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日本部队开赴中国前夕。
多门秀随着长野大队集体去靖国社参拜。
靖国神社整体呈一斧状，由东向西横卧在靖国大道一侧。
两侧墙上刻着壁画和石雕，场中站着一群整齐而神色狰狞的士兵。
在旗帜的宣扬下，一片片闪亮的头盔和枪刺，在耀眼的阳光下，闪亮，刺眼。
满腔热血，眼神毒辣，高喊着——保卫海外领土，保卫满洲国......
下关港和北九州港出发，经过朝鲜海峡到朝鲜半岛的釜山港，多条路线。
开赴中国。
光明最后一点星亮也被黑夜打败，逃得无影无踪。黑夜，是绝望的颜色，它总是给人压抑的窒息感，让你无可是从。
小跟包再次来请陆思卿时，程师傅因为上次恩情，不好再拒绝，就答应了。自从陆思卿踢红毯红了以后，程师傅一直在其左右。因为他深知，刚出门就红，必须得有人看着，不能太自由，不然容易出岔儿，就像大姐一样。在当时好些个童名伶少年得志，浮滑少年，无人约束，早早的就荒废了。老时的‘师帮带’传统虽累，但程师傅一刻不敢懈怠。
“走吧”，散场后不久，程师傅为了尽早还却恩情，早早唤上酸麻子，陪陆思卿去见三公子。
“不急程师傅，”小跟包陪笑道：“我们家公子说了，陆老板刚刚唱完，还是‘热嗓子’期间，不能见风，叮嘱小的一定让陆老板落了汗再出行。还吩咐我，陆老板‘掭头’后一定要保护好嗓子。”说着一转身，从一个精致的奁箱拿出一个还有余温的珍珠毛围巾出来，
“温度正好陆老板，请！”
陆思卿看着黑如墨玉般的围巾煞是好看，在灯光下，通体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亮。那种迷人的黑色，深不见底，像一道旋涡，吸引着。有了上一次的袖坠，这一次陆思卿没有矜持，抬手准备去接，被程师傅轻轻拦下了。陆思卿不明所以，看着程师傅。
别说陆思卿，在场的又有几人懂得眼前之物是何等珍贵。程师傅穷极半生，也只见过一次珍珠毛。那是在山东给韩复榘的老爷子唱堂会时见到的，当时为了给老爷子御寒拜寿，韩复榘几经托人从西藏千里滔滔弄来的。珍珠毛，又叫臧羔，顾名思义，臧羔源自西藏。这种羔皮是胎羊时已经生毛，但还未等到小羊降生时，便将母羊剖腹将羔羊取出来，剖腹取胎手段极其残忍。而且取胎时间还要掐得非常准确，多一刻差一刻都不行。太早仅生出茸毛，但稍晚毛长不曲，非要等到茸毛卷起，就像一粒粒米星珠子似得时候取出，才算上品。而时间难以掌控，许多羔羊由于被取出的时间不佳，就被随意弃置了。往往一羔两命，百只待产母羊里面也难出几只珍珠毛，而珍珠毛又分黑白两种，惟黑羔最珍贵。眼前这个分明就是臧毛中的上品——黑珍珠。
程师傅摇摇头，轻轻地又给推回去了，说：“这东西如此贵重，让我们实难消瘦，此等珍宝戴至我们身上，岂不是要折损我们。请收回，我们粗俗之身每日落汗也已习惯，不必多礼。请前带路吧。”
那位小跟包笑笑，并不言语，依然轻熟的拿起珍珠毛围在陆思卿脖颈上。陆思卿顿时感到热气盈喉，自上而下温暖全身。最后又把一件狐腋之裘轻轻地披在了陆思卿后背上，轻声道：
“程师傅，这是我家公子一片心意，不必客气。这些么个玩意儿能贴在陆老板身上，不也成全了它们的福气嘛。再说了，这不全是为了戏嘛，着凉了那不还是咱们戏曲行当的损失？你说呢程师傅。”
程师傅闭上眼，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任由着小跟包忙左忙右。
荣三公子住在北城，是一所京式的四合院，这里原是一座王府，它是一座重檐四垂、桁梧复叠的大殿。殿的顶尖上，安了一颗宝顶。锦云闪阙，映日增辉。殿外环以月牙池，池上围着汉白玉石栏，虬龙顾尾，丹凤衔珠，雕琢工巧，气象万千，四面皆有石桥可通。此时的荣三公子一脸笑容，站在台阶上面等候。一身深色的法兰绒西装，SmartDd衬衣打着领带，卡着别花儿，包金的，Gentleman的皮鞋。
