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巴是一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但又是一种人人都缺不得的生活必需品。然而,它又是一种农民不能自产自销、自给自足的必需品。盐巴需要钱买,为了挣并不昂贵的盐巴钱,吴延、王燕夫妇居然毫无办法,还闹出过让人哭笑不得的洋相。
王燕家缺了半个月盐巴的时候,城里的表哥提着五斤白糖来庆祝她生了个儿子,谁知接过白糖她显得有些遗憾地说:“在我们家,盐巴比白糖还重要。再说,我们一家人的嘴巴,哪里消受得起白糖这么珍贵的东西呀。买白糖还要证,而盐巴还可以随便买。”表哥听了一阵心绞痛——在表妹家盐巴竟然成了稀缺品,白糖居然成了奢侈品。但表哥哪里知道,等他走后,王燕抽出三斤白糖,很不好意思的到大队代购代销店换回了十斤零六两盐巴,让店主李大伯既不解又十分高兴。
吴延拒绝了用妹妹去为自己换老婆,被乡亲称赞有亲情,有骨气,有人性。
吴延快到二十六岁那年,又有人上门说媒了。吴家人对此都已失去信心,可媒人说这家女方对吴家都已了解,并说女孩子长得不错,但吴家必须同意两个条件:一是吴延必须倒插门,当上门女婿;二是结婚生孩子,必须跟着女家姓。这家招郎上门的目的,就是要想“续后”。
大家一听,就都知道说的是本村五队的王忠厚家。王忠厚名如其人,的确一生忠厚老实、勤劳。他老婆是从大巴山城口来的,很能干,也能吃苦。夫妇人到中年老天才赐给他一女一男,但个个孝顺。就在女儿王燕订婚不久,王开华——这个盼来的宝贝儿子,在农业学大寨的改田改土工地开山放炮、排哑炮遇险丧命。一家人悲伤得死去活来,特别是王周氏差点死去,从此卧病不起。一家人都希望王燕把对象接进王家,不想对方一口拒绝,各自分手。女儿王燕再三表态终身不嫁,给父母养老送终。她拒绝了无数个媒婆,最后好不容易同意了父母招郎上门的主意。
招郎条件传出去,效果很不理想。应招者对第一条“上门”,还勉强接受,但对第二条“将来生的孩子跟着女家姓”,都觉得太苛刻,难于接受。王家认为,吴家是多子女家庭,不缺传宗接代的人,便选为“进攻”对象。
开初吴家死活不干,尤其是父亲吴正业。他认为,儿女再多,也没有哪一个是多余的人,凭什么要赶出家门。尤其是将来自家的孩子要跟着人家姓,有辱祖宗。一家讨论很久,最后还是吴延表示,愿意为吴家作“牺牲”。他说,我都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已经成为家庭的拦路虎。我身为老大,如果不走出一步,吴家眼看就要出现一窝光棍。我应该向吴欢学习,她当年还愿意牺牲自己去为我换老婆。我也应该为弟弟们做点贡献。最后他还不忘故意幽默地唱了一句样板戏:“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引来一家人的无奈苦笑。
父亲心想,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个男人一生没有女人陪伴,不是冤枉来一趟人世。不是吗,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母亲也说,去就去,人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无儿女婿就是全个儿了,将来整个王家就是他的。管他将来孩子跟谁姓,还不是吴延的后代。再说,我们将来死了两脚一伸,见了阎王还管得着那么远吗?
