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上朝,石敬瑭问起他出使辽国的经过,冯道一一详述。当冯道说到草地雪狼,漠北风沙,石敬瑭虽然是沙陀胡人,年轻时也曾出生入死,现在都感到惊悚,连声说相国辛苦了。冯道说到赵延寿有意刁难,他针锋相对,石敬瑭会心微笑,赞冯道不辱使命。最后,冯道说到在上京买炭,韬光养晦,最后才得以南归,石敬瑭听了黯然神伤,不再多言。冯道奉还使节,这次出使辽国正式结束。
当天,石敬瑭亲自为冯道接风洗尘。酒席之间,冯道诗兴大发,赋诗一首:
去年今日奉皇华,只为朝廷不为家。
殿上一杯天子泣,门前双节国人嗟。
龙荒冬往时时雪,兔苑春归处处花。
上下一行如骨肉,几人身死掩风沙。
石敬瑭乃胡人,又是一介武夫,不通文墨,不过这诗写得浅显易懂,他也看得明。他读完这首诗之后,双眼都湿了,下令重赏冯道一行。
耶律德光说过,就算中原也在他的控制之中,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吹牛。王处直被杀之后,有个孙子流落契丹,被耶律德光收留了。冯道回到洛阳不久,耶律德光就送信给石敬瑭,说王处直的孙子应该继承祖业,镇守义武。
石敬瑭和众大臣商议,义武是一个重镇,虽然现在晋、辽和好,但绝对不能由耶律德光指定节度使。于是,婉拒耶律德光。
和冯道、桑维翰商议后,石敬瑭正式回复耶律德光:欢迎王处直的孙子回来,不过他过去没有在中原做过官,按照惯例,应该先出任刺史,做得好,再升任团练使。在团练使任上做得好,再升任防御使。在防御使任上做得好,再出任节度使。不宜越过这么多级别,直接出任节度使。
做官讲究循序渐进,鲁智深在管菜园的时候,他不满意,负责分配工作的和尚就劝他说: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王处直的孙子向来没有做过主官,回来就让他做刺史,已经是个大职事了。耶律德光却很不高兴,回复说:那么,你们节度使出任皇帝,中间跳了多少级呢?
看到耶律德光这样胡缠蛮扯,石敬瑭十分头疼。冯道献计,义武是个重镇,又和燕云地区相连,不能落在耶律德光直接扶持的人手中,以免不测。可是,耶律德光绝对不能得罪。王处直有个侄孙在彰德当节度使,可以让他出任义武节度使,表明王家的肥水不会流外人田,耶律德光就无话可说了。
商讨之后,石敬瑭正式回书,表态如果王处直的孙子直接出任节度使,只怕控制不住局面。不如先让王处直的侄孙出守义武,等机会成熟,再让王处直的孙子接收。中原陷入战乱对耶律德光并不利,他最后接受石敬瑭的安排。
杨光远平定了范延光之乱后,一直拥兵自重。桑维翰觉得他是个隐患,在冯道出使辽国期间,一再要求削藩,两人闹起矛盾来。杨光远找到桑维翰的一些小把柄,不断告状。无奈,石敬瑭只好把桑维翰放到外地做节度使,让他离开权力中枢。
桑维翰是石敬瑭亲信中的亲信,在朝廷中担任枢密使、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自安史之乱以来,首辅宰臣几成摆设,掌握军权的枢密使权力最大。桑维翰外调,马上腾出巨大的权力真空来。
正在大家揣测谁会接任桑维翰的职务之际,石敬瑭撤销了枢密院,其职能由中书省代替,并任命冯道代理司徒兼侍中。按旧例,印信由各宰臣轮流保管。石敬瑭再下诏:今后印信只由首辅宰臣负责。从此,中书省发出的所有文件都要经过冯道审核批准。由于中书省行使了枢密院的职能,冯道的权势直追原来的桑维翰。
石敬瑭是李嗣源手下和李从珂齐名的骁将,勇武过人,刚毅果断,原来大家都挺服他。但自从他认耶律德光做干爹,甘当子皇帝后,腰板再也挺直不了了,渐渐镇不住场。石敬瑭知道自己的天下来路不正,也不好发作。石敬瑭活得不爽快,作为第一重臣的冯道当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因此,冯道虽然升官发财,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自后唐以来,作为人臣之首,没一个有好下场的,郭崇韬、安重诲、朱弘昭、范延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这些人倒霉,根本原因是做事偏激、性情嚣张。可是乱世纷争,不是如此个性鲜明,根本就镇不住尾大不掉的各路诸侯。现在的局面也如此,给石敬瑭搭台的藩镇不多,给他拆台的却不少。
