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生产劳动往往都是单调乏味和磨洋工似的,唯有下稻田薅秧拔稗草还有点乐趣。届时,可以一人领唱众人合唱薅秧歌,可以打情骂俏唱太阳月亮、情哥情妹,还可以意外地抓到黄鳝,捡到秧鸡蛋。
一天薅秧,王三娃意外地抓到一条“漏网”黄鳝,引发了黄鳝、泥鳅、麻雀、青蛙、耗子、蛇肉那个最好吃的讨论,最终的结论是猪肉最解馋。于是他们一起找向安隆,要求他杀猪。向安隆害怕遭处分,几个小诸葛便以购小换大、狸猫换太子的办法解决公社登记册上的数量问题,用花椒麻嘴的办法解决了杀猪时猪儿吼叫的问题,最终将猪肉吃到了嘴。
但事后仍然有不少人想不通:我们自己养的猪不能自己杀,反而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地杀,非得统购统销保城里供应,城里人知道我们一年半载不见油荤吗?感激我们吗?
为此,向梦学还写了日记调侃自己。
猫不在场,就是耗子的天下。
队长带队干农活,不少人都出工不出力,照样磨洋工。队长向安隆、记工员梦响都请了假,去送梦军。副队长没杀气,又是个和事佬,当天薅秧除稗的场面可想而知。
为稻田薅秧除草,是不分男女社员都可以同干的农活。每人杵着一根稳定重心的棍子,一边用手拔掉混杂在稻苗中的稗草,一边用双脚踩松稀泥,需要手脚并用。如果认真干,此活耗费体力,人很累。想偷懒,只需搅浑稻田里的水就可蒙混过关。反正队长不在,大家心照不宣地围绕田边的四周踩一遍,边薅边唱一些荤素兼有的薅秧歌。薅秧歌,基本都是一人领唱众人合,见什么唱什么,一般都是太阳、月亮,情哥、情妹,你爱我,我爱你。大家唱得正有劲,突然间,王三娃抓起了一条约三四两重的鳝鱼,顿时整个稻田热闹起来。有的人去抢,有的人说王三娃这天的运气真不错。周天棒说,这个稻田过去我“寻”过千百遍,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漏网鱼”。经周天棒这么一说,王三娃更加得意。其他人觉得还会有“漏网鱼”出现,于是,薅秧除稗劳动就成了碰运气、抓鳝鱼的竞赛。男人们翻了一块稻田又一块稻田,都失望而归。大伙儿回头又谈论起王三娃的鳝鱼该怎么吃的话题来。王三娃得意地说,我今晚将它熬半钵汤,然后摘个嫩南瓜切成丝放在汤里,每人喝一碗,给家人打个牙祭。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人故意说给王三娃听,“其实鳝鱼炖汤有腥味,不如用些姜葱蒜红烧”。一条鳝鱼又引出了对吃法的讨论,大家干脆从稻田里上岸来,坐在田坎上神吹神聊。王三娃突然惊叫起来,说没有油水的鳝鱼的确有腥味,我们生产队有一头猪不是快肥了,何不同队长说说,杀一头猪分给大家解解馋。有人说,那年队长私下同意杀了一条羊子吃了,在公社三干会上被批评,还写了检查,现在他还敢吗?有人说,那不一定,你以为他们家就不想吃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漫无边际地聊,话题又回到鳝鱼上来。有人说,抓鳝鱼不如捉蛇好,一条蛇可以抵过多少条鳝鱼,蛇汤味道比鳝鱼好。有人说,其实鳝鱼没有青蛙好吃,青蛙细嫩又没有腥味,可惜青蛙被捉光了。