彼此见礼后，荣三公子走在前面笑呵呵开头道：“陆老板，这几天你辛苦了。喉咙直糯，扮相趣来。台上唱戏，上千双眼睛，盯牢仔细，真是大家风范。”
“这是您的夸奖。”程师傅答道，没有让陆思卿与眼前这个人交谈，“我们初到本地，人生地熟，上次之事全亏荣公子帮助。”程师傅拱手施礼。
荣三公子一挥手，笑到：“小事一桩，程师傅不必客气”。说着请着程师傅三人走向王府的后院。荣三公子边走边说，讲起当初自己之所以买这座王府，全是因为这间兰馨室，一定要请程师傅几位欣赏一下。话说回来，有这一间，它才能算是一座王府。荣三公子讲起北平冬季酷寒，只有辟筑温室洗涤才能供养，领着程师傅他们走进温室。凡经践宴息之处，冰清玉碎，香气沾衣，歴年弥盛，冷韵纡余。众人皆惊叹不已，古人所谓‘百浣不歇’真不是欺人之谈。酸麻子也惊的张开了嘴，也就一瞬，就合上了。他惊讶的不是水仙开的好看，就一花而已，竟浪费这么大的屋子，对他来说，不值当。程师傅比较坦然，眼睛虽然随着荣三公子的手四处观赏，但他‘另一双眼睛’知道，荣三公子的‘另一只手’其实不在自己身上。
“水仙花的姿态清葱雅正，香味更是古艳霜洁，当年刚棱谋国的伍子胥，孤高自守的屈灵均，都是死后成为水仙，被人尊为水仙花神”荣三公子指着面前这几株水仙说道：“这是奉天高官王永江特意用飞机送来的。你别看他平素自奉俭约，唯独对于水仙花，有特别偏嗜。”荣三公子暗有所指的说：“养水仙就如培养徒弟一样，都需要精心呵护。可如今世道混乱，气候变幻，忽冷忽热，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对吧程师傅？——话说，有人想让水仙花成为岁朝清供，供人专赏，就使用催花的方法，用温水浇洗球根，花苞既能提前怒放。殊不知，拔苗助长，焉能久之。——护国寺远香花厂有一位花把式告诉在下——说，‘养水仙呀，要想让它花朵如期开放，须让它随心所欲长成，才是秘诀。——你说呢程师傅？”
程师傅说：“老朽只是一个唱戏的，徒弟也是唱戏的，不懂这些风花雪月。”
“哈哈，美人香草，皆君子之所好。——今日请众位来呢，别无他意，晚辈钟爱戏曲，不爱俗物。只愿自敷粉墨，余生与优人共戏于庭，此生足矣。在这里，诚想与程师傅交个朋友。还望诸位不要误会了。
程师傅答：“承谢荣公子的美意，我们都是一些走巷串街的粗俗之人，今日来贵府还能听到如何培养水仙花与徒弟的秘诀，真是受教了。小老儿带的戏班散漫惯了，有些地方未免会有失礼的地方，还望见谅。今日前来贵府，是为当面答谢荣公子上次的搭救之恩。”
荣三公子不再理会，说：“......昆曲也跟京剧一样，有的重在唱，有的念得多。像《闹学》这出戏就是念白比较多的一种。剧中人拢有三个，头尾共有五支曲子，一支《一江风》，三支《掉角儿》和一支尾声，在下说的不错吧程师傅。”
程师傅没想到三公子会忽然与自己讲这些，而且答的丝毫不差，忍不住细瞧眼前这个人。——都传荣三公子为人非常亲切随和，待人处事体贴细致，灵活温润，人称小荣爷，也叫‘笑容爷’。今日相见，果然如此。
程师傅点点头：“荣公子讲的自然丝毫不差。”
果然，他笑眯眯地看着陆思卿——他的脸上笑容可掬，可那目光好似蝎钩蜂刺——仿佛突然忆起似的问：“我记得《木兰从军》全本有二十九场，最后少一支为何不曾唱过？”一双眼睛等着陆思卿。
陆思卿看着荣公子正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悦之中。她矜持地盯着他那像一座峋棱的喉结，时不时显露出轮廓来的肌肉像裹了小麦粉的骨朵时，不虞被三公子诘问，一时间不知所措，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表情嗫嚅道：“我，我不会。”
