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纭回法性寺复命时面色凝重,一条手臂无力地耷落,右手边还有些许鲜血滴洒。
普慧见他这副尊容,禁不住地眯了眯眼,他以试探的目光看向姜纭。
姜纭摇了摇头以示回应,随后便跪倒在天后面前。
“请天后娘娘降罪责罚,卑臣驽钝,难以捉拿妖女回寺。”
天后并未看他,此间气氛又因为太子陈麒的啜泣声而显得尴尬无比。
长平公主抬头偷偷地看了眼天后娘娘,只见天后娘娘轻叹了口气,说道:“姜纭,本后命你即日起为金吾卫统领,总领神都城三万金吾卫,协防皇城、宫城。本次杀驾案你全权负责,若有闪失,本后要你紫阳观众人给你陪葬。如何?”
姜纭抬首看向天后,娘娘嘴边挂着一丝笑容,这丝笑容却仍如此寡恩。
“卑臣遵旨。”
……
天后、太子及长平公主已摆驾回神都城,太子临走前曾令一小黄门携礼前来拜谒姜纭,以示赵室宗亲的亲切安抚。
姜纭站在黑松林外,等着传话小僧的返回。
不等传话小僧的返回,便听如洪钟大吕一般的唤声传来,“进来。”
三大门的掌门看着徐徐而来的姜纭,不禁纷纷轻笑出声。
“愚徒姜纭见过师尊,见过神恭师伯、长孙师叔。”
长孙淳启年岁最小,便率先开口道:“幼麟师侄年少有为、冠绝群英,你师尊的这份眼力可着实令我好生羡慕啊,哈哈哈哈。”
吴玄宿抿嘴不语,但听神恭大师温温笑道:“何止你羡慕?和幼麟一比,普慧此子倒显得如个痴儿一般。”
姜纭连忙谦虚道:“长孙师叔座下有四天王天弟子,神恭师伯座下普慧师兄更是深受天下生民敬仰,姜纭天资愚鲁、心性浮躁,实是难比各位师兄师姐。”
吴玄宿挥了挥手,“幼麟,天后懿旨你可知晓了?”
姜纭点了点头,道:“弟子修为尚浅、涉世未深,协防皇城、宫城这般机要事务恐难处理妥当。”
吴老天师挑了挑眉,“那你的意思是?”
长孙淳启接过话头,说道:“师侄实力有余、历练不足,还需在江湖上多摔打一番。天后懿旨可听,但未必要全听。吴天师你座下大弟子崖风已出道多年,我听说近些年也常处理些朝廷事务,不若让他来实地履职。”
神恭大师也道:“让崖风实地履职,丹凰和幼麟共同调查杀驾一案,这样多方稳妥,天后想必也不会莫名怪罪。”
姜纭心下了然,三位大佬果然已听闻杀驾一案。
吴玄宿点点头,略微思索后,道:“此事可行。幼麟,你传信崖风让他暂管金吾卫,军部那边会有人接应他。丹凰此时或仍在山门中,你也速传她来神都。”
姜纭颔首,“徒儿告退。”他又看向二位大佬,“晚辈告退。”
神恭大师看着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姜纭,忽又转头看向吴玄宿,“幼麟此子倒让我有些摸不透。”
吴玄宿目沉如水,“何止是你?我也捉摸不透。他救下那昆奴女子,此事可大可小。要不是老和尚你手握法性寺山门神机眼,恐怕我都不知道他能降服那种程度的灵兽。”
长孙淳启也点点头,“此灵兽气势非常,竟能屏蔽通天境的探测且可以隐藏其所处的一方小空间……世上哪有这种灵兽?”
神恭展开笑颜,“无妨,细枝末节何足为虑?吴天师你不如放任幼麟,让我等亲眼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吴玄宿沉默半晌,言:“若是他一心为匡扶正道、中兴国朝,本座可放任其发展。若非如此,本座便亲手杀了他。”
长孙淳启眉头紧皱,“陆沉之难事大,少不了要重开新局,若幼麟就是转机所在,大可以容他妄为。”
……
姜纭引紫阳观传音灵鸽将吴天师之命分别传达给张崖风、徐丹凰后,也在为离开法性寺山门做准备。
救下那昆奴女子乃一时兴起,现在思索起来,竟有些不知如何收尾。姜纭转念一想:紫阳观此番袛应天家,本就是天后诚心相邀,她断然不会为了一个杀驾案就连累整个宗门,毕竟刺王杀驾的事端自大秦始皇帝统一神州之后就未曾少过,这毕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在法性寺小住这几日,姜纭对日后欲谋之事理解更深。当下之世乱象已生,天后此番带长平公主、汪芙蓉前来弘基会,恐怕也是有重新整饬统治的目的。毕竟她深知如果她再不作为,原先被疯狂镇压而日渐归顺的陈氏宗室会强力反弹。
师尊吴玄宿此番出世之目的,姜纭目前尚不知晓。但依老天师步步先手、无利不起早的脾性,其谋划布局必然宏大。天后已经年迈,后宫之中又有奸竖之人祸乱朝纲,这都在威胁着天后的统治。而此次弘基盛宴虎头蛇尾的潦草收场,更会让一干元老重臣对天后的统治产生怀疑和忧虑。
天后此前便有意将前些年所铸的九鼎请出通天塔,而转镇于九大州土,以宗室气运稳定宏图江山。此间弘基会一事大伤天后之心,她一定会加快步伐运出九鼎到九大州以巩固帝国统治,估计很快便会有旨意下达令紫阳观、法性寺、云霞山、无定庵一众修为卓越弟子作为护送之师。
姜纭回到法性寺客舍,看到谢淮南正在收拾两人的东西,他悄无声息地走近,从谢淮南身后环抱住她。
谢淮南轻笑,“小孩子?抱不够?”