存心和石敬瑭作对的,首推安重荣。此人态度傲慢,性情粗野,通过收买吐谷浑部落,图谋不轨。安重荣还唯恐别人不知道他跟石敬瑭唱反调,常常对人说:皇帝这玩意儿,只要兵强马壮,谁都可以干。这话说得够直白,简直是一针见血,千年朝代变更,起因不外如此。安重荣的不臣之心,也随着他的名言路人皆知。
第二个跟石敬瑭作对的是安从进。他曾诛杀冯赟向李从珂献媚,被李从珂任命为山南节度使。石敬瑭登基后,安从进纠结襄州亡命之徒,打劫南方进贡的使者,跟安重荣一北一南,相互呼应。襄州土地贫瘠,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石敬瑭觉得让安从进盘踞襄州迟早会作乱,和他进行沟通想把他调往青州,他竟然说若要他到青州上任,朝廷先得把青州搬到淮南来。安从进口出狂言,石敬瑭也奈他不何。
其他藩镇,虽然没有这么嚣张,但也不会真心支持石敬瑭,就想坐山观虎斗,看什么时候能浑水摸鱼捞点好处。
当年起兵叛乱,几乎令石敬瑭江山不保的范延光,投降之后得了一个太子太师的虚头衔,他虽然保存了性命,却没有好日子过,在朝廷中待了一年多,自己也觉得没趣,就申请退休。
如同往常一样,石敬瑭把范延光退休事宜交给宰臣们讨论。当初范延光兵败投降,不少人劝石敬瑭杀掉他,石敬瑭不肯答应。这些年,政权更替,几乎谁都整过人,也几乎谁都被人整过。大家都有历史问题,谁的屁股后面都有屎。正因为基于这些考虑,石敬瑭对降将一直都很宽厚。对当初迫害他的那些李从珂的亲信,都只是简单地免职或者听任他们逃跑,没有算旧账。后来获悉有些人丢官之后贫穷潦倒,还加以起复委用。李崧就差点把石敬瑭逼上绝路,石敬瑭看他能力出众,继续让他担任宰臣。
冯道对范延光也十分鄙视,但他理解石敬瑭的难处。如果说李存勖得国以勇、李嗣源得国以义、那么石敬瑭得国则是以信。石敬瑭给范延光治罪,就算理由再充分,也会被人认为是秋后算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因此,只能便宜这头蠢驴了。
中书舍人草拟的诏书说准许范延光致仕还乡,冯道提出范延光的家乡河阳是僻静的小地方,条件较差,不是适宜居住的城市,让他退休后居住西京洛阳。范延光坏事做了不少,便宜占尽,却没有吃什么亏。现在西京留守是杨光远,让他来制一制范延光也好。
按照流程,这圣旨经门下省审核,然后交给皇帝过目,认为没问题后,由翰林学士按格式写出来,然后由掌印的宦官盖上玉玺,再由宣徽使派出钦差向当事人宣旨。圣旨的流程很烦琐,不过宰相拟了圣旨之后就没有他们的事了。因此,冯道也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不久,西京留守杨光远上奏,太子太师范延光在返乡途中路过黄河,不幸失足落水淹死。石敬瑭特意把冯道召进宫,向他通报此事,并表示自己十分悲痛,需要为此停止上朝十天,并追赠范延光为太师。石敬瑭说完这话,似笑非笑。冯道知道,范延光之死必有蹊跷。
冯道的猜想是对的。杨光远镇压范延光的叛乱和范延光结仇之后,一直想对范延光斩草除根,更兼范延光尽管造反不成,却掠夺了无数财物,杨光远早就对之垂涎三尺。范延光到洛阳后,杨光远就派人把刀架在范延光脖子上,逼迫他跳河,范延光就这样“被”自杀了。
除掉范延光的杨光远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因为得不到成德镇,对石敬瑭并不满意,和辽国私下有往来。石敬瑭和冯道商议,借口还没有嘉奖平范延光之乱的有功将士,将杨光远的几个心腹干将调走,再让杨光远官升一级,调离洛阳。
石敬瑭越是怀柔,地方势力越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参与讨伐范延光有功的指挥使张彦泽,跟杨光远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论功行赏拜为镇国军节度使。张彦泽和他的掌书记张式有隙,想把张式杀掉。张式逃跑,并向朝廷上疏,揭发张彦泽种种不法行为。石敬瑭把张式贬到商州,张彦泽还不肯罢休,上书朝廷,说如果不把张式交还给他,后果自负。
首先看到张彦泽折奏的是宰臣和凝。和凝资历差不多跟冯道一样老,原来是梁国降官,他是继冯道、赵凤之后的翰林学士,发迹晚些,却是个急性子,看到这奏折马上就嚷起来:“这个张彦泽,反了他!马上把他查办掉,看他敢不敢如此张狂?”
