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好歹说动贾珍,贾蓉由是得了银蝶,郎情妾意,喜出望外。小别胜新婚,似漆投胶,缠绵过后,贾蓉却又乐极悲生,怨天道:“早知今日,何必吃胡君荣那断子绝孙的药!”
七七虽满,也还在丁忧当中,减膳谢妆,罢停宴乐,居家守孝,斋绝女色。贾赦身子不济,原须净身保生,徐图再举。一举两得,便去坟田结庐而居,自题其匾曰“望萱庐”。
择吉日辞家入庐,贾琏抱个药匣,贾琮提拐,两两相送。贾赦举步走上湖石花木当中石子漫的甬道,依依回首处,翠云人去楼空。
贾赦恨及鸳鸯,正在尤人自怜之际,却听架上鹦鹉不住的扑扇翅膀,嚷嚷:“老爷去了,老爷去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个“去”字早已触犯了去日无多如贾赦者之忌讳,更那堪其中大有孽子贾琏浪荡声韵,逆子贾琮狂悖神态呢?贾赦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叠声命贾琮:“拔了他的舌头去!”
贾琮于心不忍,忙骂鹦鹉:“无知的畜生,再胡说,看老爷不拔了你的舌头!”骂了,回来仍送父亲。孰料贾赦最是天下第一弄性之人,必要就拔。
贾琮见他眼儿都红了,不敢则声,只得回去取笼捉鸟。佯装慌乱,故意一失手。贾赦见笼倾鸟飞,骂着“无用的畜生”,气不过上来,夺拐追打了一射之地。
见贾琮躲闪,恨的大叫一声“逆子祸胎”,其声震岳,引得邢夫人并嫣红等一众妻妾忙来苦劝。
邢夫人哕骂在贾琮脸上,道:“人家还替老子死呢,那里就打死你了,你就躲的七里隔八丈,把你老子气的害病!”
贾赦足不出庐,搬过玄真观的道友,修道炼丹,念忏消业。外头见了,咸颂吴猛再世,闵损重生。贾赦与闻,老脸生辉,得意非常。
贾赦居庐数日,补阳略有所成,金文翔跨着大叫驴回府传话,道:“老爷命琮四爷护送嫣红姑娘入庵斋戒,说‘如今翠云去了,他独自在家,不如到菩萨跟前。再有,把他床顶上石呆子那二十把扇子,还有洗澡的大铜盆,顺带了来,老夫要细玩!’”
嫣红在水月庵修炼,首尾算来日子便不短,夜间常听智通兰姑教诲,日间或有金荣贾蔷挑逗,任是节妇圣女,芳龄方及十八春,也架不住鹿撞。
金荣舌甜似蜜,贾蔷貌美如花,梦中都相许过,只可惜冇一个是老爷的种,因此尚未入巷。
这日早晨贾蔷省视了赦老爷,从望萱庐下来,寻见智通,道:“大老爷孝心虔诚,要在瞻椿阁前广种椿树,水月庵内遍植萱草。说非得如此,才可名副其实。”
智通笑道:“阿弥陀佛。这们说,花儿匠方椿跟璜大爷,又要发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了?”贾蔷道:“我的菩萨姑奶奶,你才替方椿璜大爷念佛,从前庵里种植花草树木,得了他二人多少好处?”
智通呸了一声,道:“瞧你生的倒好,一肚子却是坏水儿。你得了多少,我就得了多少——难道你那庙里光屌打锣槌,不曾种植不成?”贾蔷笑道:“生姜还是有年头的辣——我半道儿接手,小芹大爷舀了头高汤,你师父却不曾把银子带到缸里去。”
智通骂道:“猴精肏的,把老娘的一笔糊涂账,算的比我还淸!”贾蔷叹道:“人算不如天算——方椿的椿苗扬铃打鼓,名声在外,傅试孙绍祖两家改院扩园,适龄的都叫买去了。下剩的还是秧子,我和璜大爷陪同相看,断不如大老爷的是。”
智通不忿,道:“璜大爷也忒尖刻些,卜世仁似的,有奶便是娘!凡是个买卖,他便挤进头来,和我们奴才抢食!”贾蔷道:“会哭的崽子有奶吃,如今邢三姐是他婶子,大太太跟前替他讨情。不为讨好大太太,璜叔就舍得把小娘嫁作舅娘了?”
智通不以为然,道:“那是明修栈道,暗为偷腥!”说时,搡贾蔷一把,骂道:“你们男人冇一个好东西,都是偷腥的猫儿吃屎的狗!不是兰妹看的紧,嫣红早叫你们偷吃了!”
