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个汪洋大海似的农业大国,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农村、农民整体贫困。城市和城里人,成了“三农”向往的幸福生活和终生奋斗的目标。
城市,工业文明的结晶。
城市,现代文明的摇篮。
人类文明史,无疑是一部城市发展史和城市化进程史。
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的传统农业大国,城市化进程相当缓慢,严重滞后。
新中国一建立,国家就曾提出过要逐渐消灭城乡、工农、脑体三大差别,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可随后实行城乡不同的户籍管理制度,加固了城乡二元结构的壁垒,甚至以“亦工亦农”的办法迁居民下乡当农民;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理由要知青到农村,用增加农村人口方式来减轻城市负担,确保城市优先地位。
易出难进的城里人更加“金贵”,形成了“泥饭碗”与“金饭碗”的巨大反差。城乡同工不同酬,同命不同“运”,同命不同价;农村人只能世代为“农”,终生难“改嫁”;有的一生贫困,甚至衣不蔽体,食不饱肚,白糖成了奢侈品,盐巴成了稀有物,化肥包装当成衣裤穿。而幸运的城里人,却享受着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福利,终生进入“保险箱”。
农村人长期羡慕那神秘的城市和高贵的城里人,但无资格嫉妒,唯有“望城兴叹”、“望城莫及”、“望而却步”。只因那有形无形的城墙和那有形无形的“城门”,把城乡隔成了两个天地。虽偶有优秀者通过参军、考大学、嫁人方式,从“城门”缝里挤进“城内”,但属凤毛麟角、幸运之幸运!
于是,改革开放以前的农村人从心底发出呐喊:我们的出路在何方?
开州县的资格有点老道,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
县城城区坐落在彭溪河与东里河两河交界的河谷之中,呈东西走向,有长方形的城墙紧紧围抱,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别看它只有全县面积的三千九百五十九分之一,可它是开州县当之无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统领着这个农业人口大县。新中国成立时全县人口就有近百万,但绝大多数人对开州县城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向安隆家住的半坡村,离县城只有二十来里地,但他就很少进过城。向安隆的女儿向梦成,尽管在县城读高中,但都没想过进城当城里人——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城门”很牢固,“城门”关得严。
谁都知道,当时唯有三条“撞门槌”才能撞开:参军当兵提干,穿上四个包的军干服;考上大学,甩掉草鞋换皮鞋;嫁人,攀龙附凤摇身变。
做梦都想当城里人的向梦成,自知三条道路都难走,初中时就同意选定知根知底的“殷实人家”为婆家。下乡知青的到来使她感到“抬轿人”与“坐轿人”的落差,便又起了当城里人的心。她真心相待重庆知青李卫东,收获的却是逢场作戏,最终遭骗失身怀孕被抛弃,差点不明不白地消失。受尽侮辱和身心折磨的她,最终嫁给伤残军人,以有名无实、有“爱”无“性”的婚姻为代价,换来了一个重庆户口,实现了城市梦。她晚年回到家乡看到半坡村的变化,非常感慨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1970年春,川主人民公社召开了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大会,认真贯彻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安排落实迎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二十天后,将有两百个重庆知青落户到川主公社,半坡大队被安排了三十名,向安隆所在的四生产队,安排了两男两女。
小组讨论的时候,向安隆强调没有房屋,安排有困难,当即遭到公社书记一顿训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谁敢违抗,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有条件要安排,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安排。房子有困难的,你们当干部的先挤出自家房子,也要安排好。正好,你们家向梦成、向梦学都是回乡知青,他们有共同语言,可以暂时挤在一块住。”
向安隆再不敢大声反对,小声同大队长说:“现在我搞不明白,农村人千方百计往城市挤,城里人倒往乡下赶。他们来了既不能挑又不能抬,既不能深又不能浅,谁敢教育他们?只有当成活菩萨供起。再说你刘大队长知道,1958年从城里下放到我们生产队来的吴正业,不是说来支援农村人民公社的集体建设吗?结果呢,城市的负担倒是减轻了,可把包袱甩给我们,闹了不少笑话,让我们现在还头痛。”