姜纭将脸埋在谢淮南宛若天鹅般的秀美脖颈间,轻轻地亲了一下那柔滑的白皙皮肤,“抱不够,怎么都抱不够。”
谢淮南被他亲得发痒,转过身拍了他一下,又羞又嗔:“何日启程去昇州?”
姜纭轻叹口气,“当然是越早越好。不过当下我事务繁多,难有闲暇,不若你代我走一趟?”
谢淮南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眉心,“你呀你,天天不知道该忙些什么好。”姜纭听她说这话,知她已然同意,忽又听她酸溜溜道:“你把我支开到昇州,不会是为了私下见赵师姑吧?”
姜纭心下茫然,“哪个赵师姑?”
谢淮南倩笑连连,目波中也满是笑意,只紧盯着他不作声。
姜纭恍然大悟,“无定庵的赵元凰?”
“还能有谁?当初无定庵在你师父闭关、你刚入紫阳观之时派掌律长老前去提亲,多亏了崖风师叔问你的意见,不然你可就成了别家的了。我听闻近来天后陛下有意召无定庵进京,你少不了要与她碰面。”
姜纭放声大笑,“谢姑娘多虑,本侯岂是始乱终弃之人?”
“哼,是不是我可不敢说。总之,你得离那狐狸精远点!”谢淮南气道。
姜纭知她因离别在即放心不下而醋意大发,但赵元凰毕竟是无定庵现任掌门的关门弟子、正道二代最小的师妹,“狐狸精”一词到底是不大好听,因此他迅速将话题转移过去,将回昇州后的具体安排一并告知谢淮南。
谢淮南知道分别之日将近,她去昇州之后就要赶回云霞山,两人此番一别,倒不知何时再会相见。
姜纭拥她入怀,轻抚着她纤细的腰肢,随后亲上了谢淮南两瓣清甜的樱唇,谢淮南两只柔荑轻轻地抚摸着姜纭的后背,喃喃道:“真想你带我走。”
姜纭怔住,叹道:“千万般不该,都是我的不该。”
……
翌日清晨,姜纭亦是十分不舍地送走了谢淮南,毕竟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叹而今聚少离多,相见时难、话别亦难。
姜纭唤出秋籁剑,剑势一起便陡直冲向云端,法性寺此间事毕,二师姐徐丹凰应该也在来往神都的路上,嵩山去神都不远,他御剑半个时辰便可到达。
紫阳观吴天师座下大弟子张崖风修为已至撼海境巅峰,但至通天境无望,便承担了大多紫阳观与朝廷对接的事务,姜纭将赵丽奴暂安于大师兄处,一是看重了他敦厚热诚的心肠,二是只有张崖风有能力在神都城保全那昆奴女子。
张崖风住处在洛水畔的道术坊,其与外国使节所住的惠训坊毗邻,赵丽奴进京时也应该住在惠训坊,可如今天后下旨金吾卫屠戮了所有进京的昆奴使节,惠训坊里应该不会有人相识赵丽奴,这也是姜纭将她安置此处的原因。现下理应去稍加看望。
御剑飞行,神都不时便至。姜纭俯瞰着洛水上来往行商的庞大船只,这一个个巨物如同一节节枢纽,维持着整个神都城的安稳运转,它们寄居于前朝所修的大运河上,运输着帝国各地的货物、赋予着神都城半数昼夜不息的喧嚷。
知姜纭今日将至,张崖风早早地站在府门前等候。姜纭徐徐降落于地时,便看到了那张方正忠厚的温和笑脸,两位师兄师姐在师父闭关时对他良多照拂,更是同授他紫阳观镇宗功法,此二人已算是姜纭半个恩师。姜纭此时见张崖风,更觉倍是亲切。
“姜纭见过大师兄。”
张崖风笑着揽过姜纭,“你我兄弟何须多礼?你安排的那人我已谋面,相貌出众,比淮南、元凰还更胜一筹,不过你什么时候钟情异域女子了?”
二人说着便往府内走,姜纭道:“师兄莫打趣我。我只是看她从大秦漂泊而来、父母双亡,在京又无立足之地,这才堪堪动了恻隐之心收留,倒是麻烦了师兄。”
张崖风但笑,扫了姜纭一眼,不置可否,接着又道:“无妨无妨。弘基会上那事我业已听闻,丹凰不时便至,你想如何收尾?”
姜纭蹙起了修长齐整的剑眉,道:“那昆奴女子身形诡秘,修为不弱于我,逃出法性寺后便没了踪迹,如若被她潜入神都城中,这茫茫人海,恐怕更是无处寻觅。”
张崖风收回方才揽着姜纭的右手,抚须思索道:“我宗甫一接手金吾卫,这头一件事若办不妥当,恐失娘娘信任。”说罢,他从怀里掏出几颗纽扣状的小玩意儿,放在姜纭手中,拍了拍姜纭的手背,又道:“神都城中异族女子不少,你可要多加搜索,务必将此事办得漂亮。那大秦女子在我东厢房内,你可去探望,现下我须得去鸿胪寺一趟,你自己留心。”
姜纭看着大师兄离去的背影,将手中的千里纽紧紧握住,背过手去,负手静立。
他抬头看了一眼神都城上蔚蓝万顷的天空,此方天地片云皆无、与东南多云多雨的天气大不相同,宛如神祇用清澈非常的无根之水、洗净了这片独得祂疼惜怜爱的中土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