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村落里的公鸡就叫个不停。
原来昨天夜里竟然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整个村落以及远方的天地都仿佛披上一件无瑕的白色风衣。放眼望去,冬雪覆盖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洗涤人世间的纷争与苟且。
等到正午时分,地面上的积雪也依然没有消融的迹象。
一袭青衫的俊秀书生正站在村口河岸边上,只需要跨过不远处的木桥就算是离开这座或许算得上是与世无争的僻静村落。
书生略微整理下衣衫,束发的白色布带随着微风扬起,黑色的长靴底边已经沾染片片雪花。
一位看起来七八岁的女孩正站在他身边,女孩穿着厚实的红色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稚嫩的脸庞在这个略微寒冷的冬日中显得有些红润。略微低着头一双大眼睛盯着地上的积雪愣愣出神。
一脸苦相,眼含慈悲的年轻和尚也站在河岸边。
流动着的清澈河水飘散出一缕缕轻烟,水声潺潺,行向远方。
“大师,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见。”
书生难得没有似昨夜那般没个正行,此临别之际亦是肺腑之言有感而发。
“有缘便能再见,只是下次相逢时,还希望改口,莫要再叫小僧大师,实在是担当不起。”
僧人低头,双手合十,淡然说道。
“大师说笑了,你若都当不起这个称谓,那同辈之中其他人不是要羞愧自尽。”
书生哈哈大笑,随后朝苦相僧人深深作揖。
年轻却又面容苦大仇深的僧人哭笑不得地还了一礼。
个子才刚刚好到书生腰间的羊角辫女孩忍不住对两人偷偷撇嘴。只想赶紧回家里找那条从小养到大的黄狗玩耍,快点离开这两个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怪人。
书生似乎察觉到了小女孩的不快,带着一丝莫名的微笑,将原本悬在腰间的玉佩摘下,蹲下身对女孩说道:“这个东西就先放在你这里,等有一天你想要离开此处,就拿着玉佩到书院来找我。”
小女孩没有立刻接下玉佩,而是十分警惕地看着书生。
“娘亲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没关系,就当是先寄存在你这里好了,等你来了书院再还给我也不迟。”书生爽朗地说道。
小女孩将信将疑地接过书生手中那块玲珑剔透的玉佩,只见其上印有两个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该怎么读的文字。
这也怪不得她,如果不是前几年村中有一位在远方县城当官的老伯辞官回乡,操办起一座小小私塾,教导村子里的幼小孩童们读书识字。她恐怕到现在连字都不会识得一个。
小女孩皱着眉头,十分努力地去回想在私塾里那位姓陶的老夫子所教授的文字课程,却还是没能完全读出玉佩上是什么字。
“这个字好像是岁……”
“岁寒。”
书生笑着提醒道。
“哦哦。”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随后开口问道:“那万一……我要是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这里怎么办?”
“不会的,肯定会有那么一天。”
书生摇摇头,故弄玄虚地说道。
说罢便挺直身躯背对着小女孩扬了扬手。
“回去吧,小孩子总是惦记着玩。”
闻言小女孩如获大赦,兴冲冲地朝家中跑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欢快的脚印。
“临时变卦,希望大师不要计较昨夜的话。”
书生与僧人踱步于木桥之上,缓缓开口说道。
“无妨,最终都是同样的结果。”
僧人轻轻摇头。
两人行至桥头。身后是炊烟袅袅升起的小小村落,眼前是一望无际被雪覆盖的大地高山。
“就此别过,珍重。”
书生再次道别,紧接着毫无留恋地走向远方的辽阔天地。
一袭青衣宛如白纸画卷上的一道碧绿墨痕,从画卷中渐渐淡去消失不见。
苦相僧人身上缝补多处的僧衣虽在外人看来略显寒酸,但穿在他身上却是相得益彰。
他略作整理下破旧僧衣,双手合十,朝相反的方向步行离去。
世间纵有风雨,我亦无所畏惧。
……
在书生和僧人离开后,剩下的灰衣道人和披甲大汉也相继不声不响的离开,只不过他们二人都各自带走一名与先前那个扎着羊角辫少女一般年纪的孩童。
这座地处极北的孤僻村落在送走几位陌生的远方来客后,一下子又重归安逸,仿佛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人都没有到来过。
黄昏时分,两道身影从更北方的白色世界中相互搀扶走来,很快便来到了村落入口的木桥边。
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从遥远的北方延伸至此,不知道他们两人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他们是一男一女,走过木桥之后便停下脚步稍作休息。
地上的白雪映照着他们的面容。
男子的长相普普通通,一副寻常的农家汉子装束,身上穿着粗布编制的衣衫,虽然穿着不是富贵人家的锦衣华服,但是却胜在足够整洁。
女子同身边的男子一样,村落乡野可见的农家妇人打扮,相貌亦是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远远谈不上什么貌美如花。
两人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普普通通,事实上他们也的确如此,既不是下凡临尘的谪仙人,也不是深山里化形为人的山野妖精。
他们就是生活在这座村落里的一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农妇。跟其他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辛勤劳作,安稳度日。
他们同样也养育了一个孩子,今年不过八岁而已。
“当家的,你说我这眼皮怎么总是跳个不停呢?”