向安隆还想说,刘大队长赶快摆手:“不要说了,现在是风头上,你想当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的典型呀?”向安隆马上闭上了嘴。
向安隆祖祖辈辈都是土生土长的、纯而又纯、没有掺过假的农民。祖辈父辈虽然没有文化,但勤劳厚道,靠当挑夫、打短工攒下了三亩多坡地维持生活。土地改革时,他家又分得了四五亩田地,一家四代人日子过得平淡无奇,但从未断过炊烟。向安隆断断续续读过两三年书,有点文化。他性格不温不火,有人缘,成了互助组、合作社时期的积极分子,一直从互助合作组的组长干到生产队队长,始终带了个“长”字号。他心情舒畅,老婆李桂芝也勤劳贤惠,接二连三给他生了三男两女。按当时的说法:一家生七个八个孩子有点多,两个三个有点少,四个五个正当好。向安隆很满意,他认为五个孩子,个个都可爱,没有哪一个是多余的。按向家族谱的班辈取名,轮到“梦”字辈分,向安隆依次给孩子取名为——向梦军、向梦成、向梦学、向梦功、向梦响。俗话说,一苗露水一苗草,穷家自有养孩子的办法:衣裤巴上补巴接力穿,姊妹兄弟大带小。向安隆觉得自己没有在土地改革、互助组、合作社、大鸣大放中犯错误,全靠有点文化支撑,所以他认为读书识字懂政策非常重要,于是让五个孩子个个都上了学,读了书——怎么也得是个初中毕业生。
这回安排下乡知青的事经刘大队长一提醒,他马上意识到事情的分量,怕惹火烧身,赶快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回家准备,欢迎从城里来的“知青贵客”。
五四青年节,川主人民公社锣鼓阵阵,唢呐轮番奏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热烈欢迎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大红标语,铺天盖地,会场挂着“川主人民公社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大会”会标。上午十点钟,公社书记致欢迎词,贫下中农代表讲话,向梦成代表回乡知青表示最热烈的欢迎,下乡知青代表李军慷慨激昂地表决心。大会结束后,知青们各就各位,跟随迎接队伍下队下户。
半坡四队除了向队长、梦成外,还有几位社员,来帮知青挑行李。一路上,四个知青有说有笑,有的评价半坡村的山水风光,有的思考未来,想着如何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唯有梦成,激动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却又陷入了另外的沉思。
公社书记叫她代表回乡知青发言,这是领导的信任,梦成感到高兴。她从小语文成绩就好,作文写得不错。这次她珍惜书记钦点的机会,发言稿写得特别认真,简短而有激情,讲得有力、清脆,博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在回家的路上,几个知青的激情抒发,她似乎都没听见,一心想的是:我好歹也是个高六七级学生,也该是个知识青年啦,人家到来敲锣打鼓、热热闹闹欢迎,我回来冷冷清清,今天反而为城里人捧场子、抬轿子,我怎么这么贱?难道我们就不叫知识青年,难道“土知青”真的不及“洋知青”。她,越想越不平衡,总想弄清这是为什么,区别在哪里。
谁知,梦成越想弄清楚越不清楚,越想弄明白越不明白,结果踏上了一条既明白、又糊涂的人生路。
梦成在家里排行老二,是大女儿。她从小聪明、乖巧、漂亮,小学时就有一批小男孩围着她转,初中未毕业就有三三两两的媒婆登门。俗话说,养儿请人做媒,养女盼人做媒。媒婆不断,母亲既高兴又烦心,但只能堆着笑脸,热情地接待一拨拨的媒婆。后来想,女孩子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早订婚早了结一桩心事。她认准了本村本队的殷世富家,同意把梦成许配给殷家二儿子殷勤。殷家也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老大殷财,老二殷勤,老三殷桃,老四殷实,老五殷智。当地人看来,殷世富家的确是个“殷实户”,三年困难时期以后,家里再也没有断过炊烟,再也没有发生过大事小事,女儿嫁过去不会挨冻受饿。殷家非常喜欢这个准儿媳,定亲过门那天,请了七姑八姨的六桌客,热热闹闹吃了定亲饭,还送一台收音机当彩礼。梦成继续上学,来去都要从殷家路过。殷妈掌握了梦成上学放学的时间规律,总要守候在门前,向她手里塞个咸鸭蛋或者是煮玉米,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哄她,也要同她聊上几句,夸她几句。梦成也特别喜欢殷妈和这个家。初中毕业,梦成考上了县二中,在县城生活一年开阔了眼界,“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她回到半坡村。后来被选为“农业学大寨”铁姑娘队队长,川主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骨干。风风火火,忙上忙下,再无闲暇顾及婆家和那个老实、憨厚的对象殷勤。
从当天迎接知情的情景,联想到前几年在县城里的所见所闻,她越想越不平衡,反问自己:这难道就是命运吗?
