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都通天宫出发的长蛇形车队正在京郊大山里蜿蜒前行,虽是人数众多的一行车队,但在山中除了马蹄蹚踏之声外,别无他音。
车队正中,很明显地围了数重官兵的轿辇之内,坐着整个帝国权力最巅峰的那个人,那个妇人,那个老妇人。
天后陛下近年春秋渐暮,已经很少再参与帝国的庆典活动,但明日之庆非同小可,这是她竭心尽力以推波助澜的一场庆典——弘基会。
金黄色轿辇之内,天后陛下闭目小憩,在她右手边坐着的长平公主连大气都不敢出,正在缓缓地轻扇着安眠熏香。
长平公主偶尔看向驾车的女子,眼神中透露出些许不安与犹疑。
天后并未沉眠,随口道:“又安排了什么事情?”
长平公主听此言赶忙转身,道:“儿臣不敢。”
天后听闻此语不怒反笑,呵呵道:“也有你不敢的事情?”
“阿娇。”天后轻唤道,只听帐外驾车女子应道:“陛下?”
天后想了想,忽地掀起帐帘,入目皆是大山之中的苍郁青翠。
“景致不错,朕真是在宫里待久了,都快不记得和先皇同游过的这方天地了。”
长平公主急忙道:“宫中事务繁忙,母后总御皇机、协理天下,您若有意归隐,天下苍生可就得痛哭流涕了。”
天后默不作声,直直看向帐外。
“供奉们说有人触动了陈器身上的禁咒,可曾查明?”
长平公主道:“贺昭仪已经查明。”
“是谁?法性寺还是紫阳观?”天后冷冷道。
贺娇龙在帐前沉声言:“都有。”
天后微微后仰,“关西镇守经略,是不是该换人了?”
“父在京,子在外,于礼不合。速召吴沉回朝,改任京畿镇守经略。”天后沉声道,“吴玄宿……哼,好气魄。”
长平公主心有迷惘,暗想道:“吴玄宿就算再大胆,还能让吴沉调集关西大军对抗国朝?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若他真有这个理由以及胆子,那母后任吴沉为京畿镇守经略岂不是对朝廷更危险?”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或许认为天后行事从无错处,也或许不那么认为。
贺娇龙同在帐外沉思,也没有说什么,她不会说什么的。
天后再次闭上眼,“长平,你近年来实为国朝出力良多,但你身为朕女,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的是。”
长平公主道:“臣女遵旨。”
“……弘基会凝聚了朕三十年的心血,此次务求万无一失。如有失误,告诉柳鉴和裴玄,他们都可以去死了。”天后恨恨道。
轿辇之外忽然有清风徐徐而来,带着一股清凉之意,抚平了天后的心绪。天后微微含笑,“听说你对柳鉴有些意见?”
长平公主撇了撇嘴,“此人孤高自傲,贺昭仪钟情于其良久,他却全当没看见,还大言不惭说后宫乱政,这可连您老人家都骂进去了!”
天后收敛笑容,瞪了长平一眼。
“你说话该有些分寸。没有当初的柳家,何来今日的朕?”
