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又命主持曲水流觞诗会的老者讲了一些勉励的场面话,宣布继续刚才的佳会。
只是再无人举杯赋诗,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佟天想起一句话,最怕空气突然安静!于是他鼓起勇气捡起一杯酒,说:“区区不才,献诗一首,为大家活跃下气氛。”台上老者点了点头。
穿越作诗,佟天有些兴奋,搜查刮肚一番,低沉朗声吟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抱歉了老王,借诗一用,美的东西要让他更多人见识才对啊,位面不一样,你不会介意的吧。
四联吟毕,西园中人全都沉浸在了幽清明净的意境中。
良久,相继有人清醒,又恋恋不舍地反复吟咏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余韵无穷……
清醒的、迷醉的,所有人都狂起鸡皮疙瘩,此乃真正好诗的魅力,通杀所有人。学子大人们都纷纷向佟天投以或敬佩或好奇的目光。
稳如张大人第一个坐不住了,沙哑的声音微微颤抖问道:“请教,诗名为何?”
看看人家这措辞,请教,态度说明了一切。
佟天恭敬回:“山居秋暝。”
刺史大人默念:“山——居——秋暝,好……”又陷入回味中。
咂磨许久之后,李通满脸通红道:“好诗啊好诗,灵性洒脱,毫不着力,却又如此自然生动,堪称炉火纯青,快请先生报上名号。”李通被眼前这小子的诗才惊艳了,虽然对面是个半大小孩,也小心翼翼称之为“先生”。
佟天回:“区区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张大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佟天看了一会,看他无沽名钓誉的意思。想了想,懂了这首诗,也就懂了佟天的意思,他没有多说一句,只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
佟天本意是为了缓减空气突然安静的尴尬,不想老王的诗过于绝艳。有些人仍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有的人本来有准备也不敢吟自己的诗了,对比过于强烈,灯下黑啊。
差不多过了十几个弹指才见一个着玄衣杂裳的中年男子举杯,看其衣着,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府史小吏。
府史装束的中年人先喝了酒,正色道:“鄙人姓乃鲍名照,字明远,乃是陈县县衙的一个文书小吏,赋诗一首为几位大人助兴。”
“哦?有请。”太守大人一展眉头,暗道“不错啊,自己人很上道,解场有功的话,一定好好提拔一下。”
鲍照对太守大人的关注没有回应,摸须抿嘴,吟道:“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太守大人以手扶额,心态爆炸:“傲娇,有才,能不能分一分场合,自己人,有话好商量啊!送走一个不怕死的,又来一个辞职的,您屈才了,我对不起你,好不了?这下轰又轰不走,我那无出安放的面子啊……最可恨的是这诗确实高亢有才……”
佟天听了这一段,也甚是感慨,这诗好啊。以退为进,这尼玛在二十一社会不就是辞职的戏码吗,表面辞职,其实是想加薪。这位好像是来要升职的,看这语气、这手法、这气概,逼格不是一般的高。
正在太守大人坐立难安的时候,张大人首次露出和蔼的笑容,出声问道:“明远啊,此诗可曾题名?”
中年男人回道:“禀大人,诗名曰‘拟行路难’。”
张大人抿了一口酒,闭着眼睛咽下,看其口型似乎在默念行路难三字,须臾之间仿佛叹尽了人间辛酸事,又转头对李通道:“好一个行路难,李大人觉得这首‘拟行路难’如何?”