王忠厚似乎为“抢了”吴家儿子过意不去,也许是以胜者姿态,主动登门去拜望准亲家,谢谢吴家送了个好儿子。好女婿胜过亲儿子!王家欢迎吴延的到来。
王家的婚礼办得有点热闹。吴家嫁儿不好意思张扬,只是四个弟妹空手送一程。
吴延到了王家,开初心里不是滋味,但结束了单身汉日子,尤其有老丈人老丈母的疼爱,使他有了一种安身立命的归宿感,成了家庭的主心骨。他身强力壮,又勤奋吃苦,和妻子王燕给两位老人带来了希望和安慰。
不到一年,他们就生下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岳父岳母说,先生女孩也好,今后可以大带小,第二个十有八九生男孩。谁知,送子观音故意作对,第二个还是个女孩。老丈母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逼他们非生个儿子不可。小两口原本打算到此为止了,可老人仍不依不饶,要他们继续生下去。王燕也求爸妈,三年我们家就增加了两张嘴,还要给妈治病,再生就负担不起呀!母亲发脾气说,什么负担不起,那是你们没有本事,人家生四个五个都能养活,反正你们不给我生个孙子,我死了都不会闭眼睛。什么病不病,我得的是想孙子的心病。王燕这个时候明白了什么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了,但她是个孝顺女,只好再怀上。躺在病床的母亲,已经不能行走了,还在天天观察女儿孕期体态、饮食胃口反应,凭借几十年经验,观察判断女儿是怀男怀女。她经常自言自语地说,这次应该是个男孩了,肯定是个男孩了。
谢天谢地,王燕这回生的果然是个男孩。不然,母亲还会逼他们生下去。孩子呱呱坠地,吴延赶快把喜讯告诉隔壁病床上的母亲。母亲还担心他们哄她,要吴延马上把刚刚出世的婴儿抱过去,她要验证真假,当看到婴儿确实长有“小雀雀”后,才自言自语地说,这下我放心了,我也该走了,不能再拖累你们了。半个小时后,她真的走了。
吴延王燕生了儿子没有特别的欣喜,死了母亲也没有多大悲伤。父亲淡淡地说,走了就走了吧,人早晚都要走这条路的,对她是解脱,你们也减少负担。为她治病,已经拖垮了这个家,她也该走了。除了至亲,没有几个人知道王燕的母亲走了。她,静悄悄地来到这个世上,她叫什么名字,人们不知道;现在,她又静悄悄地离开这个人间,走得无声无息。
来得冷冷清清,走得无声无息,皆因家境。几年来,王家老的要治病,年轻的又要生孩子,家里仅有的两头架子猪卖了,两只鸡卖了,一只鸭卖了,家里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的了,连买盐巴的钱都没有。过去,养猪为过年,养鸡下蛋换油盐。而今,肉可以不吃,衣可以少穿,但盐巴是不可缺少的呀!百味盐为先,千香百味没有盐有味,缺营养的母亲没有奶水,小孩吃无盐无味的菜根,常常哇哇哭。
没了鸡、没了鸭,赊借又无门,油盐钱全指望自留地蔬菜了。人均两丈菜地,又能产出多少菜?那段时间,吴延天天往地里跑,总嫌蔬菜长得特别慢,巴不得去拔苗助长。
终于等不及了,吴延把幼小鲜嫩的白菜拔出来去卖。行前,他用秤称了一下,估计十二斤的白菜可以换二斤的盐巴,至少可以对付一两个月了。吴延到了市场,先是遭到几个菜贩的抵制,企图喊来市场管理人员抓他“投机倒把”。市场管理人员一看吴延的菜就明白他是自产自销,且数量少又鲜嫩,于是率先加入到选购者行列。一位中年妇女选好白菜,称好秤站起来准备付钱时,突然打翻秤盘,大喊“抓流氓,抓流氓”,吴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旁边的几个菜霸乘机蜂拥而上,拳打脚踢,踢翻菜篮,在白菜上乱踢乱踩。幸亏戴圆盖帽的市管人员在现场,吴延才没吃大亏。事态稍微平静下来,大家才看到难堪的一幕。原来,吴延的裤子没扣上,撒尿的那家伙露了半边出来。“你看,你看,这不是流氓又是什么?”吴延朝着市管人员指的方向往下看,才发现自己的裤扣脱落,又因专心卖白菜没发现,才出了这么大的丑。他感到实在是丢脸。“同志,我不是故意的。说我有意耍流氓,实在是冤枉,说实话,我自己的老婆经常闲着守活寡,我哪有那个精力、体力耍流氓啊!”
