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见到母亲,一头扎进了她怀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露出一个小脑袋,带着哭腔原原本本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郑嫂子的眉头越皱越深。
听完了小石头的讲述,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承逸默默地把那狗儿安置在叶子的屋里。他出来时,看到几人都还在原地,皆沉默着,像是几尊泥偶。
“我们先回屋吧……”九禾用眼睛瞟了一眼往这边走的承逸,对郑嫂子和小石头说道。
几人跟在郑嫂子身后,回到了南屋里坐了下来。
郑嫂子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捂着心口,半晌才喃喃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九禾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郑嫂子真的是因为那刘胖子的纠缠,才决定把叶子许配给秀才吗?可秀才已过了而立之年,叶子能接受吗?”
郑嫂子垂着头,并没有答话。
九禾又试探着说道:“那个胖子,不过是一个村长的儿子……不去理他就好了……”
为了避免一个傻子的纠缠,就这样随意将自家女儿嫁出去……
在九禾的认知里,她觉得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郑嫂子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对我们这里不熟悉,可能不清楚,刘氏到底意味着什么……”
“和我们春桥村都是些南来北往的流民不同,刘氏家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北熙州的大士族了。他们有自己的族谱,有自己的祠堂,还有族长。他们族中,上至太子太傅,下至郡守县令,不乏身居高位者。即便是整个北熙州,像清河刘氏这样显赫的门楣也是不多见的!”
九禾望了承逸一眼。
清河刘氏?
这里已经是清河郡的范围了?他们夜里跑了那么远,都不知道究竟跑到了哪里。谁知竟然已经进入了清河郡!
这里可是承逸的封邑!
承逸收到九禾的眼神,只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没想到。
郑嫂子接着说:“可以这样说,在我们北熙州,只要是姓刘,不管是否真的出自这个刘氏,都能得得到大家的另眼看待……更何况,我们北面这个刘家村,可实打实是清河刘氏的一个旁支!别说在我们春桥村,即便是到了城里,他们也是敢横着走的!”
仅清河刘氏的一个旁支,就这样趾高气昂……九禾不敢想象,真正的清河刘氏得多么神气……
九禾拿眼神寻问承逸,看他听说过这个什么刘氏没有,承逸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
九禾接着问:“既然这刘氏这样显赫,嫂子为何不愿叶子嫁给那刘胖子?”
郑嫂子长长叹了口气。
“他大名叫做立春,”郑嫂子道,“这孩子小时候挺好的,因为家里离得近,我们也让叶子和他们刘家村的孩子一起玩来着。”
立春?九禾想,那胖子的形象可和这名字十分地不符合…..
她问道:“立春和叶子,从小相识,青梅竹马,也知根知底,这不是挺好的吗?”
“要说青梅竹马,”郑嫂子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她顿了顿,才道,“她和仲儿,才是真的青梅竹马……”
郑嫂子指了指窗外,九禾和承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是离他们这里不远的一个小山头,立着一个孤零零的房子,远远看去,十分萧条,连屋顶都破了几个洞。
郑嫂子说:“那里之前,住着一家人,那家人姓李。”
“李嫂子比我大不了多少,我怀叶子的时候,年纪还小,多亏了李嫂子照顾,才顺利把叶子生下来……李大哥和石头他爹总是结伴去山里打猎,也一直很照顾他……他们一家人都很和善,家里离得又近,叶子从小就跟在仲儿屁股后面到处跑,天天‘仲儿哥哥’,‘仲儿哥哥’地叫。我们那时也想着,她若是嫁给仲儿,肯定会余生无忧的……”
可那家人的房子如今已破败成了这样,九禾想着……
郑嫂子顿了顿,接着说:“立春有个姐姐,叫小满,前些年,给县太爷做了小……”
九禾点点头,她听小石头说了,说县太爷是胖子的姐夫。
郑嫂子说:“可自从小满去了城里,立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他开始无缘无故殴打邻村的小孩子,随意糟践人家家里的庄稼,往着人家家牲畜身上扔石头块儿……什么坏做什么……慢慢得,乡里乡亲见了他都绕着道儿走,我们也就不再让叶子和他有什么来往了。”
“可是啊,立春也不知是咋的,就是对我家叶子念念不忘,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我们一开始也没当回事……”
“等到叶子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和李家合计着,正式给叶子和仲儿定个亲。这一来,叶子年纪也大了,若是无名无分天天和仲儿满山跑,是要被人说三道四的;二来,我家叶子自小生得美,这全乡里都传开了,我们也不想再让旁的人惦记着……”
“可谁知,这就害惨了仲儿啊……”郑嫂子说到这里,哽咽着再说不出来话。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小石头抱得更紧。
半晌,郑嫂子清了清嗓子,才又说道:“我们也不知道仲儿和立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冲突,只听说是有些口角……”
“那天半夜里,我正哄小石头睡觉呢,就听见他家的狗一直叫个不停……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太平。我就把我男人叫起来,让他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那晚上一直就没回来……等到第二天我们才知道,那夜里立春趁着李大哥不在家,带了四五个小兄弟来……生生将仲儿的手筋脚筋挑断了呀!”
郑嫂子讲到这里,一行清泪从她并不算光滑的面庞上滚落了下来。
她怀里的小石头也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埋在娘亲的怀里。
九禾也震惊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挑断了别人的手筋脚筋?就为了一个女子?
她早上在猜是否是那胖子将木箭插进狗儿肚子里时,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太黑暗了,那个看起来并不怎么凶神恶煞的小胖子可能狠心做到这一步吗?
可她到底也没有想到,一个尚未弱冠的男孩,为了欲望,为了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能做得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那,李仲后来,怎么样了?”九禾沉重地问道。她大概也猜到了,既然李仲并没有遇到自己,那估计已凶多吉少了,“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那县太爷,就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包庇自己的亲戚吗?”
郑嫂子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冷冷地笑了笑。
这是九禾第一次在这个总是一脸温暖笑意的妇人脸上看到这样冰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