“哈哈哈哈，”三公子被她直率的回答逗的仰面大笑。
恪立一旁的小跟包上前一步，手掬玉盘，磬着腰，盘中放着一本书。
“古语讲‘围炉可以御寒，《汉书》可以下酒’，今日不妨我们仿照古人一番，来个促膝长谈。——不瞒程师傅，这本《木兰辞》，年代久远，原刻日益漫漶，全北平城找不出第二本来，可以说是孤本。是我托人从国子监收来的。今日，我想当做见面礼把它送给程师傅，一点薄礼，还望程师傅能够笑纳。”三公子缓缓的把本子递至程师傅面前。
程师傅惊容之色，面露无遗，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这本书对自己，对戏曲来说都实为珍贵。
听说《木兰从军》当年就是改编此书，经老一辈费心改编全剧共分二十九场，分头、二本。头本是十五场，演至木兰救回贺元帅为止。二本原是十四场，无奈中间少一场木兰回朝见君一场，实为可惜。因为它有两个大的场子，所以演出的时候多过头本，观众并未不满，但这事终归还迟成了程师傅的遗憾。想没到《木兰辞》原稿今日竟然出现在这里，实为激动。木兰的场子，完全按照《木兰辞》写的，凡是根据古典名著改编的戏剧，应该尊重原著，保留它的原来面目。
也就那么一瞬，被荣三公子看在眼里，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我记得初次演出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程师傅排的《木兰从军》意义深长，精彩绝妙。不过穿插方面是不是可以衔接的更清晰一点，少一场就不是圆满的，对吗程师傅。”
三公子讲的这些程师傅何尝不知，从他学艺时师傅就教了这些。那时候给他配戏的是一个老前辈名叫八月红，除了他以外，很少人知道根据什么本子改编而来的。当时戏班同行之间常常是‘技术保密’不让外人得知，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因此同行之间相互提防。就算看对方戏也是偷偷地不让对方知道。在程师傅学艺时，就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有一位同行“偷”老演员的靠把戏，为了看得清楚，就选了楼座柱子后面的一个比较隐蔽的座位，以柱子挡住自己的半截身子，一边看，一边默默用心记录。可是台上的老演员视力很好，发现了同行的踪影之后，为了扰乱他，故意在表演时临时改变身段动作。把所有朝左亮相的功架都改成朝右式，故意让同行摸不到门道。就是由于那些保守的老艺人的担忧，才导致很多精粹失传。
包括这出戏，打那以后京戏班很少有人去演这出戏。师傅当年也说，这里是少了一场的，终究遗憾。但今日有了《木兰辞》的孤本在，衔接上是不成问题的，整出戏就变得圆满了，也圆了多年的遗憾。程师傅是激动的，兴奋的。——但他也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没有回答，一直盯住三公子听他下话。可等了半天，三公子只顾摆弄眼前水仙花，一言不语。
程师傅暗中佩服。但面不改色道：“谢谢荣三公子美意，无功不受禄，受之心不安。根据剧情的发展，有这一出，那是再好不过了，整个戏文变得更连贯了。但不加，就目下而言，观众反响来看，也未尝不可。”程师傅将计就计，没有把自己的心态表明出来。
三公子也不看他，就像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深深的笑了出来：“哈哈，那好，那就好。来呀，——烧了它！”
“什么？”程师傅不敢相信，指着它说：“好端端的，干嘛烧了它呀”
“听程师傅一言，才知荣某多虑了。既然如此，留它何用。”