尽管梦成心里不是滋味,但她在行动上从未表现出来,仍在尽一个同龄主人的责任。知青房还未修好,两个女孩同她住一个房间,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三个人的衣服经常换着穿。两个男孩同三哥住一个房间。四个知青无法自立炊烟,便同向家一起搭伙过日子。几个知青也一再跟向大妈表态,不搞特殊,家里人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可向妈不忍心让城里来的孩子吃苦,尽量让孩子吃好吃饱,在炒菜时,猪油都要多放一坨。
尽管如此,城乡文化差异,生活习性差异,饮食胃口差异,行为习惯差异,里里外外产生了许多矛盾,让向安隆这个家长加队长的人,面临全方位的挑战,许多时候感到里外不是人。眼不见,心不烦——他赶快把知青房修好,把他们搬出去,免得劳神费力还落个怠慢知青的臭名声。
知青房是四间土墙瓦房,两间寝室,一间厨房,一间客厅。有了自己的空间,四个人欢天喜地,自由自在地闹了几个钟头,肚子闹饿了,该自己做饭了。
他们的第一顿饭决定煮红薯稀饭。围绕先下大米还是先下红薯,几个人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论,最后以三比一表决通过:先下红薯。其理由是,红薯颗粒大,大米颗粒小。结果,红薯稀饭成了一锅羹。
下地劳动,他们也出了许多洋相,但这同他们个人关系不大,做好做坏反正是集体的。可在家里出洋相,就直接涉及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大家商量,去请梦成当生活顾问。四个知青一起在自己家里打打闹闹、生活了一年多,突然搬走了,让梦成心里空荡荡的,很不习惯,自然乐意当老师。
梦成教他们干农活,做饭炒菜。他们帮梦成排练文娱节目,成天来来往往,还常常留梦成一块住宿。知青从城里带回来的好东西,梦成在一起分享的同时,也受到不少诱惑。一晃,就是两年多,梦成同他们已经难分难舍。
殷家人听到了风言风语,四次托媒人登门谈两家婚事,但四次遭梦成拒绝。父母催促再三,都不管用。最后梦成只好向父母“摊牌”:自从我到县城读书后,我就下决心要嫁给城里人。我梦成不比城里姑娘少个鼻子、少个耳朵,女孩子身上该有的,我都有,凭什么要我一辈子当个农村家庭主妇。她老老实实承认,已同插队知青李卫东确定恋爱关系,而且关系很好,感情深厚,他决定要娶她。
父母虽有耳闻,但从女儿那里亲口得知确切信息,怎么能接受。母亲操起棍子就要打,父亲气得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当初担心‘引狼入室’,现在果不其然,我们向家什么时候丢过这样的脸,叫我今后怎么见人啦!”
母亲强压心头气,劝说女儿:“殷家哪里不好,殷勤憨厚、诚实,勤快又体贴人,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殷家真是个‘殷实户’,家里有三四年的陈谷子,四五年的老腊肉,七八年的腌咸菜,不愁吃不愁穿,你过去后就是实际上的大儿媳妇,今后就会掌管这个家。另外,公婆喜欢你,为了娶你,两年前就给你们布置好了新房,嫁妆也不要我们娘家办,样样齐全,结婚礼物一样不缺,你打起灯笼到处找,都难找到不要嫁妆的婆家!再说,李卫东是不错,但我们农二哥高攀不起呀!再说城里人心眼多,说变心就变心。即使李卫东不变心,城里就是那么容易去的呀!如果那么容易去,所有农村女孩不早跑光,都跑到城里去了。”
“殷家再好,能比得上重庆大城市?上次我送娟娟回城上班,到卫东家去看了,卫东的父亲是个副师长,家是楼上楼下的独家小院,还有勤务兵、警卫兵。别说你一个殷家,就是十个、百个殷家也比不上李家。”
“李家一千个好,一万个好,那是人家的命中注定好。奈何你梦成前辈子没积德,阎王不让你好。你当初投胎就投错了,投胎就投到了农二哥家,就注定该当一辈子农民,你就得认这个命。生就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妈妈苦口婆心地劝说。
梦成说:“难道我就这样的认命?我不管,是火坑我也要跳一回,大不了早死早投胎,我就不相信,我下辈子还是农民!”