“那你怎么不穿内裤?”
“不怕你们笑话,这些年来,我真还没有穿过内裤,有一条裤子穿就不错了。一是家里缺钱,二是家里没有布票了。我是倒插门的女婿,最近老丈母死了,全家六口人,人均一尺八寸布票,总共一丈零八寸,全部用来给老人买了坝单、被盖带走了,全家人一年的布票都用光了,实在没有办法呀!就求求你们原谅我吧!”
听了这个解释,买白菜的大姐没再责怪,但踩烂的白菜不能卖钱,加之她这一叫喊又引来菜霸对吴延的打骂,她感到几分不安,悄悄离开了现场。
市管人员买来了两颗不锈钢锁针,叫吴延把裤子别上,解决了“前门”问题,并诙谐地说:“那家伙可要收拾好啊,不是随便可以拿出来展览,随便让人看的!”
“耍流氓”的事,总算这样可笑的了结。可是,白菜没了,盐巴也没了,怎么向老婆交代,怎么对得起小儿子盼盼。本可以盼到盐巴却没有“盼”到,一路上他越想越窝囊:岂止是白菜、盐巴、内裤、流氓,这十几年来我什么时候像个人样在生活:冬天,从未穿过棉衣;夏天,一条短裤要穿五个月;三伏天,川东的石板路被烤得像烧热的铁锅,脚板烫得双脚跳,也舍不得穿一双草鞋;给生产队卖水果,为了多赚一点差价,连个烂梨都舍不得啃一个来充饥;全家人晚饭没沾过主粮,都是瓜果蔬菜汤当家,省吃俭用还是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而今,盐巴这个既不能多食,又不能不食的普通生活必需品,成了我们家难以企求的奢侈品。他徘徊在南河岸边许久,真不想再回家了。可不知怎么的,他还是鬼使神差般地回到了家。
妻子了解实情后,先是一阵失望,而后是满脸内疚,最后安慰丈夫说,不要紧,今天我到彭表婶家再去借两调羹盐再说,过一天是一天,我们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小儿子王盼出生快两个月了,王燕在城里工作的表哥才知道这个消息,买了五斤白糖来慰问、祝贺。王燕接过表哥的白糖,既惊喜又遗憾地说:“表哥啊,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我们这样的嘴巴,哪里配得上吃白糖嘛。早知道你要买白糖,不如给我们买几斤盐巴。俗话说,千香百味,不如盐有味。盐是百味之王。没有盐味,山珍海味都无味。不怕你表哥笑话,我家已有十多天没有见盐了。再说,盐巴可以随便买,买白糖还要糖票,你哪能搞到这么多的票呀,肯定是人托人开后门搞的。”
趁妈妈同表叔说话之际,四岁多的大女儿用小手抓起一把白糖往嘴里塞。王燕举起手象征性地去打她,她仗着有客人保驾,趁机大哭起来,边哭边用舌头舔去嘴角上的白糖末,然后又趁势再抓一把就跑。表哥见状,心里酸酸的,不知该问谁:现在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表哥走后的当天傍晚,王燕留了两斤白糖给盼盼吃,提了三斤悄悄地到六队的代购代销店去,用白糖换盐巴。小卖部的李大伯说:“王妹子,你这又是何苦呢,白糖还需要供应票才能买,盐巴到处都能买到。再说,你家小孩子需要呀!”
王燕说:“各家都有难念的经,我谢谢你,行行好!”李大伯拨了拨算盘,三斤白糖折算成了十斤六两盐巴,王燕心满意足往回走。心想,这下怎么也可以对付半年的日子,可以吃“咸”不吃“淡”了。
吴欢回忆起大哥熬过这些年的人生经历,深深地触动着她的心。看到大哥家现在已经渡过难关,也从心底佩服大哥的坚强毅力。她求菩萨保佑,但愿苦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