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飞奔一程,人非物换,已在乡野。走马赏鉴一回村野风光,只见绿树清溪,飞尘不到。雨村弃马,缘水信步,换景赏心。
忽见杏林在望,夹岸盛开,上有黄鸟翻飞,下有芳草铺地,不见边际,止有一溪穿流。
雨村甚异之,欲穷其林。忘路之远近,忽闻有人悠然作歌,曰:
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寻声而往,路尽巉岩,飞瀑如帆,訇然如雷,不知何处着落。雨村探寻舟楫而未得,怅望时,扑棱棱一只兔鹘岩下飞出,好险捎了一翅膀去。唬的雨村一扬面,摇摇欲坠,幸亏小丢儿舍命抢来扶将。
雨村已脱险境,后怕未已,不禁道:“若非你来,吾命休矣。从前我是你恩人,目下你救了我的命,我二人命运相济,料想前世有些渊源。本官膝下无子,欲效刘玄德义收寇封故事,以贾封名汝——”
小丢儿不知所云,正抓寻不着头脑,一叟飘然而至。后跟一人,身背箧笥,内有香藤异蔓,口里唱的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雨村闻歌念及昭烈帝杀封立嫡旧事,搁下前话不提,但向老翁作了一揖,笑道:“下官有礼了。大师童颜鹤发,骨骼非凡,寄迹这世外桃源,敢问是何方高士?”
歌者朗声大笑道:“贾老爷寻幽至此,雅兴,雅兴。”雨村也认出他来,却是京都名士张友士,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子由先生。都说先生是杏林之妙手,焉知还是世外之高人!”
友士拱手道:“过奖。在下粗鲁,幸蒙仙师教诲,略知天然之一二。”说了,上来引见,道:“此乃家师。幸遇恩师,得闻黄老之学,心斋坐忘,豁然开朗。”
雨村瞧这老叟面善得紧,只见他笑道:“贾大人,红尘中老朽是见过大人的。”雨村叫这话提醒,讶然道:“果然是总裁贾娘娘省亲别院,取法天然的山老先生,下官该死,该死!”
子野自谦,道:“大人过誉。想当日贾府敕造皇家别墅,小道难却大幻仙人之托,不得已忝列其中,何足挂齿?”
雨村道:“适闻子由咏歌,其调虽谐,言浅意深,似非凡人所作。”子野笑道:“却是有些来历。当日有个癞头和尚游方过此,仙形道体,疯癫落脱,且行且唱这《好了歌》。老汉追随他至北邙山,有心拜师,他却说随缘聚散,无须拘泥。老朽受教,便任他飘飘而去,不是所之。兴之所至,闲来和师弟子由信口吟唱,自适襟怀,不意大人听见了。”
雨村道:“幸甚幸甚。我师神仙一流人品,以弟呼徒,子由以师称兄,二位不慕名利,虚怀若谷,下官佩服,佩服。”子野道:“造化天然,人法天地,天地乃众生之恩师,众生皆兄弟,不必师徒相称。”
雨村以为此皆曲高和寡,散漫无稽之谈,沉吟道:“仙师洞彻了悟,以了为好,于理,自然是不错的,然于行——”,就此打住,道:“请恕下官直言。”子野笑道:“相谈有益,知无不言。”
雨村挥霍谈笑,道:“于行,则太过,非凡人可为。设若碌碌红尘之人悉皆跻身化外,人满为患,那化外只怕复又与红尘无异矣。天地所本,在动,则分阴阳;在气,则分邪正。正气所赋者,为大仁;邪气所秉者,为大恶;二气若兼禀赋,则为寻常之人。下官痴昧,不敢混迹化外以扰仙境之清规。”
子野不置可否,但言:“人各有志,鸟各有林,不必相强。此处偏僻,水称迷津,林曰香雪之海,偶然至此者,不好出去,请随我来。”
雨村随山子野张子由二人出来,一揖而别,各奔前程。山子野应孝慈县令张潜张源明之邀,去青牛书院讲授无为之学,以为淳风化俗之善政,雨村忙来寻坐骑赶路。
马儿安然卧在树荫下养神,并未系缰,也未走远。主仆先后上马,约莫顿饭工夫,到了赖同知任所。
门子打千儿请了安,道:“贾大人,请随小的进后堂歇息,我们老爷得傅大人飞马报信,上霸州渡迎杨大人去了。”
雨村默然随他进来,独坐空堂。心羡杨飚朝登紫陌,暮践红尘,上结亲王,横连国戚,张如圭费尽心机的金陵省储粮道之缺,叫他轻轻巧巧得了去。
雨村心里有事,自惊自忖:“张如圭那绿头的王八,我替他谋事不成,只怕他也如孙绍祖,猜我吞了他的银子。”思量一番,心说:“随他去罢,方才山子野说随缘聚散,不必拘泥,自有道理——苦寻不如偶遇,今日不意偶遇杨飚,必是天意助我与之交结,夤缘而出脱眼下之困。”
语村自斟自饮,茶过三巡,傅试抢进门来,乌帽蟒袍,作揖高呼:“雨村兄——”
雨村迎着杨飚,忙忙行礼,见机而言道:“杨兄荣升高就,小弟特来壮行!”杨飚答礼,但言“岂敢”,语村道:“下官公务缠身,退堂时方得知尊兄今日赴任,草率赶来,所幸贤兄尚未弃我而去,这一身臭汗倒没白淌。”杨飚道:“劳兄盛情若此,何以克当?”