恰在殷家催婚期间,卫东参军的通知书已下达。梦成要同卫东去重庆,卫东没有拒绝,同意她一块回去,向李家父母讲明他们之间关系,争取结了婚再到部队。
遇到梦成这头犟牛,父母拿她真没办法。深不得,浅不得,又怕出事,只好由着她的性子去。
梦成帮助卫东扛着一个大包,手里提着自己的一个小包,她没有向父母告别。母亲气得狠狠地骂:“你走,你走了就永远别回这个家!”父母待在屋里,连目送也没有给一个。走到半路上,梦成停了下来,环顾了一下群山,似乎在说:再见了,川主公社;再见了,半坡大队;再见了,向家老屋!
这次来到李家,梦成同第一次来时的心情完全不同。第一次是带着惊喜、羡慕,因为当时她还是局外人。这一次是带着八分幸运、自豪、高兴而来,因为自己很快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
当天晚上,卫东上楼单独向父母讲明他同梦成的关系,希望得到父母的同意。父母的回答很简单干脆:不可能!随后下楼来,喊着卫东梦成说:“刚才卫东给我们讲,想同你梦成结婚,我们已经告诉他,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上次你梦成来我家,受到热情接待,完全是我们全家人感激你们向家关照了卫东三四年,说明我们李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你就以为我们喜欢上了你,简直有点自作多情。我明白告诉你梦成,别做白日梦,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就是我们李卫东打光棍,也不会娶你这个农家女。我也要警告你卫东,你要同梦成结婚,就回开州县去跟她当一辈子农民。你要想回城市,我们李家永远不可能收留她,永远不想见到她,你好好掂量,自己选择。”
梦成的铁姑娘精神,陡然消失得无踪无影。她近乎哀求地对卫东母亲何倩说:“何阿姨,我和卫东是真心相爱的呀。再说,我们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了。”
“你说这话真不害臊,谁知你们是真心相爱,还是逢场作戏。难道你一个女孩子自己没有把管,不自重,见个男人就脱裤子……”
气得梦成跳起来,拿起茶杯就往客厅摔,“你问问你们卫东,是我主动脱裤子请他搞?你也是女人,你这话是不是也在糟蹋自己?你嫌我是农民,老鸦嫌猪黑,你也才刚刚随军七八年,脱掉农皮才几天,成了官太太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农民。你们家的李叔,原来不也是农民?我梦成老实告诉你姓何的,李卫东搞了女人又不负责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半坡六队的队长搞了女知青,刚刚才宣判,判了劳改十五年!”
“别说十五年,还有被枪毙的呢,这叫人有人不同。城市知识青年有政策,有国法保护。别以为你读了两年书就是知青了,你永远也脱不了农民皮。你看有哪条哪款保护农民?我相信不是李卫东强奸的你,肯定是你梦成想当城里人,主动勾引我们卫东。送货上门,不搞白不搞,搞了你怎么样,搞了活该,算你倒霉!再说,搞农村女孩的只有他李卫东一个吗,哪一个受到处理的?”
梦成想了想,确实拿不出例子来,态度又软下来,想用最后一张王牌打动李家,“何阿姨,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怀上了,有了你们李家的骨肉!”
听着梦成这句话,在场的何倩、李副师长李伟、保姆和卫东四人,都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过会儿,何倩招呼李伟、保姆进屋里讨论对策。
何倩和保姆出来,李父没有再露面。何说:“向梦成,你是不是怀上了孩子,是不是卫东的孩子,我们怎么知道。口说无凭,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了算,如果是怀上了卫东的孩子,一切都好说。如果不是,休想赖倒李家。”
听了这话,梦成以为怀上孩子这张“王牌”是根救命稻草,肯定管用,有一种云开日出的感觉,憧憬着在李家的好生活。
第二天大早,何倩笑眯眯走进屋对梦成说:“医院我们都联系好了,今天就去检查检查。”
“谢谢何阿姨!”何倩和保姆陪她坐着部队的小车,来到部队医院。梦成心情特好。
诊断室已经有几位穿白大褂的军医,早已在提前等候。梦成第一次感受到,当大官的可以呼风唤雨,当个他们家庭成员的感觉,真好!
