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下校场草草收兵,贾环得了彩头,作速来回父亲。父子俱大欢喜,只是居丧期间不宜喜形于色,贾政因问宝玉因何不去,贾环道:“回父亲的话,听说上南王府送东西去了。”
贾政顿拐喝问:“何事要荒废举业!”贾环唯唯道:“儿子不知,恐怕母亲也不知道,求老爷派人去问太太。”
此时王夫人薛姨妈两姊妹在里间说话儿,玉钏心下疑惑:“宝姑娘这两趟为何没陪母亲,只是同喜同贵跟了来。老姊妹推心剖腹,唉声叹息,不知说的甚么话。”
贾政打书房出来,径归了东小院。余怒未消,喝命小鹊去传玉钏。赵姨娘奉上茶来,察着脸色询问:“老爷何事不乐,莫非环儿不懂事,那里惹老爷生气?”贾政反唇相讥:“不乐?不懂事?母孝在身,乐从何来!”
赵姨娘这一唬不小,茶水泼洒了一手,慌忙告罪道:“这倒是妾身惹老爷生气了。”贾政叹道:“不知者不为罪,你原不知这些礼。你不懂礼也罢了,宝玉这孽障,老祖宗去了,犹是不改!”
赵姨娘见是这个,笑劝:“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老爷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何必气坏了身子?”说了,去换了衣裳出来,与老爷松肩推背。
玉钏跟了小鹊来,贾政闭目在养神,听小鹊回了话,道:“这半日才来,也送东送西去了王府不成!”玉钏道:“回老爷话,太太也不知,命我去问了袭人。袭人说宝二爷昨儿夜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怎么想起史大姑娘这时节常犯杏花癣,便说三姑娘去南边,杏花只多不少,这里虽未曾犯过杏花癣,桃花癣却犯过。便拣上好的蔷薇花沁出汁子,陶澄净了,配上花露蒸了,馏了蔷薇露来,配上银硝亲制了蔷薇硝。说市面上的未必放心——”
赵姨娘把那水杏眼瞪了半日,也未止住,心恨玉钏没眼色,断喝:“下作小娼妇,叫你来,大姑娘上轿似的;没叫你说,你就嘴似淮洪一般,你这能的也忒过头了!别人都死了,就剩了你不成?”
贾政见说的是探春,叱了赵姨娘去,命玉钏接着说。玉钏道:“宝二爷说甚么鱼不如甚么鱼,便写个方子,一并送王府里三姑娘。”
贾政没了言语,赵姨娘俯身凑到面上瞅瞅,竟是睡着了。不愿惊动,只拿扇子赶小虫儿,眼睛死瞪玉钏。虚打一扇子,撵出他去。跟出来骂道:“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不成器的小子!”
玉钏回来,赶上太监夏守忠前来降旨:着义和郡主次兄贾宝玉行送亲之礼,至通州渡而返,不得擅篡仪轨,有失国体。
宝玉且喜且忧,过来商之于黛玉,道:“喜的是可以送三妹妹,忧的是无暇陪妹妹。”黛玉叹道:“百日之后,你送老祖宗归山,也不用惦记我。”
宝玉道:“我也虑着了。”黛玉道:“我知你此来是为那日之别。”宝玉叹道:“那时和妹妹可是要分别一阵儿。自来和妹妹一处吃,一处睡,从未分开。”黛玉寻思道:“那年,我去了上年的日子,你忘了?”
宝玉道:“并没有忘。那时我念着妹妹,这回倒要妹妹耽心我。”黛玉听了这话,抚膺而笑,道:“你的话,还有你的心,都在我这心里。你若耽心我,我便耽心你,所以我是不耽心你的,你也别耽心我就是了。”宝玉迟迟只得道了是。
一时无话,黄昏时分,天气一阵阴黑,窗外簌簌下起雨来,宝玉因此想出一句话,道:“那时妹妹在家,有甚么可消遣的呢?”
黛玉拾起《花集》,晃在宝玉眼前,道:“你瞧这诗稿,云丫头注了,我再注一注,尔后再送香菱,又顶一本诗。”紫鹃外间道:“还有这荷包!”