有人说,要说细嫩,麻雀的肉就细嫩,但是太不好捉了。有人说,其实要说细嫩,耗子的肉最嫩,有一回,我用捕耗子的木猫,在毛狗洞一下捕了三只耗子,最大的有半斤左右,我把皮剥了,宰成肉颗颗,用青海椒末炒起,味道简直不说了。赵黑子听了大家讲后说,你们说的尽是些好吃的,我要介绍一样最难吃的,就是“观音米”,不知你们吃过没有,反正我吃过。前几年,有人跟我们讲,有一种叫“观音米”的东西,可以解饥饿。但是,必须是“日无鸡啄米、夜无鼠耗粮”时才可以吃,否则观音菩萨会怪罪。我和我妈跟着这个人,背着背篼带着小锄头,在一道黏土沟里,见到一片黄泥间夹着一线白泥,大约有三公分厚,我们小心翼翼地取回十来斤,回家放在铁锅里煎热后就吃。谁知,这观音米进口容易,出口难,堵在肚内拉不出来,最后用手指头一点点往外抠,才救了自己的命。后来想,什么观音米,明明是“白泥巴”。今后别是说观音米,就是观音的“肉”,打死我也不吃了。
殷家老三殷实听了不以为然,说,天上飞的你们吃了,洞里钻的你们吃了,水里游的你们吃了,真是吃尽吃绝,还有哪样东西不能吃,我不希望吃这些,我只希望哪一天能吃顿饱饭。余老四说,天天吃饱饭不可能,只吃一顿饱饭那还不容易,拿一斤大米煮饭,不就把你喂饱了。王三娃的老婆抢着说,一斤大米哪能填饱殷实那无底洞肚皮,我都能吃一斤大米,你们哪个愿不愿意下赌。殷实接着说,我愿意吃一斤半的大米饭,谁愿意下赌。
于是,好端端的薅秧除稗的农活,变成了“山珍奇味”的讨论,随后又变成了食量的赌注。王三娃的老婆不敢再接招,唯有殷实成为挑战者,赵黑子愿意出一斤半大米。
他们经过讨价还价后决定,如果殷实吃完一斤半大米的饭,赵黑子再奖励殷实大米一斤半。如果吃不完,殷实应赔偿加处罚给赵黑子三斤大米。全队社员做见证,谁输谁赢都不准耍赖。战场设在赵黑子家,大米先由赵黑子拿出来。赵黑子回家一看,罐里的大米总共不到一斤,于是将一斤半大米改为两斤干挂面,附加条件:清水煮面条,不放油,不放盐,只是没有规定时间限制。赌注仍然是输一赔二。
两斤煮面条端出来了,满满一土瓦钵,不少人睁大眼睛,可殷实信心十足,端起碗就狼吐虎咽。有人劝他慢点吃,吃得越快吃得越少。大概吃了刚过半,殷实吃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由先是坐着吃变成了站着吃。吃到大约四分之三时,殷实的白眼珠不停地翻动,舌头也再不灵光,但是他还在坚持吃,还相信自己不会输。幸好这时有人悄悄把他先溜回家的老婆罗琼叫来解围。罗琼一到赵家就开骂:“丢人现眼的,吃死了还不知道怎么给你写祭文。”“别管我,我能赢,当回胀死鬼,也比饿死鬼强!”王三娃听了抢着说:“半坡山的人都知道,你们殷世富家是‘阴倒富’,说从没吃过饱饭,不说我们不相信,就连鬼都不会相信。”见劝止不住,罗琼端起瓦钵就往赵家猪槽里倒。“我看你去吃,吃,吃!”边倒边说,“赵黑子,我们认输,我们愿赔四斤面条。赔四斤面条起码比死了男人强。”赵黑子也顺势下台阶:“赔什么嘛赔,幸亏你这‘恶鸡婆’来收场。不然,真的把殷老三吃病了,胀死了,我还负不起法律责任,就算我们今天开了一个大玩笑。这里我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今天的面算我送给殷老三吃了,你‘恶鸡婆’也省了一顿晚饭!”