“姑娘,忍着点,一会儿就好”,梦成点点头。末了,医生对梦成说:“小心点,半年内不能再怀孕。”
在回家的路上,梦成一直在想,检查怀没怀孕,怎么会那么疼痛呢?医生为什么要叫我忍着点,还有,医生为什么说半年内不能再怀孕,我不是明明已经怀了孕吗?梦成心里一直在打鼓。
一周以后,梦成身体一直不正常。这时,梦成要向姓何的讨个说法。
“实话告诉你吧,留下这个孽种就是我们李家的祸根,打下这个孩子免得你要挟我们,让你断了痴心妄想。你好好想想,未婚先孕张扬出去,对你女孩有什么好处。你就算吃回哑巴亏,也会保护自己的名声。部队医院可以保密,只有你知我知,休息保养几天,我们给你买张车票回老家去,再同殷家和好。”
梦成气得吼闹起来:“李卫东你给我滚出来,是个男人就应该敢作敢为。你竟敢同家人合谋,欺骗欺压我们农村弱女子。你们休想把我赶出李家门,我死也要死在李家,当个冤死鬼,让冤魂缠住李家人,全家人不得安宁!”
“卫东今天启程到部队去了,你就到天涯海角去找吧,反正是他惹的祸。姓向的,我也明白地告诉你,你用不着拿死来威胁我,你以为你一个农民的命有多贵重,你想自杀就自杀,我们大不了花点钱给你买个棺材,还能怎么样?”
梦成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想一死百了。但她马上意识到,一个农村女孩在大官家里“自杀”,对他们肯定无足轻重。命是自己的,我凭什么要死,我要同他们斗到底。
“你们休想我自杀,我哪儿也不去找,反正和尚走了有庙在,贪官走了有衙门在,反正你们家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
李家自知理亏,一是儿子不该拈花惹草,二是不该欺骗梦成做人流,接下来的半个月他们照例管吃管住,反正他们这样的家庭不在乎多一口人吃,多一个人住。
尽管李家人的脸色难看,但考虑自己已无退路,梦成也就忍气吞声在李家待着。
时间到了一个月,梦成还没离开的样子。李家人想,短暂住个十天半个月的无所谓,长期住个外人像什么话。何倩和保姆轮番劝导,都无济于事。保姆出主意:能不能让梦成从人间消失?李副师长听了这话,大光其火,“开什么国际玩笑,一个大活人光天化日下来到了李家,怎么会消失。你没看到人家天天关在屋里写东西,说不定早已记录下来,递出去了,你们敢把她怎么样?姓向的命不值钱,我们的命值钱啦,我的职位值钱啦,弄得不好,不仅会蛋打鸡飞,还会把家人搭进去,我这个副师长来得容易吗?何况,她哥哥在部队好歹也是个团级干部,他也有门路往上通啦。再说,做人也要讲良心,向家人关照了卫东三四年。”
的确,梦成关在屋里写,断断续续在记录破碎的城市梦,受欺受辱的辛酸泪,还给家里写了两封信。信,都很简短,都是说些李家条件很好,家人对她很好,她也很好之类的。
梦成在李家观察动向,甚至想从通讯员送来的信件中,寻找李卫东部队的地址。她想到部队去闹个鱼死网破——你李卫东毁我的一生,我也要毁你的前途。李家各种渠道封锁,她哪能得到半点信息,梦成心里骂道:李卫东的山盟海誓,原来也是骗局。他妈的天下男人都这样,开始甜言蜜语,中间轰轰烈烈,到头来是穿上裤子就不认人,受害的都是女人。
硬拼没有效果,梦成改变了策略。从那以后,梦成不再闹了,李家也不再赶了,相互虽然没有好脸色,但相安无事。两个月过去了,成天无事的梦成感到无聊,时不时帮助做点家务,李家也没有拒绝。一天晚饭后,梦成走到何倩面前,胆怯而又亲切喊了声“何孃”。何倩是三个月来又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心里暗暗一震,接着听到梦成讲:“何孃,现在我已无脸见父母和家人,无脸见家乡人,无路可走、无家可归了。要怪,只怪我当初一心想高攀,现在想起来还是我妈说得对:生就只有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没有缘分做你儿媳,不应该怪你们,就请你同情我,收留我在你家当个用人,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家务活我都能干。何孃,我求求你!”听了梦成的哀求,何倩的心一下就软下来,回答说:“你虽是个农村姑娘,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哪能让你当个保姆,当保姆也上不了城市户口。再说,一个军队干部家里住个黑人黑户口,那怎么行,我们老李也不好向上级交代呀!”何倩停了停又说,“是我们家卫东对不起你,让我慢慢来想办法。”
李家一直在想办法摆平这件事。一天,何倩突然想起赵勇来,赵勇是李伟以前的通信员兼警卫员,后来下连队当了连长,在搞实弹训练中,为救新兵自己受伤残疾,现在安置在荣军院。李伟开初觉得不妥,后来又觉得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这样既可以照顾赵勇后半生的生活,还可以帮助梦成实现当城里人的愿望。
凤落羽毛不如鸡。梦成自知已成为“处理品”,同意与赵勇见面。
坐在轮椅上的赵勇见面的第一句就说“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梦成的第一句话同样是“我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梦成心里说,乌鸦哪能嫌猪黑?
