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迎风洒泪,对水长吁,恨不能跟了探春去。茗烟好歹劝了他回来,送在王夫人处,这才松了一口气。料想二爷再不出门,和玉钏说了一声,自便就打后廊家来,进门即唤万儿。
无人答应,这可奇了怪,茗烟满院睃寻,看见两个盖钟在桌面上,内有残茶。咕咚咕咚,连番端起倒进肚里,挺胸打了一个嗝,仰面瞧见门头斗方儿上三个字,是宝玉写的“无忌斋”。
老叶妈手拿小巧的一个成窑钟,从后院走来,茗烟看着笑道:“娘才蹲在那里,我怎没见着?”他娘嗔道:“万儿来了,你眼里有了他,看不见娘,也是有的。”
说时换个钟儿,还拿残茶去浇花,谁知钟内焦干,嗔怪儿子:“也不问是谁吃剩的!”茗烟笑道:“横竖不是娘,就是万儿,难道是我不成?儿不嫌母丑,我嫌甚么来?”
他娘道“不嫌弃也是冷的,吃了肚子痛!我叫万儿茜雪素云小红几个都不必收拾,留着这枫露茶,我好浇花。”茗烟听着发了一个怔,自言道:“难道不是娘和万儿吃剩的?二爷说女儿清静,我这浊物误吃了,倒是大不敬之罪呢。”
他娘把三个钟一一的指认,道:“这是茜雪吃的,这是素云的,这是小红送他二人来,吃的。”茗烟纳罕:“今儿会的这样齐全?程日兴送我四个钟,难得一套儿都派上了用场!”说了,问:“还有一个盖钟呢,万儿没作陪么,省茶待客,只瞧他们吃?”
他娘道:“那样省,就尖刻了,万儿放在稻箩喂小鸡呢。”茗烟闻不得,立马便去把那簸箕揭开,只见叽叽喳喳,一派乳鸡欢腾。
老叶妈也来瞧看,道:“茜雪素云结伴入城捉小鸡,顺道来瞧小红跟万儿,问了宝二爷又说四姑娘。耽心四姑娘出家,叹息彩霞命苦。叹着叹着,起身都瞧彩霞去了。”
说到彩霞所嫁非人,茗烟心中也是老大不自在,道:“官哥儿那个嘴脸,那样人品行事,意外得了彩霞,还不知足!”他娘趁机嘱咐:“你要惜福,万儿凤凰似的飞进咱家,是天大的喜事。茜雪为躲钱槐,千里迢迢躲到南京;南边见了钱华,又躲瘟神躲回来。卖了南边房舍,在紫檀堡买了田宅,孤儿寡母和素云到了一处。”
茗烟说道:“钱槐叫撵,是恶有恶报,茜雪却无辜。当日不好撵宝二爷奶妈子,拿茜雪当鼓锤子敲打李妈妈。二爷屋里麝月,林姑娘屋里紫鹃,至今还替茜雪抱屈呢。”
说时万儿回来,和茗烟蹲到一处,瞧着毛茸茸鸡崽称怜,道:“滚绣球似的,好惹人怜爱!”老叶妈笑道:“茜雪瞅你爱的那样,所以让给我们。”
万儿道:“他说回头路上再往袭人哥哥的鸡骛房买去。他的钱不是田里扣的,便是针上戳的,我死拉他收了鸡苗钱。彩霞见了我们,掏心掏肺说的没完,后悔当日没削发做姑子。然而说到四姑娘要做姑子,他又说使不得,说‘我是奴才,身不由己。’”
茜雪素云此时坐在驴车上,小玄儿在前辕吆喝那拉磨的驴子走直道儿。素云道:“彩霞和我一样,男人不不顾家,一代不如一代,他公公又吃了钱槐邋遢亏,内囊尽上来了。”茜雪见说到钱槐,不答话,只点头然之。道:“彩霞织布发卖,好生养赡婆婆,初一十五赶庙会卖了老布买柴米,必要买点子荤腥为婆婆改改素淡。”
小玄儿听见了,抖一下缰绳,道:“天下的事说不得,小红命那么好,彩霞命这们苦;来旺小子那样,却娶了以德报怨的媳妇。当日仗着是陪房,来旺家的在琏二奶奶手下逞能吃香,如今叫儿子办倒,眼睛都哭瞎了——下不得炕,还怎么执事呢?”
拐进东胡同子,素云浅揭车帘,向外看着道:“万儿说,入画就住这一带。”三人不眨眼的找寻,只见这家大门半开,柳二家的妹子倚门在内,和谁说话儿,不时向外瞄瞧。
听见车轴咿呀,看见小玄儿,妇人唾了瓜子壳,忙叫停车。素云伸头去唤“温四娘”,问:“可知入画住那里?”温如春家的见真是素云,摇过来,笑道:“你相公前日陪仇大爷上我们客栈,我还问你来着,要他带你来我们家园子玩儿。这是去那里?到我们客栈歇歇脚去,要茶有茶,要牌有牌,比入画这里还齐全呢!”