说了,拿个半就的荷包进来,捋着穗子与宝玉瞧看。黛玉因笑道:“那年绞了你那荷包,再没做一样的。趁你南边去了的工夫,好好做一个。你放心去替我送三姑娘,明儿再替我送老祖宗,等你回来,诗稿也有了,香菱病也好了,荷包也有了。”
宝玉笑道:“今儿我去寻三妹妹说几句要紧话,三妹妹说我身上香气儿好闻,凑近闻了,我便把天竺檀香并荷包解下送了三妹妹。三妹妹一心只夸妹妹做的荷包,却无一言谢我。”
黛玉念佛道:“善哉,善哉。我正说没送他东西,合该你替我送了荷包。”宝玉听了,屈指便把明儿送老祖宗入土为安,一去一回的日子细细算来,一一说与黛玉。
且说赵姨娘在李绮那里得了意,却在玉钏这里碰了壁,指着玉钏那里骂:“横竖一个丫头,翻到饭头上!不知他那蹄子几斤几两,难道是金子银子做的?不叫环儿碰,叫谁碰!”从此不待见玉钏。彩云冷眼旁观,兀自慌了手脚,跟着小霞,来找彩霞诉苦。
彩云见面就问:“姐姐可大安了?”彩霞道:“妹妹瞧我,熬了年把年二,就熬成这个病秧子。”待彩云瞧了去,道:“身子垮了,心也灰了,不过捱日子。只能怪命,还能撂石头砸着天?好人没遇上,前世冤孽却撞上两个——一个花心鬼,一个痨病鬼!惯会吃嫖,把那丑病脏病说不得治不得的病暗害我!等死罢,死了倒干净!”
说的潸然泪下,妹子小霞眼圈儿红了,道:“赵不死的排场玉钏,必是安了彩云的心,拿去顶缸。他母子是什么人,姐姐何必问我姐姐,都是你这些年亲眼见了的。”
彩霞掏出肺腑之言,道:“他心都不在你身上,还能指望他甚么?我是挨日子的人,不拈酸虚劝妹妹,好歹求求太太,宁可放出来不嫁人,还落个清净。”
王夫人既护玉钏在先,再不好拂逆贾政之意,彩云终究到了贾环屋里。贾环曾经也叫过姐姐,如今见了彩云,形同陌路,甚至仇人一般,心说:“不是这货来了,玉钏尚可慢谋,也未可知!”
和番大典日近,赵姨娘痴哭海骂都在意料当中,贾政因命贾环刻刻不离,以防万一。贾环今日又听他娘哭诉了半日,泼骂:“如今尚在京城,就不准亲生娘看一眼睛,到了那天边海外,叫我如何再见我的儿!”
彩云一旁也是垂泪,赵姨娘拉了他的手,道:“我的儿,我知你是好孩子,环儿年轻,魂儿丢在玉钏那蹄子里,等他还了魂,必不这样。”贾环听见,佯常而去。
是夜南安王府火彩灯明,官迎客送,那百般的礼仪自不用说的。至天明,吉时已到,彩嫔跪请王妃登舆。
大明宫新任掌宫内监崔放宣示仪轨方毕,便有细乐出来,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出了王府,销金提炉焚着御香,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去,后有冠袍带履尾随护送。
值事太监夏守忠等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十六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夹道花彩缤纷,香烟缭绕,处处灯光照映,时时细乐吟回,说不尽这太平景象,上国威仪。
方出国门,茜香国迎亲使节连忙道旁跪迎,殊言异服,万国来朝,三十二名蛮邦乐伎吹奏迎亲喜乐。
朱雀门外彩棚栉比,设席张筵,俱是各国前来道贺。第一座是真真国的,第二是暹罗国,第三乃波斯国,第四是海西福朗思牙,第五是俄罗斯国,观不尽的异域风情,看不够的圣朝气象。
城楼与通州渡口那凌云塔南北相望,塔下彩帆集结,楼上旌旗招展,当中大书云:“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国敕封靖海和邦宣化宇内义和公主之銮驾。”
楼上高悬一匾,御书“建极绥猷”四个大字,茜香国迎亲使跪进求亲表,崔放北面宣读了,北静王便宣赐婚诏书。
鼓乐喧天,烟花灼锦,送迎轿马浩浩荡荡,压地金山一般,接舟连岸,北静王亲率甲仗鲜明的一队龙禁尉随行护卫。
一时都入了那鱼鳖鼋鼍各色的舟楫,鼙鼓动地,铜钦吁天,风帆悄起,兰桨纨动,逶逶迤迤,那舟师仙岛一般,直挂云帆,济那沧海去了。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