“我这个样子要拖累你一辈子,真不忍心啊。再说,我身上已经少了‘零件’,连生育能力都没有了,甚至连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也难。”赵勇很自愧地说。
梦成答得也很干脆:“只要我们人好,有没有生育我不在乎,我已经是‘处理品’、‘二手货’了,还在乎什么。结婚的体验我已有过,男女之间就那么一回事。有人终身不嫁不娶,也没有要死要活的,照样过了一辈子。只要你不嫌弃我,肯收留我,咱俩相依为命,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的。”
赵勇听了梦成坦诚的自嘲,联想到自己的经历,引起一阵辛酸:一个漂亮有文化的农村姑娘,就因为想当城里人,竟然弄到这个地步。但有什么办法,农村人要走出农村,除了考上大学、参军提干,就只有嫁人。我要不是在部队拼命表现,提干穿上了四个兜的军装,也早就回到农村去修地球了。而梦成本来可以通过考大学跳农门的,但“文化大革命”大学停办,她连高考的机会都没有,唯一的指望就是嫁人,竟然弄成这个样子。
在李家的撮合和伤残军人疗养院的支持下,赵勇同梦成成了合法夫妻。梦成离开李家那天,何倩亲自参与做菜,几个月没同桌吃过饭的李副师长,也一同举起了酒杯,为梦成饯行。李副师长派小车,在何倩的陪同下,把梦成送到荣军院,还为他们举办了简朴的婚礼。随后,荣军院的同志告诉梦成:“国家对城市户籍和商品粮供应政策管理很严格,可能要较长一段时间才能批下来,希望你耐心等待。”这倒是实话,不过背后的另一个用意,是考察梦成对赵勇承诺是真的,还是权宜之计,是不是骗到了城市户口就抛弃赵勇。
梦成爽朗地回答:“没关系,总不会再等二十四年吧!”
送走客人,梦成回到赵勇房间,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尽管只有十多平方米,毕竟是一个可以安身的家,一个比较安全的避风港。
梦成给家里写了第三封信,也比较简短,告诉爸妈,我已经结了婚,一切都很好,请不要挂念,请父母自己多保重。梦成还给殷勤写了封简短的道歉信,托父母转交。
得到梦成已经结了婚的消息,向安隆只好和老伴拿着梦成的道歉信,厚着脸皮,一起到殷家,赔了一千个不是,一万个对不起,加倍退还了彩礼。
梦成一心盯着城里,盯着李卫东家,却有好几个女孩子盯着殷家,争取当个替补队员。最后,一个叫汪英的女孩如愿以偿当选,订婚十天就当上了殷勤的老婆。殷勤为等梦成,已熬到三十,再也拖不起了;汪英虽刚满二十岁,但怕夜长梦多,不愿久拖;新房布置好几年,虚位以待,不需要再准备。万事俱备,来了个速战速决。有人说,男大一枝花,女大是冤家,殷勤十有八九是个怕老婆的“耳朵”。
梦成专心致志的伺候老公。一个人的供应粮两个人吃,有些紧张,但梦成会想办法,买些蔬菜代用凑合,比在农村强多了。
梦成的表现让老公甜在心里,也让街道邻居和安置办的领导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