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又寂静一片,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声音,和两人的呼吸声。
九禾走过去,坐在承逸旁边的椅子上。
过了半晌,谁都没说话。
她此时再回想所有的事情,才发现,原来这件案子从头到尾,承逸都没有插过一句话。一直都是自己,固执地想要替叶子讨一个说法。
却差点再次将那个满身伤痕的女子推向无间地狱。
九禾本以为承逸会跟自己说些什么。
他早跟她讲过,人族与神鬼林不同。人族,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很多。
可她没听。
她从没想过这事的背后还会有这些复杂的因果。
她若是想为李家和叶子讨个公道,只要把立春和二狗抓起来就行了,虽然李父李母之死与他们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可她又怎么能厚此薄彼?既然知道了小满的事情,她也该为小满讨个公道的。
可她又该怎样为小满讨要这个公道?是该怪李仲不该喜新厌旧,怪县太爷不该攀附清河刘氏而去刘家村找续弦,还是怪老村长不该不愿意自己女儿嫁给比自己年纪还大的男子却不敢推辞,而将别人家的女儿推了出去?
若是说三者都该怪,那谁又能为他们三个讨个公道?
比如李仲,谁说他喜欢了别的女子就该死?
比如县太爷,在北熙州,清河刘氏势大。士大欺官,他寒门出身,无依无靠。仕途险恶,找一个刘家女儿做续弦,身靠大树又有什么错?
再说老村长的小女儿,为什么县太爷要娶她,她就不得不嫁;她不想嫁,为何父亲不能直接回绝,必须得用这样极端的手段的才能保全她;可最终不是也没能保全,一样是家破人亡……
这些所有人的公道,又有谁来替他们讨?
若是立春不来告诉她这些事,她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些。
可没想到的,不代表不存在。
她本以为的因,却不过是结出的果......
她的心好乱。
她忽然想,若是她仍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就判定刘小满有罪,那她又算什么?
她凭什么滥用自己和王爷亲近的身份,施压县太爷让他判一个人有罪。
以权势压人,她和刘小满又有什么区别?
承逸见她良久不言不语,坐在那里,一脸的怅然若失,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是他见过的最善良最有正义感的女子,总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别人,敞开胸怀接纳包容别人。这样的人,并不常见的。
所以他很想守护她的善良。
可他又觉得她太天真,纯白无瑕,无瑕到他想亲眼看到这份天真被打破。
人总是这样自我矛盾的。
“九禾……”承逸唤她的名字。
“我是不是错了……”九禾喃喃地问他,“师傅早就教训过我,说生老病死自有因果,让我不得干预人世间的一切。可我总不听话,偏偏想要伸张什么正义。”
可她差点害了人……
她忽然不知道,什么是正义了。
九禾只觉得头痛欲裂,加上一颗心被撕扯着一般疼,她身心俱疲,愈加不适。
“九禾,”承逸握住她的手,“你很善良,你是人族眼中的光。有你在,他们就有希望。”
九禾无力地笑了两声:“光?我才不是,我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连饿都不知道是饿的人……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承逸知道,九禾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承逸站起来,走到九禾身后,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你觉得自己错了吗?”承逸问她。
“我不知道,”九禾喃喃着,“我只是想替叶子讨个说法……”
“为什么是叶子?”承逸问道。
为什么是叶子?
“因为,我只看到了叶子。”九禾说。
因为她亲眼看到了郑家人的善良和无奈,以及叶子在众人面前撕心裂肺的怒吼。
那深深触动了她,她觉得不公,觉得憋屈,她想讨一个说法。
所以她把她的愤怒发泄在了小满身上,那是一个披着华丽的外衣,却也同样满身伤疤的女子。
“所以你错了,”承逸说,“因为你在没有看到小满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判断。”
先入为主,九禾的怜悯,就吝啬地再也不愿分给那个今日才真正认识的女子了。
“我错了。”九禾眼神空洞地喃喃着。
承逸摸着她的脑袋,接着道:“可错了又怎么样,索性你今日看到了小满。她只是被关押在狱中,你又没真得把她怎样。”
九禾皱了眉:“可我做错了。”
承逸笑了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犯错。我们从自己的错误中成长,了解这个世界,九禾,你只是在走所有人都在走的路。”
“可……”可自她迈出神鬼林的那一刻起,她就意识到自己在人族人心中的不同。他们对她顶礼膜拜,甚至为她塑身立像,他们以为她能救他们。
可她今日,或许害了人......
“九禾,不要让他们对你的期望限制了你自己。你只要做到无愧于心,尽最大所能就好。你只是九禾,是神鬼林的九禾,不是他们日日参拜的佛像。就连受他们日日参拜的佛像都懒得花一点点的力气为他们讨个公道,你不过路过人族,已经做得够多了。”
承逸轻轻按着她的脑袋,她柔软的发丝在他指尖来回磨蹭着,缱绻细腻。如同他此时的心境。
她本以为的因,却不过是结出的果。因果轮回,生生不息。
她想,他说得没错,她错了,改过就好了。
她虽是人,却非人间人。这些人间事,体验过,学到了,就懂了。她亦不会在人间长待,又何必如此执着于这些与自己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事情。
这样想着,她的心慢慢放下。
承逸的手温暖宽厚,很是舒服。
还有他传给自己的灵力,像是神鬼林中雨后清晨清爽微甜的空气,让她如遇甘霖。
他轻轻笑着,声音温柔地将话题岔开。
他开始给她讲他游历时的有趣见闻。
房间里偶尔传出些轻盈的笑声。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