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嫂子说:“怎么会光天化日……毕竟我们春桥村也有几百号人口。可,因得没有闹出人命来,那县太爷就借口说是小孩子不懂事,打了群架,说那几个刘家的娃娃身上也有伤……最后竟然就只判了他们蹲大狱……”
“可那立春出来后说,他根本就没在那大狱里待几天,到是在县衙后院里住了好几个月,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只可怜了我的仲儿……双手双脚俱废……他本是多么骄傲的一个孩子啊……”郑嫂子的泪水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他姐姐本定了门亲事的,可仲儿一家与清河刘氏结了怨。那家人就说,不敢得罪刘家啊……仲儿姐姐便生生被退了婚……”
在人族,若是女子被退了婚……九禾想,那得顶着多大的污名……
郑嫂子接着说:“李大哥被气得吐了血,他本就有些旧伤的……那是之前和我家男人一起去打猎时,为了保护他而受的伤……那年冬天,他们将家里所有的银钱都拿出来给仲儿治病……仲儿的病没什么起色,倒是李大哥,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了……”
“李大哥下葬之后没几天,我一个没看住,李嫂子她,竟然跳了崖!”
“我亲眼看着她从那崖上一跃而下,一点都没有犹豫……我就只晚那么一步啊!若是……若是我跑得再快些,或是……或是我那时没有去倒水……”
郑嫂子泪如雨下,一边抽泣着一边声音嘶哑地低低地吼着:“我那时就想啊,我真想就这样跟着她去了!这样,我就能把我这条命赔给她……”
“可我怎么能……我还有叶子,我还有小石头……小石头还不到十岁啊,我又怎么能这样狠心,让他们自己留在这世上受苦……”
九禾静静地听着,她心如刀割,手也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一阵又一阵的愤怒如巨浪一般席卷而来,将她的心被拍得粉碎。
承逸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
她没有挣扎。
他伸过来的温暖的手,如同忽然射进了黑暗屋子里的阳光,倏然间打破了她深深沉浸的愤怒,这种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的情绪。
师傅曾经跟她说,愤怒是这天底下最不好的情绪,作为一个修行者,第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学会控制这种世间最具破坏力的情绪。否则,即便再强大,也只能成为别人手中的刀。
如白狐等族类,最最擅长控制人族的情绪,进而控制人的行为。
就如同九禾在织梦境中遇到的事情一般。
所以师傅从小便让她寻找自己愤怒的情绪,每每遇到,就要开始在心中默念静心经。
承逸的手便如同一盆水,打断了她内心深处正在不断滋生的愤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大半个身体都沉浸在了这湾愤怒中,于是她握紧他的手,在心中默默念起了静心。
如排山倒海般的平静瞬间冲进了她的心中。
她的眼前如同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空中忽然放晴,她甚至能看到蓝天上的朵朵白云。
九禾将自己从愤怒中生生抽离了出来。
她再次去看郑嫂子痛苦的表情,听着她嘶哑地声音,她的哀哀欲绝,痛不欲生,她声泪俱下,涕泗横流。
可现在的九禾,就如同看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表演哭泣。
九禾在心中嘲笑自己,她觉得自己真是懦弱,她不敢沉浸在他们的苦痛里,她不敢去体验他们的感情……
她听到自己用平静的声音问道:“那后来如何了?李仲和他姐姐怎么样了?”
郑嫂子过于专注于自己的回忆了,她并没有觉察到九禾细微的情绪的变化,她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李嫂子下葬后,仲儿姐弟就不见了……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我和石头他爹,尝试过各种途径寻找他们,方圆十里的村子都挨家挨户去问了……可他们就像是完全消失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再见过他们了……”
“都怪我啊……”说到这里,郑嫂子忽然放声大哭,她声音之凄厉,惊起了窗外驻足啄食的鸟儿,“这都怪我……连李嫂子的孩子也没能照顾好……我现在都不敢想去死,我真怕到了地底下,再见到李大哥李大嫂……他们若是质问我,为何他们对我们这样好,却因为我们家破人亡……就连留下来的两个孩子也让我弄丢了……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她啊……”
九禾放开了承逸的手,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郑嫂子。
她安慰道:“郑嫂子,这是刘家的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轻轻拍着她的肩,嘴里不断地轻声说着:“这不怪你,不能怪你……”
过了不久,郑嫂子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九禾放开了她。
郑嫂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清涕,垂着脸低声道:“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你看,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一谈起来就哭……”
郑嫂子的语气已经渐渐趋于平和,她接着道:“年初,立春给从县衙放了出来,我们心想他这下该消停了吧。”
“可谁知他却更加变本加厉……那日趁着我男人不在,他竟然将叶子骗去了林子……想要……”
郑嫂子的话没有说完,她不愿说出那个她觉得只从嘴里吐出来都是玷污的词语。
九禾却从她惊恐地表情中明白了,那胖子这是想要霸王硬上弓啊!若是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可就由不得你想嫁不想嫁了……这里可是人族,若他得逞,光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叶子了。
“幸好有个叶子舅舅那日刚好来我家,正巧从山上经过,他听到了叶子的声音,这才把她救了回来。”
“自那之后,我们一家人便合计,即便是仲儿身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那畜生都一点事情都没有,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若是说我们这附近还有谁能让他忌惮些,也就只有刘秀才了……他刚好前年死了老婆,正要找续弦。”
“于是,我们便找人去他那里提了提,这才定下了这门婚事……我知道,叶子不喜欢那刘秀才……可跟名节和性命比起来,男人多大年纪,长得好不好看,又有什么所谓?更何况刘秀才是我们这里多少年来唯一考了功名的人,叶子跟着他,也不吃亏!”
郑嫂子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下来。
提起这门亲事,郑嫂子的脸上微微浮起了些笑意:“这两天,刚好他爹打了些成色不错的皮子,这就带着叶子去城里换些胭脂水粉回来,只等着开春,我们就把婚事办了。”
“等着石头长大了,我们把他送去炎炽军里当差……这样,我们夫妻俩,就再不用过着天天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郑嫂子长长出了口气,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儿子。
小石头也将脸从娘亲怀里露出来,他使劲点点头,说:“我要去跟大牛哥学武艺。等到我也去炎炽军当了校尉,爹娘姐姐就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郑嫂子见儿子一脸稚嫩却很是坚定的表情,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她揉着他毛乎乎的脑袋,又对着九禾和承逸笑了笑,说道:“别光顾着说话了,你们也饿了吧。我做好了午饭,快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