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四人厮见过,赖尚荣一一揖让进来,他三人相携入内。
雨村洗了来,杨飚延其上坐,雨村十分推让,道:“兄台深得王眷,这九蟒的顶戴不过是六月天的褂子,洗一水就该换了去。今日兄乃主客,我是陪客,那有喧宾夺主之理?”说时,固让杨飚。
杨飚道:“贾兄出将入相,协理军机,断不敢乱了这次序。不然,小弟惶惶,一会端酒敬兄,也要泼洒的。”雨村笑道:“我兄堪当大任,替君分忧,为国操劳,某辈酒囊饭袋,只配敬兄,如何当得起吾兄回敬呢。”固然不从,杨飚便坐了首座。
雨村下手相陪,道:“诸位贤弟抬举我这落拓之人,感佩不尽,还求诸位携带,敢望飚兄不吝指点。”
屏开鸾凤,褥设芙蓉,丫鬟调桌安椅,设摆酒馔,数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看不够杯待玉液,手把银壶。吴娃安下象牙箸,越艳筛上女儿红,布放已毕,吴侬软语,皆请大人们移步入席。
杨飚叫雨村傅试左右扶持,仍让在上座,他二人两边相陪,赖尚荣打横献了酒,雨村陪杨飚吃了一钟。
杨飚几杯下肚,道:“这几日连番饯行,吃酒过繁,下官有些不胜酒力了。不信时,请问傅御史,这一向他是常和本官同局共席的。”
尚荣笑道:“酒逢知己,不醉不快。小弟今日无他,但求与兄一醉。诸位兄长都不必客气,不然,就不像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了。我四人相交不弃,是前世的同胞。”说了,命酒娘:“去唤樊素小蛮来,献艺以助吾兄之兴。”
旋有二位美人盛妆出房,立于厅前阶下,向前展拜了四拜,羞口齐开,都道:“官老爷们纳福。”说罢,各趋地步,轻吹湘笛,款按银筝,笙簧盈耳,别有幽情。
杨飚流目如蝶扑香尘,乜斜着眼,左右笑问芳名,一个自报“樊素”,一个但回“小蛮”。杨飚双耳倾听了来,哈哈大笑道:“尚荣兄在这天子脚下,做了个白乐天,金屋藏娇,偷香窃玉,好不自在逍遥!”
雨村附和连声,道:“不像我们做着京官,行动就有人知道。飚兄此番南下金陵,如鱼得水。烟柳画桥,千万莫负春光;六朝粉黛,自当尽享风流。”说时,趁兴和杨飚又吃了一钟。
杨飚扶头道:“这酒罢了,再吃就高了。”尚荣笑道:“诸位兄长,若不嫌弃,今夜就在后花园同住一宿,好叫小弟略尽寸心,亦不枉诸兄之谬识矣!”
雨村笑道:“我倒有心叨扰,只是身不由己,走马兰台类转蓬,明儿还要上衙点卯。”傅试道:“小弟也有此难,但请飚兄恕诳驾之罪。”
说罢,擎起钟来,道:“尚荣兄厚爱,傅某望尘莫及,只拿这水酒略尽手足之情。”杨飚道:“傅兄如此恳切,叫我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说了,拈起门前酒,说声“话在酒中”,吃了进去。
樊素小蛮见桌有空杯,暂罢萧管,上来斟酒。玉肢轻盈,暗香浮动,真教人魄醉魂飞。
推杯换盏,众人都有酒上头了,交心置腹,尚荣举杯兴叹,道:“傅兄,我和雨村兄还在贾府的破船上,兄台捷足先登,弃水上岸,背靠飚兄的大树在乘凉呢。”
傅试和他对饮了,道:“不是兄弟说醉话,贾府气数已尽。我求恩师求了那些年,也没把妹子嫁出去。做了几任通判,也没替我挪个窝儿。”
尚荣觑着道:“听兄这一说,我那亲,竟是做错了?南边的奴才钱槐前番指着礼部员外郎李守节的名讳,求一个通藩经商的关文引碟。我去一说,竟把他吓着了!诸位仁兄请说说,我费心寻下这门亲,如何就赶在末世呢!”
赖尚荣怨张怪李,贾雨村昏昏欲睡,杨子昂踌躇满志,傅子瞻跃跃欲试,各有不同,雨村伏几少憩,静听酒后之言。
人醉席散,傅试见杨飚眼馋樊素,意迷小蛮,心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看看是时候了,起身道过珍重,日西时作别,同雨村相扶着去了。
杨飚含着醒酒石,睡了半日,晚饭时尚荣便只以茶醒酒。湘帘低簇,银烛荧煌,杨飚就着精致小菜吃些汤粥养胃,闲听樊素弹唱,静观小蛮旋舞。
舞有天魔之态,歌欺裂石之音,唱的是大宋徽宗御制的《醉春风》,杨飚听来是:
花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偎红依绿两情浓,轻轻轻。悄把郎推,渐闻声颤,躲羞还迎送。
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紧凑,舌儿搬相弄。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动锦瑟指上风,曲尽三酬,舞过四献,杨飚告乏求卧。尚荣引入后花园,让至卧云轩。樊素随来,粉光脂艳,抱着红娘抱过的鸳枕,入内铺陈西子浣过的纱衾。
杨飚惊道:“尚荣兄,这等爱厚,恐怕使不得。”尚荣笑道:“此与昔日东山之游,有何异乎?不然,何以消此炎夏永夜?”子昂道:“恐某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右军之高致矣。”
尚荣笑道:“我兄荣任江左,未带家眷,不免空室凄凉,孤枕落寞。金帛之赠,非但有污我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也。无以相送,明儿就着樊素随行伺候,替弟日夜尽心,万勿推却愚弟一片赤诚敬爱之雅意。”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