话毕，小跟包转身把身旁的蜡烛端过来，起手就向火烛上靠。
“不可！”程师傅浑身颤栗，死死的盯着荣三公子，没料到他会这样。这一声把一旁的酸麻子吓坏了，酸麻子心里干着急，心里喊道：“烧了就烧了呗，你瞎着什么急呀，你也不看看对面的是谁，容得你在这里指手画脚大喊大叫嘛，真是我亲爹。”忙起身拉程师傅。
“等一下”陆思卿慌忙喊道。
荣三公子随即挥手制止，一副笑颜，冷隽地望着陆思卿。
陆思卿被荣公子这么近距离瞧着，心跳如雷，她感到周围的水仙都在哂笑自己一般，无风自摇起来，声音变得吞吞吐吐：“这，这么珍贵的东西，怎能烧掉呢。”
酸麻子与程师傅相视一顾，彼此都低下了头。
“哦？为何不能烧呢？”
陆思卿看了程师傅一眼，调整了心绪。心窍玲珑的她很快恢复理智，正言道：“你误会我师傅的意思了，他老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如今求之不得有了这部孤本，剩下的戏文就可以详细的接连起来。可如果始终没人去整合它，那么传给后世也永远是个缺本。整场的圆满，荣公子也是为戏曲慷慨奉献，也是泽被后世，怎能说之无用呢。”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她看着荣公子的象牙白眼色，篝火温热。
荣三公子粲然一笑，看着陆思卿，说：“我深知程师傅视戏如命，刚刚不过与程师傅开一玩笑，还望程师傅见谅”。说完虚步上前，缓缓地把戏本交到了陆思卿手里。
转身对程师傅说：“像程师傅对戏曲做到如此钟爱的份上，已经很少了。何必这么较真呢。有人就认为戏曲很快就会过时的，就拿上海来说，近些时日就创新了许多新腔时令戏，很受人喜爱。程师傅犯不着再花那么多的力气放在上面。岂不闻《察今》有云‘时移势易，变法移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天欲拂去，反受其咎’的道理？——如今的北平城到处都是日本人，局势很不稳当。常言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程师傅还不如思索一下后半生如何安稳舒适的度过。岂不更好。”
程师傅面目如水，不发一言，适才问起，略显疲惫：“有劳荣公子费心。人各有命，不必勉强。——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扰了荣公子了，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荣三公子要求派车相送，被程师傅谢绝了。他宁可遇到直面的危险，也不愿陷入圈套。更不愿再与荣公子有任何牵连。荣三公子的城府之深，山川之险，使他忌讳。
笑容爷？哼，笑面虎才对！
走在空荡的大街上，已少了热闹的人群，取代的是一批批颜色不一的警察和军人在街上穿梭。
程程师傅走在路上心中恼怒，真想把那戏本子掷回去，但抓到手里后，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他犹豫了。他像是自问自答，自说自话：“我就不信了！”——他感到脊背冰凉，被汗水溻湿的衣服，如同盔甲，摩擦着皮肤。下定决心唱完这几日，就一脚踢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把余下的戏都回了，回陕北老家去，离开这乱世道。他察觉出荣三公子对陆思卿的想法，这是他最忌讳的。所以再三叮嘱陆思卿要当心，所谓画鸡画毛难画鸡内金，画人画面难画不可测度之人心，此地人地生疏，两眼漆黑，咱们还是趁早离开。
陆思卿只顾着低头走路，没有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