冯道主张谨慎考虑。现在安重荣、安从进蠢蠢欲动,杨光远也不太老实,如果朝廷敢于对张彦泽动手,则前面进虎,后门进狼,被安重荣、安从进前后夹攻,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暂时让他钻个空子,等腾出手来再收拾他。
李崧、和凝看也只能这样,就同意了。张彦泽使用这样的语气上奏属于大不敬,如果在太平盛世,这是杀头大罪。不过现在战乱不休,臣子对皇帝语气不太客气随时可见。桑维翰在朝廷任职的时候,虽然没法制止这种行为,但如果发现经手的上奏语气不对,都会进行修改,然后才呈给石敬瑭,不让石敬瑭看到激烈的言辞。和凝却不肯修改,张彦泽怎么写的就怎么送上去,让石敬瑭见识一下张彦泽的狼子野心。最后,把张彦泽的奏折原封不动递上去,宰臣们的处理意见是不能把张式交给张彦泽。
石敬瑭非但对张彦泽的挑衅无动于衷,还下令把张式交给张彦泽。冯道、和凝、李崧看了石敬瑭的圣旨,相视苦笑。石敬瑭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宽容,心平气和到半点脾气都没有了。
石敬瑭虽然贵为皇帝,却从来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每次都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冯道、和凝、李崧作为宰臣,当然也只能跟着难受。冯道、李崧整天神情抑郁,和凝则怒气冲冲。
冯道是个有名的慢性子,觉得和凝太急躁了,想找个机会劝他一下,坐在这位子上要沉得住气。一天中午在政事堂吃饭,和凝看到冯道穿的鞋子跟他的鞋子一样,就指着那鞋子问道:“相国,你那鞋子多少钱?”冯道说:“九百钱。”和凝一听,勃然大怒,骂身边侍候他的仆人:“混账的东西,怎么别人买一双鞋子只要九百钱,你买却要千八钱?”冯道听了,慢腾腾地伸出另外一条腿,说:“这只鞋子也要九百钱。”在一旁的李崧看出冯道是有意幽和凝一默,忍俊不住,说:“冯相国你也真是的,有谁说鞋子的价格只说一只的呢?”冯道大笑道:“我只是跟和大人开个玩笑,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就发脾气的啊。”和凝没好声气,说:“我现在心急如焚,没你们这么好脾气。”冯道、李崧听了都不好再说什么。
冯道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次被和凝顶了一句,回到家中还有些不开心。和凝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并不无道理。现在危机四伏,自己作为首辅宰臣,又何尝不焦虑呢?只不过朝廷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实力,着急也没办法,只能慢慢磨。
冯吉看在眼里,问道:“阿父为何闷闷不乐?”冯道向来不和家人谈国事,尤其对冯吉。这个儿子喜欢声色玩乐,不太长进,如果让他知道朝中大事,容易被人利用,于是便说:“这是国家大事,你不懂。”
这一次,冯吉却如同个饱学鸿儒,摇头晃脑,说:“天下太平,留心相;天下不太平,留心将。阿父作为首辅宰臣,泰山崩黄河溢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现在却心神不宁,一定是因为带兵的大将和朝廷不同心。”
冯道没想到儿子一眼看破他的心事,就多说几句:“正是如此。现在北有安重荣,南有安从进,都怀虎狼之心,行不臣之行。杨光远、张彦泽等又尾大不掉,皇上都为此感到不安。主忧臣辱,我的心也不好受。”
冯吉说:“阿父何必多虑?只要让皇上扶植心腹大将,压制不臣的诸侯,渐渐削弱嚣兵悍将。数年之后,何忧天下不平?”