妇人面带一丝愁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看向身边的中年男子说道。
“左眼还是右眼啊,不行就贴张纸片。”
中年男子的嗓音略显沧桑,常年的耕种劳作使他的皮肤变得有些粗糙,肤色也要深上许多。
“我说你啊,回来这一路上就絮叨个不停,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孩子,咱明天就去把他接回来。”
“我这不是怕孩子一个人在山上受不了苦吗,也不知道那山上夏天蚊虫多不多,冬天是不是也像山下一样冷,别到时候也不知道添件厚实衣裳,冻坏身子。”
妇人叹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是哪只眼皮跳个不停,脸上无精打采满是担忧。
“就你想得多,那孩子傻啊,天冷还不知道加衣服。”
男子有些很铁不成钢地说道。
“他才多大啊……要不……要不过两天把他接回来吧。”
妇人偷偷瞥向身边的男人,试探性地问道。
“接回来个屁,要去你去,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天天在地里帮爹娘锄地了,连这点苦都吃不消还想着以后能有什么大作为,难道和我们一样这辈子困在这里吗?”
中年男子原本也有些不舍得山上的孩子,可是听妇人这么一说立马就铁了心。
“你刚才不是说……不行就接回来吗?”
“我说你就信啊,傻不傻啊你!”
说罢,中年男人便不等妇人质疑,拽着她快步朝村中的家走去。
……
神州极北之地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冰原,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冰原深处的地面上方,满是不知有多深厚的层层积雪,积雪之下更是令人胆战心寒的坚冰。
常年不化,似乎亘古长存。
咆哮的风雪之中隐约夹杂着不知名凶兽的凄厉嘶吼,在冰原之上一遍遍回荡,久久不能散去。
一具如同山岳般硕大的洁白遗骸长眠在冰原中心,下半截身躯尽数被冰雪掩埋,裸露在凛冽北风之中的巨型头颅与常人不同,竟然长有三只眼睛,只是它们早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下化作尘埃,留下三个黑漆漆的坑洞,头骨两侧更生有一对锋利无比的骨质长角,右边那只不知为何已经断掉,只剩半截。
这里完全不是普通人可以涉足的世界。即便说是活人禁忌之地也不为过。
而距离冰原外围最近之处耸立着数座高峰,恰好抵御从北方吹拂过来的刺骨风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俨然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天然城墙,更是耸立在北方大地上被人遗忘的擎天支柱,千载万载,屹立不倒。
其中某座不为人知的山峰之上。
冬日黄昏降临,一轮残阳惨淡地坠在天边,给人一种随时伸手就可以将其握住的错觉,看似尽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破旧的草庐前,一个年龄看起来七八岁的男孩气呼呼地蹲在地上,拿着一小截干枯的树枝在胡乱勾画,嘴上还念念有词。
“上当了!上当了!还骗人说这山上有山楂吃,实际光秃秃的连个鸟都没有。”
枯黄的树叶打着旋落在地上。
放眼望去草庐周围的景色的确如男孩所言,尽是光秃秃的树木,不只是鸟,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不急,等夏天一到就有的吃了,到时候可别说牙疼。”
男孩身后的草庐台阶上,一位背着木匣的邋遢男人正拿着酒葫芦,喝得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