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健的任期要结束了,从明年开始,咱们镇西的里长,就该由我家出男丁来担任……”
李娟慢慢吞吞的,把刚才已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李政没有出声。
他的视线越过窗户,望向后邻家杂乱的院子。
等无聊的目光,扫视到几只趴在枣树上打盹的老母鸡时,便停留了下来,想着明天是不是让自己家里的母鸡,来试试小瓷瓶内的药丸呢……
他以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来向对方表达,对方所说的没有新鲜感的事情,已经引不起自己的任何兴趣……
李娟家要出男丁做里长的事儿,不光李政早就知道,整个李家集镇的人也是早就知道的。
而且还是打两百多年前,就在镇子里面人所共知了。
这当然不是说那时的李家集镇居民人人都能未卜先知,有什么先见之明。
而是由于晋国三万多个乡镇中的里长一职,其任期和任命,一直都循序着轮流坐庄与世袭罔替的制度。
轮流坐庄,就是从一百一十户人家里面,选举出十户儿子比较多的人家,让他们按县令制定好的顺序轮流当里长,每家任期十年,期满后,自动由下一家的男丁接替。
当从一到十的轮替完,再重新从第一户人家开始轮替,如此循环往复……
两百多年前的镇西居民,所推举的十户人家里面,其中就有李娟家。
所以按轮流坐庄的顺序排下来,下个十年,便又该让李娟家的男丁接任里长一职了。
这种在哪一年该由哪一家当里长的事情,已经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就跟老黄历一样,简单精准到谁都可以‘料事如神’。
除非这两百多年里,十户人家当中有哪一家作奸犯科或家族败亡,被除名后又没有及时添补新人家顶替,导致最初的排列顺序被打乱。
否则按排序推算出来的结果,不管过了多少年,也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幸运的是,那个会导致结果发生改变的意外,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所以镇西里长的花落谁家,符合着每一代李家集镇居民的预知。
而李政这一年龄段的镇西少年,则还确切的知道,他们人生之中所要迎来的第三任里长,是李娟的父亲。
和其它九户家庭不同。
李娟家在刚被推举出来的时候,家里面的儿子确实不少,可谁成想后来就人气不旺了呢。
到李娟祖父那一代,她家不但变成了一脉单传。
甚至连旁支远亲们,都因为死亡的多,生产的少,而青黄不接断了香火。
如今李娟的祖父也死了好几年了,家里面就只剩她父亲这唯一的一个男丁,下任里长自然就应该是她父亲来当。
“可是我爹这个样子……我家也没有第二个男丁,又占了家族败亡这一条。年底一到,不要说不能当里长,就连候补里长的名额,应该也是要被县衙给划掉的。”
李政的眼神儿不大好,但也清清楚楚的看到,李娟在说这话时,脸上所流露出的惋惜神态。
听她语气,也着实充满了百般的不舍,千般的不愿。
她父亲的情况,作为青梅竹马的李政当然了解。
其因误食了毒蘑菇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都瘫痪在床五六年了。
想想也是。
这样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废人,怎么可能还有资格当里长呢。
里长的职责有很多,可归结为一条,那就是给官府跑腿儿。
她父亲的腿,连地都下不了,又是一躺许多年,如今估计连走路的感觉都给忘了吧……
而李娟家只有四个姑娘,没有儿子,也确实是属于家族败亡。
……
李政十分理解她的心情。
任职的里长虽然不领朝廷俸禄,但却因为有代表官府在下辖居民当中分派徭役和征收赋税的权力,又兼管着辖区治安,以及食盐的发放。
所以即使不贪心,每年也能捞上一百多两银子,十年下来,保守估计也得有一千两的入项。
作为对比,李政的父亲一年连种地,带采卖山货,年收入也不过十两而已。
毫无疑问,这是整个乡镇里面最能捞油水的肥差。
轮到谁家,谁家就能源源不断的获得好处。
就是借此改变阶层晋升为小权贵的抱负,也是有一定几率能够实现的。
王明家,不就是因其祖辈担任里长而发迹起来吗。
李娟家没能成为缙绅家庭的原因,则是由于财齐人不齐,祖辈捞到钱也守不住,所以现在依旧是中等的农户家庭。
而等到年底,她父亲不但不能再当里长,其家族甚至还要彻底的失去这个资格,在旁人看来也无疑是一件极为可惜的事情,更何况当事人。
“我们家都认为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商量了好多天,觉得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招婿。”
李娟的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招婿?”
