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地方史志办公室只有三个人,除了郁洋和朱主任,还有一个已经退二线的董副主任,不到退休年龄,被组织部画杠杠“切”掉了,职务改称为科级干部,但退休前仍然占着编制名额,所以单位也没法调入新人。董副主任一直负责编纂《隐山茶叶志》,上班随性,可来可不来。
回到单位,朱主任对郁洋说:“今天核查的四个贫困户,咱俩分分工,每人包两户,分别想想办法。董主任是老同志,不让他参与了。行吧?”郁洋心想,地方史志办本来就是清水衙门,我一个副主任,能有啥办法可想?但话又不便说出,就调侃道:“马鞍村也真倒霉,区里安排我们这样的穷单位去包保他们。”这话估计朱主任有点不爱听,因为他作为地方志办公室的一把手,向来喜欢说“部门不分大小,工作不分贵贱”。虽然有职无权,但不能自轻自贱。果然他没有接郁洋的话,掰着手指说:“你负责包保张根财和孙连发,我负责包保李道顺和郭金保。”郁洋说:“行。”
朱主任掏出手机,调出郭金保向他挥手告别的照片,说:“你把这张照片配上简短文字,题目就叫《期盼》,发给咱们《隐山周报》刊登出来,表现农村孤寡老人对政府扶贫工作的期待,让区领导知道我们地方史志办在扶贫工作中有所行动。”郁洋问:“这个郭金保家里情况咋样?”朱主任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一言难尽。他今年七十三岁了,打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现在投靠他弟弟郭银保一块儿生活,住在一间偏屋里。”
郁洋问:“他有收入来源吗?”朱主任说:“他养了六只鸡、两只鸭,平时去山上捡一些柴火,年收入五百元左右。”郁洋暗想四个贫困户,难怪郭金保送行时送得最远。可能寄人篱下的他,最缺少一种外界给予的关怀和温暖。他又想起朱主任说给李道顺每年补助两千八百元的事情,就问:“财政兜底那两千八百元从哪里听说的?是由财政局拨付吗?”朱主任说:“我在文明办复印扶贫工作会议文件时,听文明办的马主任说的,大概是这样。”
正说着,董副主任推门进来,脸上笑眯眯的,像是遇到什么喜事。朱主任说:“董主任,我跟郁主任正说你呢,这次区里分派我们单位去马鞍村结对子搞扶贫,我和郁主任代劳,就不让你包保了。”董副主任摆着手说:“我都快退休的人,自己都扶贫不了自己哦!”朱主任笑着说:“不能那样说,你女儿在上海工作,房子已经买好,老两口在隐山过得无忧无虑,我和郁主任还羡慕你呢!”说着转身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单位有两间办公室,朱主任一间,郁洋和董副主任共用一间。上次清理办公用房超标,朱主任单独一间办公室涉嫌超面积违规,就在办公室里侧摆了张小会议桌,算是他个人办公室兼单位的会议室才勉强过关。朱主任走了之后,董副主任打开自己的电脑,坐了片刻,也推门出去了。郁洋并未在意,处理办公桌上几件杂事。时间不长,董副主任忽然推门冲他招手喊道:“郁主任,朱主任喊你过来,我们开个会。”
地方史志办公室虽然人少,但朱主任喜欢开会,而且对会议记录尤为重视。郁洋取出抽屉里的会议记录本,端着茶杯跟在董副主任身后,走进隔壁的朱主任办公室。
朱主任正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两人进来以后,他头也没抬,仍然眉头紧锁写自己的。董副主任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郁洋在会议记录本上写下时间、参会人员,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茶。足足过了四五分钟,朱主任才写完。他抬起头长出一口气,眼角眉梢立刻舒展开了,微笑着说:“好,今天董主任来了,咱们开个会。”他看着郁洋说,“是这样的,咱们的《隐山茶叶志》由董主任主修,现在初稿基本完成。关于本书的编委会,上次咱们议过一次。原计划是我任主编,董主任、郁主任你们两个任副主编。现在董主任有点新的想法,让董主任先谈谈。”
郁洋心里一惊,立即想到刚才董副主任出门肯定是提前跟朱主任沟通来了,才促成召开这个会议。他又想起董副主任下午来时脸上笑眯眯的,而且笑得有点反常。他每有坑人的动作时,必先露出笑脸,郁洋已多次领教过。
董副主任跷着的二郎腿始终没放下,用手轻轻在沙发上拍了一下,说:“这件事其实说出来有点难为情,但如果不说,我又觉得在心里是个疙瘩。我们是做史志工作的,做史志最讲究实事求是。《隐山茶叶志》由我主笔编纂,花了一年多时间,没有获得经济上的补贴。我想做事总要图一样,要么有名,要么有利。朱主任是单位的行政一把手,任主编我没有话说。但参照其他志书的通行做法,我这个主笔可以担任执行主编。”
朱主任点点头,说:“董主任任执行主编,副主编还设不设?”言下之意,三个人一个主编,一个执行主编,一个副主编,看上去不免有点滑稽可笑。董副主任头晃了一下,不置可否的样子,又嘴巴动了动说:“那由你做领导的决定。”
朱主任看了看郁洋,眼神充满深意地说:“郁主任的意见呢?”