太守李通也算是人精中的老油条了,特别是最近两年,他特地反思自己的前半身,总结经验教训,发现自己以前书生气太重,在一心追求仕途的路途上有些任性。如果继续不懂变通,一直处在现在这种不尴不尬的职务,根本无法施展自己曾经的报复。并不是说他的理想变了,而是要怎么做,才能实现初心,变与不变,这其实是一个辩证的论题。
这两年,他心思突然活络了许多,开始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比如适当地拍一拍领导无伤大雅的马屁,和一些以前看不上的人打交道,牺牲一些风骨气节之类的东西。
在这些改变中,他思量最久的是接受此时众人所在的这栋前太守府邸,因为这座官邸太奢华了,西园只是它的后花园……建此豪宅想必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李通自己当然不会做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但是变卖这座前太守府,再重新盖一座配备齐全的官邸,这之间能省多少钱是个问题。
另外这种行径是否符合当代官场主流?是否过分刻意清流而与他人格格不入?是否过于不落窠臼死板浮于表面?也是问题。经过反复斟酌,他决定接受这座前太守府,那一天,李通通了,可以说一瞬间长大成熟。
此刻,太守大人如果揣摩不透对面这位刺史大人的意思,他也就可以像鲍照说的一样辞职回家哄娃娃过日子了。太守大人先命人将鲍照请入亭中,对这个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孤高自傲的年轻人表示肯定,一副十分惋惜地样子说道:“此诗慷慨自信,磊落激昂,诗品甚高,可谓才高八斗,很难相信竟出自一位府史之手,鲍公啊,屈才了……”
刺史大人没有言语,抿了口酒。
底下园子里,本来就有些冷场,鲍照之后再次无人出声了。
佟天看了看身旁的瘦弱书生,见他脚下虚浮,脸色发青,只是弓身站立,额头就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明显是体虚低血糖症状,看样子已经饿得快撑不住了。
入西园前给范缜的牛肉,他非要回家给母亲先吃,关键是那个量两个人一顿也吃不完啊……佟天摇了摇头,伸手给范缜度了一些水元气,范缜才恢复了一些精神,纤弱书生用眼神对佟天致谢,并上前一步指着水中的一杯酒,大声道:“在下范缜,恕小生不善饮酒,水中有一酒杯于我身前旋绕良久,按以往上巳日惯例,我也可吟诗一首,不知可否?”
主持诗会的老者言:“善,请。”
范缜沉吟了一下,便道:“淮阴龟山自妖兴,阴阳玄冥混气清。朝堂遣使行赈恤,盗杀冤魂无力争。”
“来人……”太守大人疯了,他今天要被这些刚烈的年轻人玩死,不得不喊开了他的口头禅,必须要在刺史大人面前表明政治态度,这些人,他不熟啊。
“这人我要了。”刺史大人脱口而出,颇具大佬行事的风范,就差一把转转椅,就是大梁好诗词,导师为你转身。
“……来——人,把范公子请上来。”关键时刻,太守大人的求生欲得到了完美的展现。敢说真话!原来刺史大人喜欢的是这个调调,要赶紧在小本本上记下才是,划重点。
佟天若有所思,听范缜之前的口气,他准备好的干谒诗,定不是这种风格。针砭时弊,引起注意是一条妙计,但是在有求于人的前提下,作如此直接犀利的诗句,显然有些过。如果刺史大人没有开口,他将是和菊部一样的下场。而菊部是一个悠然世外的浑人,范缜不同,他饱读诗书,文化就是他对抗他诗里所写这个乱世的唯一武器,他一心为了出仕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有家里断粮的老母亲等他赡养。
范缜来这里求人入仕乃是一件紧急而且赌上了下一顿饭和理想的事,为民请命?是什么让这个有备而来的书生改变主意,甘愿行此险招?范缜,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范兄,汝愿已成,祝你青云直上,我们有缘再见,告辞。”佟天的声音密传入范缜耳中,范缜四顾已无佟天几人身影,他不顾周围几位大人疑惑,站起朝佟天等人原先站立之处行礼拜了一拜。
佟天几人所过之处,看到淮河水患严重程度之触目惊心,比范缜等人描述的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最严重的是吃喝的问题,因为水患倾覆了所有良田,冲走了饥民家中的物什,洪水退去之时连地主家地窖里深藏的钱粮都泡得发霉了,所有人从水患第一天开始就面临着吃的问题。
灾荒已半月有余,别说家禽野兽,昆虫和老鼠都早已被饥民搜罗吃尽,附近所有的野果野菜、树皮草根已经被挖走吃光了。有些偏僻村落已经发生煮吃尸体,甚至打杀活人互食的魔鬼行径。
而所谓的朝廷救济更像是一个笑话,先不说朝廷的五十万两白银和八万石粮食够不够扬州和豫州水患之地的难民度过难关,救灾钱粮一路被各级官员贪污克扣,到扬州刺史张大人手上时只剩了二十万两银钱和不足三万石的粮食。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笔救灾钱粮物资前脚刚发放至各县乡亭,便有群盗闻风袭来。据说此时此刻强盗家也没有余粮了,在天灾和饥饿之下,这些盗贼更是猖狂,毫不迟疑地下手了。
彼时,县衙县尉武力不够,但凡能动的老百姓都全上去保护这救命粮食。饥民们没有选择,不拼命护粮,就是饿死,护粮如果没死在强盗手下,侥幸护得粮食周全,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老百姓老弱病残本来就没什么战力,加上一个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前去和强盗拼命,只是枉送性命,无数冤魂无力地屈死于强人刀下。
这,就是范缜临时作出的诗里描述的世界,诗已经很直接了,现实却还要更残酷一些。
城西三十里处,四大才子佟天众人会合。佟天一路上心里憋得慌,此时才怒道:“阎王要收人,我们阻止不了,但是这些强盗小鬼算什么东西?也敢出来为祸祸百姓,为所欲为!你们怎么看?”