冯道长叹一声。冯吉的提议过于理想化了。理论上扶植心腹大将压制不臣诸侯是最有效的办法,可是实际扶植出心腹大将之后,这心腹大将看到皇帝都依赖他,往往就滋生野心了。当初范延光之乱,石敬瑭启用杨光远进行镇压,结果范延光是灭掉了,又轮到杨光远给石敬瑭添乱子了。几乎无论谁都一样,只要有实力,就不甘心坐原来那个位子了。
冯吉好像看穿冯道心里想的,说:“当年范延光想称帝,如今杨光远也有不臣之心。皇帝再扶植其他心腹,焉知他不会学杨光远?以儿子看来,皇上如果要扶植心腹大将,须从皇亲中扶植。如果这天下本来就是他家的,他就再也不会谋反了。”
听了冯吉的一番话,冯道真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将帅位高权重后就野心勃勃,图谋不轨,已经成为恶性循环。如果这将帅是皇亲,天下本来就是他家的,即使不谋反,也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多半就不会冒着风险去谋反了。皇亲把持朝政,当然也会带来其他问题,甚至如东汉末年那样积习难返,不过却比引发兵变,江山易色好得多。
冯道不由得对这个宝贝儿子刮目相看,问:“你觉得皇亲之中,谁可担当重任?”冯吉答:“当然是杜重威。”冯道点头称是,其实在石敬瑭的亲戚中,只有杜重威立过军功,其他人都是坐享其成的。
次日冯道回到政事堂,和李崧、和凝商量保荐杜重威的事。和凝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杜重威此人贪得无厌,又胆小如鼠,岂可重用?”杜重威的闲言闲语,冯道也听了很多。这些闲言闲语中,互相矛盾的内容也不少。很多人说他贪婪爱财,也有不少人说他豪爽大方。冯道觉得两者都不太像,杜重威确实是个乖巧之人,他每次来京都会拜访一下冯道。但只带一些土特产,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像其他人,整天对他这个首辅宰臣阿谀奉承,所以冯道对他印象不错。话又说回来,杜重威对朝中第一重臣冯道都不肯送厚礼的,对其他人只会更吝啬,这也难怪朝中对他有好感的人不多。
冯道有一次问龙敏,他做首辅宰臣之后,大家对他的评价怎么样。龙敏回答,有人说好,有人说坏。冯道饶有兴趣地问,说他好的人多还是说他坏的人多。龙敏回答一半。人在官场,相互倾轧是难免的,谁不背后说人?谁不被人说?同僚之间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冯道自觉为官清廉,做事尽心尽责,为人问心无愧,还毁誉参半,很多人说杜重威的坏话就不足为奇了。
平心而论,杜重威只是在平范延光之乱中侥幸胜了一场,并无过人的能力和表现。不过矬子里面拔将军,说他是皇室宗亲中最有军事才能的人,并不为过。杜重威立功之后,由于封赏过厚,颇引来了一些不满,众人都认为石敬瑭对他的妹夫偏心。如果冯道再保荐杜重威,非议只会更多。不过现在皇帝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想加强皇权,必须任用杜重威之辈。因此,冯道单刀直入,说:“现在宗亲暗弱,诸侯独大,须用皇亲,方能解皇上惊疑。”
李崧非常同意冯道的见解,非常时期采用非常手段,杜重威虽然有诸多缺点,现在用他却再也适合不过。和凝的牛脾气却来了:要保荐杜重威,就你们自己保荐,反正我绝对不掺和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