贾蔷见是话头,嘻嘻笑道:“兰姐还不是你教的,想是我的银子没到膛。”智通听了,伸手便讨,道:“想吃天鹅肉,须得银子铺路上天。你拿二百银子来,我替你搭天梯,三礼六聘,一文不要。”
入夜,贾赦褐衣夜行,从望萱庐入了铁槛寺,智通打洗心桥送过嫣红去。至后日,贾璜带了贾芸薛蟠两拨人来。贾芸看人种草,薛蟠指教夏奶奶家伙计种树。
贾赦两处穿梭指点,薛蟠甘为前驱,指着新栽的树苗,道:“岳母家这椿树,跟桂花一样,都有名在外。”贾赦拈须道:“桂花夏家,都是知道的;椿树夏家,你们这一辈的就都不知道了。”
薛蟠愕然问道:“只知椿树方家,这椿树夏家,是那一家呢,难道还有一个夏家?”贾赦道:“你岳母夏寡妇先夫名唤夏椿,死后避讳,改了桂花夏家。从前和椿树方家齐名。”
贾芸一班人夜宿铁槛寺,贾赦就不好再过去了。傍晚,智通得了贾蔷银子,借嫣红房中做东道,与兰心三人在炕上吃酒,直吃的新月上树梢。
嫣红是借酒消愁,难得贾赦不在眼前,没了规矩,只有满腔怨愤要浇灭,便大杯痛吃屠苏酒,又敬了师父师兄二人杏花沁的烧酒。有敬有还,三人一醉方休。
智通自个儿扶墙回去,兰心嫣红姊妹两个倒头一睡,有辱斯文也不管了,心说反正无人见得。
嫣红不觉已是香梦沉酣,恍惚走到馒头山后坡,在那芭蕉深处,将纨扇扑蝶为戏。
蝴蝶翩翩的飞去,嫣红摇摇的跟来,贾蔷忽然撞来,悄声唤住,道:“我瞧你不会扑,等我与你扑来。”嫣红任他取了扇子去,跟他一道儿撵蜻蜓,粘的满身花粉露珠。
前头有个山子洞,贾蔷上去指了洞口的一个香菌,笑道:“闭眼静静的闻来,有一股清香沁人心腹,安神醒脑;肠胃不舒服,只进洞里闻一阵子就好了——洞里长出好些大头菌,我陪姐姐进去一闻,比是香都好闻呢。”
嫣红竟随他进来,果见洞壁上偌大一个球菌若隐若现,可骇者,地下竟设有枕席沐盆。嫣红见了,不禁相问:“谁在这里纳凉来?”贾蔷道:“我常入这遣香洞净身修炼。”
嫣红问:“修炼什么?”贾蔷道:“和大老爷是两样。”嫣红抿嘴笑着,冷不丁道:“怎个不一样法?”贾蔷未语面先红,道:“大老爷采阴补阳,炼的是欢喜禅,我炼的是相思禅。自姐姐入庵,我便朝思暮盼,害起无医的相思病来。又不敢请姐姐救治,若非来此坐禅,小命儿早没了,也如瑞大爷一般,害琏二婶子的相思病呜呼哀哉,死了也是饿肚鬼。”
因把凤姐毒设相思局的旧事娓娓道来,嫣红听的入胜,失声道:“可怜瑞大爷撞在他的网里,没遇着善心人。”
贾蔷听了这话,伸手便拿扇子替他扑扇衣裳上的花粉。扑的蝶恋蜂狂,扇的心火炽热,直直的瞧着嫣红不放。想是他面带桃花,眼含月晕,风流妩媚,更胜平时,贾蔷失声唤着“神仙妹妹”,冒一句“救苦救难的七仙女下凡”,便效牛郎抱霓裳——
和身一抱,放倒枕席之上,褪衣解带,共枕同欢。一个莺声呖呖,一个燕语喃喃,好比鹊桥渡银汉,也似君瑞遇莺娘。
金风玉露一相逢,嫣红梦回之际,已是春宵苦短,子夜将阑。就着微光,瞧见炕几上杯盘狼藉,把昨夜醉酒一节想出,方知是梦。
定定神下了炕,洗手回来,心下疑惑,只见兰心拥衾转了一个身,说起梦话,道:“多谢姐姐救命,小生结草衔环,任凭驱遣。”
嫣红惊闻贾蔷口声,大惊,自言道:“竟不是梦!必是师父师兄合伙赚我,有意把我灌醉,失身于人!”
贾蔷跪告其罪,嫣红弗听,赶了他出去。蔷哥儿溜墙根到了僻静处,翻出山墙来,身在坟舍地界。
焦大在此养老,贾蔷自忖:“老人失困,多半晚睡早起,日后万不可再打此处出入。”说了,觅静寻幽,走为上计。
焦大水土不服,昨晚多吃了两钟闷酒,夜间闹肚子,起来四五趟。这一趟腿软,没入茅房,就在草木间出恭。
贾蔷绊了一脚,二人翻在一处,滚的一身污秽。焦大恼了,立起老眼骂:“杂种王八羔子!祖宗九死一生挣下家业,叫你们这些作孽的畜生败光了。斗鸡肏狗,玷辱门楣,这又到坟山嫖婊子养小老婆!老太太在棺材里看着你们这起混账东西呢!”
贾蔷爬起来,早跑的无踪了,嫣红草木皆兵,听的心惊肉跳,贾赦在望萱庐内如坐针毡,恨不能一雷劈死这口无遮拦的老狗!
却说雨村谋复无门,夜观天象,日看邸报,坐卧不宁。这日早早退了堂,明儿休沐,正合访友散郁。入内更了衣出来,止带常随的一个门子,望长安府而来。
这小小的门子乃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机缘凑巧,那年国孝间,雨村夫妇从孝慈县回来,捡来教养。正经没有名姓,只唤小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