已，可是这个满脸胡子的黑脸大汉却是一脸乐呵呵的样子，半点看不出来受伤严重的样子。
府门开，一列韩家军从中小跑出来，脚步整齐划一，却没有带起多大的声响。分开站在大门两侧，目不斜视。韩天养紧随其后，站在门口看着这仅剩百余人的队伍，一丝悲怆涌上心头。却又被他压抑在心中，挂上一副笑脸迎着下马跪在地上的黑脸汉子。
“平妖乱，沙将军及诸位有大功，容后再赏。亡者遗骨，何在？”韩天养道。
只见百余将士从各自脖子上拿出一个或多个铜制铭牌，铭牌并无什么花哨的样式呈椭圆形，正面刻有“韩”一个大字，背面正中刻有不同姓氏周围环绕一圈小字记录生辰八字。
眼见如此，起先分列两队站在门口韩家军。无不激动不已，眼睛盯着铭牌。眼神中悲伤，有激动，更多的是认同。韩家军铭牌，只有真正要踏上战场的韩家军才有资格于后物部打造领取。如若战死沙场，这铭牌便是他们能够带回家乡的唯一东西。所以又有不少历经沙场，死里逃生的老兵称其为自己的尸骨。
“埋骨锁妖塔顶。让这些英魂替我人界镇压为祸妖族！”韩天养说完。跟随沙清心起身上马带头朝着锁妖塔前进。
房舍内，灯火早歇，万家安眠，梦正甜。
街道上，火光摇曳，战马不鸣，兵无言。
本是夏夜，上不见群星，下不闻虫鸣。只有百余兵，千股魂，安静的行进在这山间小道。
锁妖塔山脚前，兵士列阵在前。从脖间取下铭牌，由后至前传递。最后汇聚在黑脸汉子手上，密密麻麻近千块。黑脸汉子单手拖着这千余铭牌。手不抖，心微颤，眼神坚毅。
韩天养走至他身前，取下一块铭牌缓缓道声音不大在场将士却能清楚听见一字不差“罗天奇，生于翰林帝历两千六百五十年冬，故于三千六百八十年夏虚妄之地平妖乱之战。今归故里，壮哉呼？”抬手一掷，铭牌化作流光飞向高逾千米的锁妖塔山顶。
铭牌悬停在山顶上空不动分毫。
将士单膝下跪，抬眼望着流光跟随韩天养的声音齐声高呼“荣光也！”声震九霄，直通天际。
铭牌似有感应，终是踏实落在山顶那一片铜山一般的铭牌堆里。
“佟岗，生于翰林帝历三千二百四十年冬，故于八十年夏虚妄之地平妖乱之战。今归故里，悲哉呼？”
“无憾也！”
“诠明，生于翰林帝历二千一百五十年春，故于八十年夏虚妄之地平妖乱之战。今归故里，叹哉呼？”
“留名也！”
一块块铭牌，似夏夜流星飞向天际，坠在山顶。汇聚在锁妖塔山顶的铭牌层层堆叠，犹如埋骨之地。
韩诺看着这熟悉的一幕有些感慨。这是韩家军的传统，英勇杀敌战死沙场的都会留下铭牌投掷于锁妖塔山顶。
名曰“埋骨”！
小时候曾随韩天养目睹过一次“埋骨”仪式。不过那时不过是小阵仗，不过十余块铭牌，哪有如今这般来得震撼。
看着地面上右手握拳贴在胸膛，左膝下跪的百余仰天注目的将士。韩诺不由内心涌起一股子热血，好男儿生当如此！
奇异的界力突然涌入脑中，韩诺头疼欲裂。一股威严到不可侵犯声音在他脑海中炸裂:“无知小儿，格局太小！”
视线逐渐模糊不清，画面最开始定格，随即跳动。韩诺在那一连串快速闪动跳跃的画面中，开始坠落，速度越来越快。直到韩诺已经看不清周围的景色，那些环绕在身边的画面突然轰然崩裂周遭一片漆黑。韩诺也终于抵挡不住冲入脑中的界力，昏死过去……
大漠无边，滚滚黄沙漫天。炽烈的焦阳炙烤着这片毫无生机的地域。每一座沙坡，每一块沙石，每一粒沙子都散发着阵阵热浪。在那远方天地一线交接之处，隐隐可见几个小黑点，漂浮在这混黄的世界，呈围圆之势。
韩诺揉着脑袋起身，茫然看着周遭的景象。如果之前看到的是小时候的韩城，他还尚且有些印象。那眼前这样一片了无生机，飞鸟断绝的地方他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忽起狂风，飞沙走石。远处天地相接处，近百道身影背对着落日。朝着韩诺的方向前行走过来。
他们全部穿着黑色斗篷，背上背着一个等人高的土黄色麻袋。虽然面容都被斗篷，头罩，面巾给遮掩。但是任谁也能看出他们的疲劳。没走多远路程这支百人队伍就会停下来围作一团靠在一起休息调养身体恢复气力。背上那个土黄色麻袋则会在他们坐下之前被他们双手捧放在身前。似乎是什么贵重的物品片刻也没有让它离开视野范围。