“古往今来恃宠而骄的例子从来不少,朕自然深切知晓。但若想坐稳这江山,怎么能不依靠这些人?”天后突然感到十分烦躁,皱紧了眉头。长平公主见状,连忙上前服侍,“都怪臣女惹母后生气,请母后降罪。”
天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只余她一人的车厢显得万分寂寥,宛若一片深秋季节里即将要败落的枯叶。车厢内用黄金和玉器装饰的内壁在帘外阳光的晕染下散发出绮丽的光芒,正似一座锦绣牢笼。这是多么无聊又有趣的生活啊,她愿永远在这种生活中浮沉辗转。在如今的地基上进一步当然更好,但是保持现状其实也并无不妥,人啊,有时候需知足常乐,不必太过苛求。
她再次掀起窗帘眺望远处的嵩山,心里默默念道:快了,就快到了。
……
姜纭站在法性寺大雄宝殿的匾额之下,在他的身前是从神都运过来的天后凤椅,这是地位尚在九鼎之上的真正的帝国权力象征。
它象征着这个帝国只有一个主人。
姜纭看着大雄宝殿下被人搀扶而来的陈麒,微躬道:“见过太子殿下。”
陈麒挥手笑道:“玄真侯不必多礼。”
“母后不时便至,我们何时下山门迎驾?”陈麒道。
普慧此时业已到来,拜礼完毕后,道:“太子殿下,我等即时便可前去迎驾。”
陈麒颔首示意,上马前行,姜纭、普慧二人随后,再后跟着近百太子仪仗。
到法性寺山门之时,天后的仪驾还未到达,陈麒便道:“弘基会已准备万全,母后的宏愿终于可以实现。”
姜纭侧首看向普慧,撇了撇嘴。
普慧目不斜视,应陈麒道:“天后德被四海、靖安生民,弘基会顺承圣意、仰合圣心,我等必将全力以赴、拱卫宋室。”
陈麒目含喜意,分别看了身后二人一眼,朗声笑道:“帝国有如二位这般的擎社稷之巨才,大宋何愁不兴?”
姜纭附和着笑言:“帝国之兴,在于国基。国基为何?唯太子殿下是为国基也。”
陈麒但笑不语。
三人静默片刻,又随意引了些闲散话题,只见远处山下有一长蛇车队忽隐忽现于丛木之中,确是天后凤辇驾临。
霎时间,太子仪仗迅速分列山路两边,姜纭三人下马肃立于道旁。
不时凤辇已至,太子走上前跪拜,高声唱礼道:“儿臣恭迎圣驾,陛下千秋万代!”姜纭二人随之朗声唱礼。
辇中的天后娘娘并未作声,太子亦不敢抬头察看。
“紫阳观的人物,近前来。”天后沉声道。
姜纭起身前行几步,再次跪拜。
“抬起头来。”
姜纭索性起身直立,平视凤辇窗帘。
天后掀起帘来,细细端详一番,哂笑道:“都说你长得酷似先皇,朕如今一看,哪有先皇百中之一的神韵。”
天后放下窗帘,长平公主坐在车右,看了一眼跪拜于地、低眉顺眼的太子殿下,轻轻地说了声:“起驾。”
……
午时渐至,百官列于大雄宝殿之下,仰望着坐在“大雄宝殿”四字匾额下的天后。
皇家乐师奏乐完毕退场,天后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先皇驾崩二十有一年矣,本后续承先皇旨意,匡扶四海、协理天下。二十一年间,天下升平、人才辈出,国运日现隆盛之态。本后感海内盛势,择一良时举行弘基盛会,以勉励庙堂之栋梁、江湖之巨擘!”
司礼太监高湛扬声道:“宣万国使节觐见!”
西域十九国、东洋、南洋诸国使节尽上殿前平台跪拜,唱礼:“大赵国天后陛下千秋万岁!”
各式供奉礼物纷至沓来,宝玉、琉璃、奇珍异兽、奇异瓜果炫目多彩,天后凤目中也微含喜意,不经意又看到了站在文臣一列中的姜纭。
“相貌倒有几分相似先皇。”天后暗想,随即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万国使节进献的各式奇珍异宝。
姜纭虽已察觉到那束来自天后陛下的目光,但他却目不斜视,正紧盯着昆奴国派遣而来的使节,那是一个极其妖艳的女子。大赵的仪俗服饰本就偏于豪放,女子着齐胸襦裙者婀娜多姿,而此异族女子更因为衣料的单薄而显得分外撩人心扉。且其大异于汉家女子的容颜更为其整身的气质平添了八分娇妍、两分惊艳。
万国使节的贡品已趋于进献完毕,只见那昆奴国的女子跟随宫中女监寻口退场,将要转身时,却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大雄宝殿之上,她的目标很显然就是那座凤椅!