入画这才开了门,素云见了,不禁向茜雪抱怨:“听见我们提名字在打听,他也不吭一声!怪不得大太太说二小姐是死木头,尤大奶奶说入画是任人涂抹的痴画儿!”说时,四娘伸手扶下素云,携带进去。
入画把茜雪接进门来,道:“我这活的没头没脸,见不得人。想有熟人来,又怕人笑话;想和人说说,又说不得。四姑娘把我撵在猪食缸里,再无出头之日了。”
茜雪忙道:“谁笑话你来?我们怜你和彩霞,才来瞧你们。”入画道:“彩霞说,活到叫人怜的地步,还有什么活头!我劝他好死不如赖活——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仰着是个膫子,趴着是个屁股!”说了,把手心瓜子嗑了一颗,唾了壳儿,勉强笑道:“既没脸,索性不要脸。”
茜雪嗔他:“你这嘴,出来,倒出息了,吧嗒吧嗒,说话嗑瓜子似的!”入画笑道:“笑话我了不是?才还说不笑话呢!我怕人戳舌,不是缩在家,便偷偷摸摸去孙绍武的客栈斗牌混日子。我是混,彩霞是捱,他做他的孝顺媳妇,我做我的混账老婆!”
素云笑道:“瞧你口无遮拦的,怪不得四姑娘不敢留你在身边。”入画冷笑道:“他要成佛,我只好替他下地狱。如今肮脏了身子修不成佛,赖在世上做人罢。四姑娘尝说‘若做痴心人,难为自在汉’,我今日就指他这两句话活着,不然,坟头都长草了。”
说了,扭头向倒厅那里高声道:“璜哥,你大舅不在家,你替我待待素云兄弟。大老远来,叫伙计把驴子牵到磨坊马桩上拴着吃草。小心和拉磨的那些驴子咬槽。”
入画吩咐一句,贾璜在内答应一声,茜雪听见,慌忙避入二门。只听温如春家的在后笑道:“我说素云妹子,你在珠大奶奶屋里陪他守寡守了那些年,好容易熬出来,也该松松劲了。学学入画,过一天乐一天,才是明白人。”
入画周身打量素云,道:“瞧他这好模样儿,要脸蛋有脸蛋,要腰身有腰身,出来嫁了汉子,还是守着空房熬油,还不如庙里的兰姑子!说他是姑子,捞钱手比世人都尖,庙里庙外哄的男人团团转,人财两得,比谁不快活?我原寻死觅活,叫哥哥救下,老天既不要我死,只得活着。兰姑子说的好,‘苦海慈航,须得苦中寻甘,莫再苦中味苦,悦己悦人,方是慈悲为怀。’”
走上抄手游廊,素云四下打量,随口问道:“这是邢大舅治的宅子?”入画一听,就啐在台矶上,奚落起来,道:“下辈子罢!这辈子无能,又没遇上一个好姐姐。长姐当母,家私他把持带来,便去要钱,也非要的贾府的,邢家的就够我们花了!姐姐一毛不拔,弟弟只知吃酒挺他的尸!”说时,指个才留头的小女孩儿,道:“就这黄毛丫头,杀了也没四两血,还寻思卖了换酒吃呢。”
丫头跑去打起半旧的红紬软帘,众人登阶渐入堂屋去了。入室叙坐毕,丫头放碟上了茶,入画命这丫头:“米儿,把瓜子果子端两盘,送倒厅与小玄儿小璜大爷去。说茜雪在,不好请他进来。”
这是四合的一处院落,东边的哥哥绝了户,贾敦便把儿子搬在那边,他在这边取静。
两厢各是小小两间屋,三间上房一明两暗,贾敦死后,贾璜便劝邢大舅从厢房搬了进去。大门两边各有南房,充看门会客之用。
内外两院,朝西都开有便门,内通水磨之园,外连碾米之坊。丫头出来,看见白老母来磨粑粉,听见入画哥哥喜儿在那边吆喝黑驴子拉磨,向白老母打听宁国府的寿儿。
白老母一面添膛,一面告诉:“他娘说,大爷搭上李玉爱周香怜两个,把他家寿儿也就冷落了。羡慕你有好妹子,不怕没营生,寿儿娘生的都是光棍头儿子。天无绝人之路,他只好走了外路,大伙儿因此浑说,‘珍大爷和仇宝竟像换了出火的小厮似的!’”
喜儿未弃前嫌,嘲笑道:“珍大爷公母不欺,三不两把铁槛寺宝珠召回家当孙女养。”白老母道:“不是亲生的孙女,只怕四不像。王仁王大舅也和珍大爷似的,败光祖业才老实。我求哥儿劝劝你妹子,我内侄媳妇有善根,就算不出家,也是在家的居士,招人也不招王仁那样不成器的。”
还要说时,看见兰姑子在门首逡巡,忙唤进来,道:“正要找你问银姐呢!这是做甚么来,秃歪刺智通怎没跟你一起来?”
兰姑子念佛道:“二位施主,师兄智通在史侯府上作法招魂。史大老爷死在外头,魂儿不招入不了祖坟,上不了牌位,逢七须得放河灯寻回前亡后死魂魄。薛大奶奶把我找去算命,从那里出来,想着一道儿了了这里的事,好去白家替银姐放晦气。”
白老母道:“银姐儿出不出家,还未定么?”兰姑子道:“定了。”白老母一听便笑开了,忙问:“在那个庙出家,你们水月庵,还是甄家水仙庵?”
兰姑子笑道:“吃人的嘴贱,我替你劝他出家,磨玉了嘴皮,可银姐自个说他尘缘未了,‘就是出家,迟早也要还俗,还是不出的好。’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是个事。”说了,冲喜儿抱怨:“我才上璜大爷家,璜大奶奶不搭理我罢了,何苦把我手上的财神菩萨也骂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