惊心动魄的一天,很快就平静地结束了。副队长给向队长报告了一天的劳动情况,让梦响给每个出工的社员记了全勤工分。
真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周而复始,恶性循环,要想不饿饭,岂不是怪事。
向安隆送儿子来回走了四五十里路,显得有些疲倦,胡乱吃了点晚饭,便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突然听到外面大声喊:“殷家房屋起火了,请大家去帮忙扑火!”向安隆身为一队之长,理所当然要冲上去,更何况他向家大女儿梦成订了婚不辞而别,还欠殷家的情。幸好是刚刚入夜,许多社员都还未睡觉,殷家人缘也不错,全社男男女女都上阵,有的端水泼,有的断火源,大家齐心协力,大火很快被扑灭,房子被烧掉了一半。厨房是起火点,茅草房易燃,被烧得精光,唯一的一头半大猪也被烧死。挨着厨房的是储藏房,房顶全没,下面余火未断,殷大娘坐在地上拼命哭喊:“那木板仓柜里是粮食,是我们全家的性命啦……”经她这一喊,所有的水都泼向木仓。好在水力集中,也好在粮食透气性不好,燃起来较慢,只把面上的部分烧焦了。不过,下面没有烧的粮食已被水浸泡。随后,大家动手帮忙把被水泡了的粮食摊晾在院坝里。干完活大家回头一看,都惊呆了:大米、稻谷、小麦、黄豆等五谷杂粮样样有,总数至少在三四百斤。这情景,哪里像缺粮饿饭的家庭,明明是“阴到富”家的一次粮食展览。赵黑子还从一袋刚散开的玉米中发现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东北老大哥支援四川懒汉、五保户。”社里人都知道,川主公社吃国家从黑龙江拨来的救济粮,还是五年前的事。帮助扑火的人,都陷入一阵沉默。
看到眼前的情景和院地场堆的粮食,想到当天下午才打赌吃两斤挂面的事,赵黑子上前拍拍殷实的肩膀说:“殷老三,你这又是何苦啊!”“是啊,我也知道错了,刚才老婆只顾出来同我吵架,骂我丢人现眼。要是好好守住灶头,也不会遭这场火灾啊!”
接着,殷实又申辩说:“这些年,我们家一不偷,二不抢,也从没有占过集体一点便宜,也没有多要一颗救济粮,都是全家人‘口攒肚落’,慢慢集起来的啊!自从自然灾害那年,刚到十七岁的老大殷财饥饿难忍,偷了生产队两根生苞谷吃,被挨批斗后感到无脸见人,自杀吊死,给父母带来了巨大的悲痛。从那以后,家里的日子过得谨小慎微,生怕再出乱子。父亲给家里一日三餐定下铁打的规矩:白天两顿半饥半饱,干活正好;晚饭不沾一粒粮,免得浪费压空床。饿怕了的殷家,再也丢不起脸了,再也死不起人了,这叫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嘛,以防万一。我们家老大吊死以后,家里的木仓上了大铁锁,钥匙被老太爷管着,成天套在裤腰带上,粮食易进难出,每顿煮饭的粮食由他定量发放,除了来客,不准超出,为的就是不能再死人。他也和大家一样,省吃俭用,一个咸鸭蛋也要省着下三顿酒。我说没有吃一顿饱饭,如有撒谎,我该遭天打雷劈!”
两斤挂面的赌注与三四百斤陈粮的反差,还有那张“支援四川懒汉五保户”的纸条,刺痛了在场人的心。这件事很快在半坡村、在川主人民公社传开,也很快传到县城。半坡村人说,我们什么时候在游手好闲当懒汉?三年自然灾害,我们也曾勒紧裤带,省吃俭用,调了大批粮食支援国家三线建设和大城市,而今我们却成了被批评的懒汉和五保户。这张纸条,层层上传,在开州县县领导高层引起了强烈的震荡——它何尝没有刺痛县里领导!他们响亮地提出了一个口号:用苦干代替苦熬,自力更生,背水一战,隔奶断奶,减轻国家负担,从此不再要政府救济,不再吃返销粮!
但是,路在何方,办法在哪里,官员们在冥思苦想,老百姓在苦苦挣扎。
时间没过几天,人们也不再提两斤面条的事,殷家的火灾也慢慢忘却,半坡四队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社员们照例听着向队长的出工放工哨子,照例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一天,生产队集体薅玉米地,天气阳光灿烂,王三娃观察向队长的心情不错,趁机提出杀猪分肉的事。
他特地走到向安隆旁边,边锄草边笑眯眯地说:“社员们已三个月没有见过油腥了,肠子都生锈了,杀头猪分给社员们喝口汤,润润肠子嘛。”赵黑子也跟着帮腔,还有几个社员也上前求情。向安隆有些为难地说:“你们以为我就不想吃肉啊。可是集体的财产哪能说动就动啊。你们知道,前年擅自杀了一头羊子被上级发现后,公社三级干部会上,书记上纲上线批判,说我这是典型地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经济,让我亮相做公开检查,还写了书面检查,保证今后不能再犯。从那以后,全公社对所有的集体财产重新登记,尤其是对能吃的牲口进行仔细登记,逐一造册,谁敢偷杀?”