李政一愣,然后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招我吗?”
“嗯。”
李娟鼓起勇气,小鸡啄米般的点头,直白的承认下来。
其实她们家还想过收义子的办法,但考虑到明年就要任职里长,义子的年龄不能太小,怎么也得是个半大小子才能在县衙差人面前说得过去。
可男孩岁数一大就有自己的心思了,又跟第二个家庭没有长时间培养起来的感情基础。
真当了里长,对后爹后妈家,肯定是不及对亲爹亲妈家的照顾。
所以,就真不如招个受礼法习俗所拘束的上门女婿!
总归上门女婿在地位上比不了义子干儿,在女方家中也没有话语权,也不受外人的重视与同情,控制起来要容易些。
“我是长女,也到了适婚的年纪,跟你的关系虽然没有公开,但两家长辈心里其实都是有数的,所以……”
话一说开,李娟先前那强烈的难为情,便减少了些。
于是,她又逐渐恢复到了对方脑中所熟悉的形象。
李政却有点手足无措,蠕动着无处安放的胳膊,结巴道:“这个……这个确实挺突然的……”
“其实我们家商量好之后,我娘就给你爹娘透露过这个意思,但你爹娘虽然没说不同意,可也没有点头,显然是不愿意的。”
李娟说道,望着李政的眼神当中,包含了少许的幽怨。
李政不知道她话里为什么还带着点儿责怪的意思,可他很体谅自己父母敷衍对方母亲的苦衷。
让儿子替他人顶门户,是男方家贫穷无能的反映,很不光彩。
自己家又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虽然穷,但踏实本分的父母也很要脸面,自然不会同意这事儿。
要不是做了多年的邻居,大人之间和小辈之间的关系又都相处的很不错,那两家很可能就会因此闹矛盾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关系很不错的原因,所以父母一直没跟自己说过这事儿,怕自己脸面上下不来,会去找后邻闹……
“你爹娘一直没有回应,我娘心急,说镇子里又不是没有长得顺眼的小伙子了……就非要带着我去算姻缘,这才有了在陈瞎子家的那么一出儿。”
李娟说完她去陈瞎子那里的原因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直视着李政问道:“你能接受吗?”
“什么呀?”李政明知故问。
“到我家……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咱们俩都姓李,所以上门女婿和孩子都必须随女方姓的礼法就跟没有一样。
再者说,请你过来的主要目地是为了替我家当里长,你当了里长之后又有钱收,又有面子……”
李政由于自己的三叔就是当了上门女婿,所以许多写在婚约之中的招婿条件,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男方继承女方家产,替女方顶门立户,原来的姓自然要改,不过他跟李娟两人是同姓,这算是占了些便宜。
但是男方还必须同自己的父母和其他亲戚断绝一切关系,不准有任何经济和人际上的往来,这就……
哎?
自己考虑这个干什么?难道还真想吃软饭不成……
李政自责的脸红了一下。
他没可能当里长的时候,心里自然不会想到当里长的好处,可如今却是有这么一个机会的……
……
看的出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李娟接下来的话里就又带了几分许诺的味道。
“咱们明面上说是招婿,可是私底下我爹又那样了,还真能把你当上门女婿用?
我会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照顾你……你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只管读书,除了地里的活儿之外,其它什么都不用干的……”
“不不不……”
李政连连摆手,说出的话却是,“我要到你家去的话,就不用读书了。”
“……为什么呀?”李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李政摊了摊手,说道:“因为上门女婿和倡优、囚犯的地位一样,根本就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呀。”
“啊?上门女婿的地位这么低吗?”
李娟错愕的倒吸口气,显然是没想到朝廷居然还会有这种规定。
随后又想,李政既然不能参加科举,那确实是没有再读书的必要了。
可是李政,能愿意放弃科举吗?
不管对方本心如何,科举总归是读书人要走的一条路,不然之前的书不就都等于白读了?
每年交给书院里的钱,不也等于打了水漂?
这是一条不归路,投入的越多,就越不愿意放弃……
李娟渐渐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