女子步伐摇曳生花、步步如莲,身法灵活异常,等不及金吾卫反应便直冲天后而去。
姜纭一惊,随即从虚空之中唤出秋籁剑,顺势将剑朝前掷出,秋籁直奔女子而去。
刹那间秋籁已至身前,女子腰肢一软,将秋籁剑身躲过,但剑势已经伤其皮肉。女子堪堪站定,袖中金石之声铿锵作响,只见一朵金属花苞疾疾冲向天后,那花苞更是在半空中开放,于花柄出迸射出数枚金针。
普慧此时也飞身上殿,大喝一声,将紫华莲云座凭空唤出,挡在天后凤椅之前,数枚金针未及座前便被紫华之势拒退。
那女子明显大惊,想必没有料到普慧在姜纭的帮助下终于将沉寂了三十年之久的十大神器之一——紫华莲云座重新唤醒。
她面色恨恨,见刺杀不成急忙往法性寺外飞去。
普慧作势欲追,姜纭却已率先飞身而去,回首喝道:“你等保卫好天后,我前去捉拿妖女!”
那女子身法极其诡异,跳出法性寺后便不见了踪影。姜纭撼海境的神识登时铺开,迅速往女子遁逃的方向追去。
大雄宝殿下,一众官员还没反应过来,打斗便已结束,个个争先恐后慰问天后凤体,太子陈麒更是痛哭膝行数步到天后脚下,哭道:“万幸母后凤体无恙,不然儿臣有何脸面面对先皇及天下百姓?”
天后厌弃地看了一眼匍匐于其脚下的陈麒和长平公主,没有作声。她看向已将紫华收起的普慧,笑了笑,“不错,本后有些时日没有见过这莲云座了。”
普慧颔首跪拜,并不作声。
天后的目光落在正被金吾卫屠杀的剩余几位昆奴使节身上,金吾卫手起刀落、鲜血四溅,昆奴使节的血在地上画出一朵朵妖艳红花。
天后咬着牙闭上眼睛,右手紧攥。
“本后的弘基会啊,昆奴国果然给了本后一个大礼。”
天后目光中的神采黯然,看向远天丛云,喃喃道:“天命如此。”
她站起身来,挥了挥手,“回宫吧。”
……
姜纭不紧不慢的跟着那昆奴女子,那女子修为不低,已至撼海后期境,若他不在场,普慧虽可杀之,但难以活捉,除非隐藏在暗中的皇家供奉出手才可生擒之。
那女子将要下少室山时,姜纭将承运从奉天玺中唤出,霎时间一个通体翠绿的碧眼赤发神兽直接将那昆奴女子截住。那昆奴女子被一个陡然出现的庞大凶兽锁定气机,承运的雄浑气息压得她直能钉在原地而难以活动。
承运朝天怒吼,一双巨目直盯女子。
姜纭背手含笑,走到那虽有着艳丽容颜、但脸上却写满戒备的昆奴女子身前,他伸出右手将女子的发丝捋顺,笑看着她。
“你应该很庆幸遇到了我,因为我很喜欢小姑娘。你可能也得悲哀于遇到了我,因为我很不喜欢不听我话的小姑娘。”
“做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活。”
仙风道骨的蕴养令姜纭的口中芳香四溢,两人近距离站近,他口中的清甜气息直吹到女子脸上,女子面色微红。
“活?有什么要求?”那昆奴女子操着一口流利的汉家话反问道,眼神却在承运和姜纭身上不断跳转,戒备之色更深。
“以后你会知道。”姜纭朗声笑道,交给她一个金牒,“去神都城找张崖风。”
那昆奴女子思索未解,反问出声“我凭什么信你?”
姜纭敛笑,轻声道:“不信我你就会死。帝都五位通天境的老供奉,今天来了两位。若不是我先行冲出并示意他们留守原地保卫天后的话,你早在半刻钟之前就死了,还用我浪费这么多口舌?”
昆奴女子虽渐渐放下戒备,但还是疑虑道:“你们汉人素来狡猾,我不敢信你。你是谁?”
“姜纭,字幼麟,道号太平真君。”姜纭负手而立,静望着显露出惊讶面色的昆奴女子。他笑问:“你叫什么?”
得知他便是如今名动天下的天师府小天师的昆奴女子心下略松,她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的这条命或许还不会早早结束,她眨了眨眼。
“妾身,赵丽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