向队长以为堵住了王三娃的嘴,谁知王三娃马上反驳:“亏你向队长还是聪明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上级登记造册了猪的数量、头数,并没有登记猪的大小和重量,难道我们就不可以以小充大、以小换大,来个狸猫换太子。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向队长又问:“买猪的钱又从哪儿来?”几个人同声说:“每家每人凑一角钱,二百多人就是二十多元,可以到市场上去买回四十斤左右的架子猪。”向队长既不点头又不摇头,以默许的态度促成王三娃和赵黑子行动——他俩非常积极地去筹钱去买架子猪。屠夫出身的汪三毛回家磨刀霍霍,准备晚上杀猪的事。
当晚,有人主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两头,买两头,每人多分一点。向队长坚决不同意,担心目标太大,会暴露。
二百多人分一头猪的肉,怎么分成了一个新的难题。有人说,要是在公共食堂的大锅饭年代就简单了,用一口一米五的大锅,将肥肉瘦肉、肠肠脑脑和骨头炖到一锅,煮熟后将汤汤水水每人分一碗,不会为分好分孬发愁。当然,这只是说说而已,又有谁会去怀念那个年代呢?当天下午提前收工,对分肉办法进行讨论。五十一户人家都发言,人多嘴杂难以统一。最后商定,每三户选一名代表发言,集中形成最终意见:第一,将整猪全部剔去骨头;第二,猪头猪蹄骨头难剔,采取二折一;第三,五保老人分双份,军人家属增加一份;第四,将所有猪肉分割成二两左右重的小砣,拌匀再随手抓,免得争肥嫌瘦。大家都明白,不少人眼巴巴地想分到肥肉,因为肥肉油水多一些。可是一头猪哪能全是肥肉!
方案定了,大家都催汪屠户动手杀猪。这时,汪屠户为难了——我杀了三十年的猪,从来没有规定杀猪不叫不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它能不叫吗?因为是偷杀集体肥猪,当然不能让四队以外的人知道——任猪儿大喊大叫,这不就是给杀猪打广告吗?有人出主意,用耗子药毒死,把内脏的肠肠肚肚丢了就是。更多的人坚决反对,说这样既不安全,也把那么难得的好东西浪费了。小诸葛梦功献上一计:我听说花椒面可以让猪叫不出来,我认为完全可能,花椒面多了,人都被麻得透不过气来。大伙儿一听,都觉得是好主意。
果然,这头猪只是哼了哼,不叫不吼地便告别了人民公社社员。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个不停,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和急切等待的食客。这时的梦学,又显露出了他的幽默细胞,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眼前的这头猪念祭文,便写下了调侃日记:
乖乖黑毛猪:你很听话,不叫不闹地走了,走得有点默默无闻。可是,你又走得挺热闹,因为有全队人为你送行。你虽然还没来得及长大、长肥就走了,走得有点可怜,可你走得很慷慨、很从容,还没下油锅就能提前接受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考验。你走得是早了点,可你也应该没有多少遗憾,甚至说你是幸运的。因为你虽然生活在这个吃不饱,饿不死,长不大,久不肥的集体环境里,可你已活了四年半,已经获得了“长命猪”的光荣称号。你要是生活在条件好的家庭,最多只能活一两岁。庆幸、善哉,善哉、庆幸!
最后,按照全队人口分下来,每人分得三两五钱猪肉。肉还没全部分完,王三娃十岁的儿子,催着爸爸提肉回家,说妈妈早已准备好,等肉下锅。王三娃边走边看,很高兴今天的运气好,有一多半是肥肉。他家两个孩子,还有父母六口人,一共分了二斤一两肉。当晚吃完晚饭,到猪肉全下肚,已近十点钟。
肥肉多油水多,是好事。可是油水补得太猛也会出问题。王三娃那许久未见过油水的父亲,受不了重重油水的“突然袭击”,不到天亮就跑肚拉稀,一连拉了几天。虽然得不偿失,但他仍然觉得值——终归见到了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