众人对佟天莫名的怒火感觉有些奇怪。
兰君轻拂衣袖道:“天地不仁……”
“冬天,你想为两州百姓鸣不平,要去杀贼劫粮吗?我劝你不要。”在佟天印象里,除了偶尔挤兑自己,洛一鸣是一个内心纯净之人,如他这种不失赤子之心者,竟然持这种意见,让佟天不明白。
洛一鸣仿佛看透了佟天心中所想,继续说:“我不知你为何如此,你好像对这等修行界的常识一概不知,我就委屈一下代师解惑吧。修行的另一种叫法为寻道,而先不说如何寻道。自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乃是修行之人最基本的要求,缉盗抓贼是官府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我等修行之人随意插手之事。”“何况这里面涉及到修行界根本的铁律,修行之人不可对常人出手,否则将招惹无边业障因果,如若失手杀人更将为因果缠身,在以后紧要时会被业火烧成灰烬啊。”
“原来是这样,多谢相告。”佟天说着学菊部吊儿郎当地对洛一鸣作了一个肥揖。
“我还是要去。”
洛一鸣不可理喻地大骂:“一头犟牛,听不懂人话吗?”
佟天坦然道:“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如果非要说,那我的道肯定不是你口中那种高高在上的超然大道。在我的世界里,这是一件有所为的事情。”
“之前,把身上的牛肉一点点分送出去,是因为我做不了其他的,我很懊恼。现在不一样了,从那些土贼手里抢点东西回来,救几个即将饿死之人,如果那个大姐遗失的孩子没有饿死,就还有相聚的希望,哪怕希望再小,怎能不试试呢?”眼看强盗人视他人生命如草芥,随便抢取百姓救命口粮。
水不平则浪生!
在佟天这里,这不是一件可以熟视无睹的事情。
“哈哈哈哈,黑吃黑,我喜欢,算我一个。”菊部笑道。
郎君有些懊丧“唉,我说老四,你也像佟兄一样初入江湖吗?殊为不智啊!”
菊部发疯道:“老二此言差矣,你我虽为兄弟,我却有我的道。除了我认同的人,天下无不可杀之人,莫说区区几个山贼,如果我乐意,就是杀皇帝老儿又有何惧?因果何所惧?”
“疯了疯了,梅老大不在治不了你了是吧,唉,身为二哥,我难啊,你这是要把我也搭进去的节奏,老三你走,快请得大哥来,老四和我或许还能抢救一下,晚了收尸都来不及了。”
竹够听罢二话不说,迈着大步,咣咣咣几下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留下原地一脸懵逼的兰君,“不对劲,总感觉哪里不对,老三那家伙这次为什么听话,平时那么老实装的可以啊……”
狐狸姐妹自然没有意见,她们必然为她家公子马首是瞻。
只剩下洛一鸣尴尬的站在一边,洛一鸣自然是不赞同去黑吃黑去抢劫普通人,就算是山贼也不行。可是,这次行程的目的地是他家武当山,还是他请佟天等人去做客的,怎么可能有半路把客人丢在路上的道理。
最终,洛一鸣只能勉为其难一同跟去,表面妥协,心里安慰自己说,“我只是去帮忙看着点这些家伙,别让几个愣头青闯出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