韩诺飘到他们身边，仍然就是一个局外人，旁观者。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也不能改变眼前发生的一切。哪怕是一粒沙子的位置都不容他的改变。
“豺将军，还有一个月的路程。您不用跟着我们一起受这份苦。可以先自行回妖界，我等随后就到。”韩诺蹲在貌似领头人的身边听着他身边的人给他说话。说来奇怪，这分明不是人类语言，可韩诺就是能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被唤作豺将军的人影闻言，取下头套和面巾露出一颗豺狼头，左眼到长鼻犹可见一道伤口。“这次损了两个妖皇一个妖王数十妖将几百妖兵。就剩我们这些了，我怎么可能不陪你们走完这段葬尸路。独自回去复命！我们豺狼一族，同进退，共生死。哪怕再强大的敌人也有被我撕扯成碎片的时候，这次战败，豺狼王为了护我战死。我怎么好意思，丢下他的尸首。”说话间两只化作人形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身前的袋子。
“哎，本来形式一片大好，我们有两皇一王。对面只有一个皇级巅峰的沙清心。可是这群鳖孙，还真是不怕死。刀口砍起口子了，剑断了就和我们撕咬在一起。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到底我们是修炼化形为人的兽还是他们是修炼化形为人的兽。这不小狗子就是被活活咬断脖颈断气的。”起初问话的人影也掀开头罩露出一颗狗头，抚摸着身前的布袋道。
“上了战场，生死相搏。哪里有什么种族之分，只有生死之别。能活下来的才能够去讲故事，不能活下来的注定都成为了故事里的小角色。”豺狼摇了摇头叹气。野狗也跟着陷入沉思。
其他的人影也都在休息聊天的时候掀开头罩露出一颗颗头颅，飞禽走兽都有。甚至有些精力旺盛的甚至还保持着人形，识别不出是什么种族。
所以这就是和沙叔叔他们对战的那股妖军。不是说已经全被灭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韩诺猜测的同时也有疑问。
不过此时眼前的这些妖族可没有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十恶不赦。虽然看不出表情，但是眼神流露出的悲壮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尤其当他们望向自己携带的布袋之时，更是会红了眼眶。
“休息一下，准备出发。我们还有不短的路程要走。”豺狼收起了落寞的情绪起身望向那漫漫黄沙的尽头！
没过多久，这群妖兽就重新戴上面巾披上头套继续拖着带伤又疲惫不堪的身躯前行。
……
“吧嗒……”又一个妖兽倒在黄沙里，没有了气息。豺狼走了过去，将已经维持不了人形恢复动物形态的爪子放在倒下的妖兽胸口，感受了几个呼吸时间然后对着四周看着他的妖兽缓缓摇头。扯下裹在这只妖兽身上的斗篷，胸口一个巨大伤口如今已经恶化的血肉都腐烂了。此时已经变化回原形的他原是只秃鹫。
“收尸！”豺狼叹了口气起身对着身边那只野狗头的妖兽说道。只见野狗缓缓蹲下身子，四周的妖兽迅速空出一大块地方。野狗将背后的布袋打开，袋子竟然变作一张巨大的地毯一般，竟有数百米长宽。此时上面躺着大大小小二十多具妖兽尸体。小心翼翼地把这只秃鹫放在上面，嘴里嘀咕两句界力涌动这张数百米的毯子又自动合拢成一人高的布袋子摆在野狗面前，随后被他重新抗在肩头。
这样的情景近一个月来韩诺已经见了不少次了，原本百余妖兽的队伍如今只剩二十不到。每个人的布袋子里都多多少少又添加同行的妖兽尸体。每一次收尸都是由一只妖兽进行，于此同时其他妖兽则围在外围一直仰天长啸。配合着这漫天黄沙，韩诺只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终于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后黄昏。只剩不到十只的妖兽队伍踩过了最后一寸沙地，踏在了坚实的岩石地面。放眼望去，队伍从黄色的世界走进一片黑色山石组成地域。四周全是光秃秃的黑色岩石，甚至连一根杂草也不见生长。依然是一片死寂……