郁洋心里有点不痛快,虽然说《隐山茶叶志》是由董副主任编纂的,可是他负责统稿和总校,对全书付出了很大精力,从古至今的三百多张插图,全是他一手选配的。况且单位编修的不只这一本志书,郁洋负责编纂的《隐山年鉴》和《隐山茶文化研究》,董副主任都没有参与,但署名都是朱主任任主编,他和董副主任任副主编。他心里还有一层隐隐不满,那就是朱主任开这个会应提前跟他商量一下,起码让他知道朱主任的真实想法,这样自己便于在会上表态。现在朱主任突然将这个难题抛出来,等于将矛盾焦点甩给了郁洋,说白了是将自己一军。
郁洋觉得脸上有点发僵,赌气道:“那就不要设副主编了,不用署我的名字。”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觉得编委会的人员构成,最终还要交由区政府领导审定。”
朱主任立刻觉察到郁洋的不快,沉着脸说:“不署你的名字怎么行?官方修志,众手成志,修志不是我们某一个人的事情,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事情。”
郁洋垂下眼睛说:“那就把我设为编辑吧。”
朱主任沉吟片刻,说:“如果设编辑,那就我们三个人都是编辑。前面是我任主编,董主任任执行主编。”
郁洋点头说:“行。”说完就站起身想离开。朱主任似乎为了缓和气氛,没话找话般地说:“我们再说说扶贫的事,董主任虽说是单位的老同志,这项工作不参与,但具体情况他也应该知道。”
郁洋耐着性子重新坐下来,将会议内容简略记在会议记录本上。朱主任说:“这次扶贫工作,从上到下非常重视。我们单位并没有接到会议通知,听说区里召开扶贫工作会议后,我立即敏锐地觉察出会议的重要性和严肃性,从对门的文明办找来了会议文件,才知道我们对口扶贫马鞍村。如果我们稍一疏忽,就将此项工作耽误了。虽说不是我们造成的,但领导官大我们官小,领导嘴大我们嘴小,领导批评人的时候可不听我们讲理由。”
郁洋一声不吭,董副主任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静听朱主任长篇论道:“说到给贫困户找致富项目,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最缺的就是致富项目。董主任你小孩大了不用管,房子有两三套。郁主任也有房有车,只有我,别说买车了,连驾照还没有考到。但是,我也很满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感谢组织赏碗饭吃。咱们单位三个人,办公经费有限,由财政局按人头拨付,如果拿出资金去扶贫,我们可能水电费、文印费都交不起。我们手里没有实权,不像公、检、法,能协调其他单位帮忙出力,不像土地、城建、交通、税务部门,随便打个招呼就有企业买单。那四个贫困户,一没技术,二没资金,如何帮他们找项目,怎样帮他们脱贫,郁主任你想你的办法,我打我的主意……”
晚上回家躺到床上,郁洋琢磨起自己包保的两个贫困户。张根财家虽然破败,却看着六十英寸的液晶电视,比自己家里的电视机还大,他觉得暂时不用劳心费神去考虑他。况且,张根财本人也没觉得自己穷,不是唠叨说“娶个媳妇就好了”嘛!唯有住在猪圈里的孙连发,穷困潦倒,一言难尽,说出去确实丢地方党委政府的脸面,对他必须要进行帮扶。话又说回来,养不教,父之过。孙连发两个儿子都堪称逆子,他自己的责任也难以推脱……
正胡思乱想间,老同学张庆打来电话。他在邻县上班,家住在市区,一般周末会回来。谈及工作的事情,郁洋说出自己下乡扶贫遇到的难题。没想到张庆哈哈一笑说:“穿珠子嘛!”郁洋疑惑不解,问:“穿什么珠子?”张庆说:“我包的也有贫困户,我的搞法是让他们穿珠子。去淮城小商品批发大市场买一箱珠子,像绿豆粒那么大的水晶珠子,让贫困户穿成女孩戴的手链。买一箱珠子成本五百元,起码够他穿半年的,然后你给他发一千元工资,这不就是项目嘛!”
郁洋心里一震,从床上坐了起来,问:“穿好的手链卖给谁?”张庆说:“卖给谁?扔了嘛!就相当于你自己出一千五百块钱,给贫困户找了个项目。上面检查时,比你直接给贫困户一千五百块钱好看多了。我就是这样干的。”
郁洋哈哈大笑,连拍大腿,觉得张庆的主意高明。是啊,自己掏一千五百块钱,吃个暗亏,但好歹算找到个项目,这次扶贫工作任务绝对能应付过关。幸亏自己只包保了两户,不,只需要给孙连发找个项目就行,先不管张根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