豺狼带头走在最前面，穿过一道长长的山缝，停在一个巨大凸出的黑石平台之上。前面是一个大大的峡谷。韩诺走到岩石边向下方看去，惊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是一片骨海。数不清的皑皑白骨，与四周的黑石形成鲜明对比。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嘶……”剩下妖兽皆是徒手撕掉斗篷赤裸着身躯，将自己身后的布袋子抗在肩上。望着峡谷内的尸骨，眼神庄严。随后仰天长啸皆是化作原形，然后直接冲向那片骨海。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最先冲入骨海的正是那只豺狼，漆黑的毛发此刻没有多少光泽。除了头上那一道伤口，腹部后腿都有着触目惊心的大口子。他刚踏入骨海，周围的尸骨似乎感应到了这个活物，竟然开始抖动起来。豺狼迟疑了片刻，驮着那个布袋向着骨海深处奔袭。越是深入，四周的尸骨晃动的越是厉害。
“咻……”一只长达三米的白色腿骨突袭而至重重地击打在豺狼腹部。而后就像活物一般漂浮在豺狼面前，左摇右晃。豺狼怒吼一声，腾空而起直接越过了这根腿骨然后头也不回朝骨海深处继续奔袭。越来越多的骨头不时从四面八方对着豺狼敲打过来。豺狼硬扛着这些击打，继续前行。直到一个巨大头骨在他面前漂浮着，豺狼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小山一般的头骨，散发着幽幽的白光。没了眼珠的眼眶里竟然还有些许红色光芒跳动。
豺狼仰天长啸一声，而后抖落背上的布袋子用嘴咬开。近百具妖兽尸体散落一地。那漂浮的头骨似乎扫了一眼这遍地的尸身，而后张开那张巨嘴，一道乳白色的界力裹着这些尸身漂浮起来随后落在峡谷各地。有的被丢到边缘，有的被丢到稍微深处的位置，有的就放置在豺狼身边。最远的也不过在这颗头颅前。昨晚这一切，豺狼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也开始逐渐变得空洞起来，最后失去神采。乳白色的界力包裹着他的尸身慢慢地将他放置在骨海外围……
其余的妖兽也都如同豺狼一般，倾尽自己最后的气力将布袋子送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最深处。最后全部力竭而亡，竟然没有一个活下来，葬身于这茫茫骨海之中。
“这是妖界传统，葬尸！这片骨海都是死去的妖族尸骨。如果想得到最好的地段滋养自己的遗骨以求重生，就得往这骨海最深处走。这群妖兽为了给自己战死沙场的同伴寻的更好的位置不惜以命相搏，悲壮吗？伤感吗？感叹吗？他们有荣耀吗？他们无憾了吗？他们被谁记住了吗？”韩诺面前的画面又一次定格。耳朵里传来这一声声质问。
“你到底是谁？”韩诺看着四周定格的世界问道。
“只有人的命才是命？妖魔山精鬼怪的命就不是命了？”声音并没有理会韩诺继续自顾自的发出疑问。
“该死。都怪明界主，非要找第九界。没了他控制平衡，这九界才会如此这般！”声音继续说着一些韩诺根本不懂的话语。
“罢了。于人有情，与妖有义。尚可，跟着你再看看吧。”声音传来画面再次崩碎开来，然后就想一块块碎片一般朝着韩诺的脑子涌了进去。最后化作一卷只展开了一个角落的画卷停留在韩诺脑海之中。
不过此时被界力侵袭而逐渐意识的韩诺并不自知。只是回想着那股声音的提问。嘴里念叨着:兽开窍，修成妖，得人性，与我无异也！小鱼姐，小蝶妹，大力叔，海妹姨也都是我所珍惜的存在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