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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质秦

庄辛守卫淮北门户,昭回巩固淮水西岸核心区域,景阳捍卫黾塞,景鲤守卫洞庭与秦对峙,公子兰接替昭睢为令尹。秦人自西而来,苦苦相逼,依然对东南富庶之地不能染指,只能取楚西边的巫和黔中,就地设郡。楚襄王趁此召回东边流散的十余万兵力,屯兵整军,再根据襄陵会盟前定下的计策,利用穰侯与白起的嫌隙,迅速收复富含铜矿的江旁十五邑。

秦嫌攻打楚国消耗兵力,便不断觊觎蚕食他国领地,命白起攻打魏国的华阳城,杀戮十五万魏国人,与赵国一战又如法炮制将赵国兵士淹死两万多。秦、楚关系忽好忽坏,尽管楚国仍有疆域五千里,却也不得不正视秦国横扫六国的野心。

公元前272年,楚襄王迁都至陈已经六年。

这年春天,齐国田单利用燕惠王与燕国将军乐毅的罅隙使出反间计,使乐毅逃离燕国。齐、韩、魏趁势攻打燕国。曾几何时,燕昭王尊乐毅为上将军,与秦、赵、韩、魏攻打齐国,将齐国领地瓜分得只剩莒、墨两城。区区十载,齐国的复仇迅猛如洪水。

燕国都城外三国兵卒压境,燕太子星夜派人向楚国求援。楚襄王派景阳率领三万将士驻军雍丘(今河南杞县),向兵力空虚的韩国都城阳翟(今河南禹州)施加压力。燕太子机事不密,燕国权臣公孙操率先动手弑杀燕惠王,囚禁燕太子,改立燕国宗族之子为燕武成王。公孙操的僭越行为不仅触动了楚国与燕太子达成的和谈利益,更为已经有退兵之意的齐、韩、魏三国提供了卷土重来的绝佳借口,就连一向忙着挑唆赵国的秦国也乐得插手其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燕惠王尸骨未寒,血雨腥风再次吞噬燕国。诸国打着讨伐公孙操的旗号疯狂掠夺燕国国库的宝藏,瓜分燕国的领土,驱赶燕国人民。齐国田单顺利收复了旧日失去的土地,被白起重创的魏国以战养战恢复了些许生气。秦国投机钻营,兵分两路,往西南包围楚国边境,往东北直入燕国都城趁乱分羹。财富、领土、奴隶此时并不是楚国的追求,楚国急需恢复大国号召力,以重创后的昂扬来彰显自信。楚国死而不僵之姿态,使赵、魏、韩等依附秦国的力量发生了微妙倾斜。

秦昭王虽然在接二连三的战事中获利,却也得知外间抗秦同盟正暗自发酵。何况他的手边还摆着楚国黄歇的万字劝谏书信,字字句句都切中秦国的隐忧。秦昭王如何不知,秦国最大的劲敌就是富庶辽阔的楚国,可是楚国并不会轻易被他拿下。为了不打草惊蛇,秦昭王改变了武力攻楚的策略,决意主动与楚修好。这既是秦昭王迷惑诸国的缓兵之计,也是楚国六年来亡羊补牢的结果。

秦与楚终于迎来了空前的“蜜月期”,秦使浩浩荡荡到了陈郢,预备迎接秦楚修好的凭证——楚太子熊完。

时值春末,陈郢的桃花竟常开不败。大概这里曾是女娲、伏羲、神农都偏爱的地方,所以一草一木也长情了些。熊完站在回廊下,遥望天空最远的地方,只见晚霞如带。安乐的楚国,质子何年可归?

“太子殿下,请用晚膳。”侍女小心翼翼捧着漆碗。

火红的漆碗盛着浓白的鱼汤,春日淮水河中的鲜鱼是天赐佳肴。

熊完暴怒拂袖:“下去!”

鱼汤玷污了华丽的衣裳,漆碗在尘埃里翻滚。十八岁的熊完并不常迁怒下人,只是会见秦使时闹哄哄的钟乐缠了他一下午,让他心口憋闷。

子兰从走廊尽头走来,及时解救了那位倒霉的侍女。他捡起漆碗,微笑着劝慰侄儿:“如此鲜美的鱼汤,殿下舍得辜负么?”

熊完一袭华裳,是为了与秦使见面而穿。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他竭力撑起楚太子的风度,显得那么云淡风轻。秦使藐视一切的倨傲,其实令他内心如乌云般狂卷。

“季父,我不想去秦国!”熊完终于把心里压抑了千百遍的话吼了出来。

“你怎能肆意大叫大嚷!”子兰严肃地看了看四周,把熊完劝进屋,再哄道,“我知道你心里烦恼,可有什么办法呢?自旧都陷落以来,楚国举步维艰。你是大王的嫡长子,是万民期待的太子啊!秦使指名要楚太子去,何人能代替?”

“如此被流放的太子,谁爱做谁做,大王又不只我一个儿子!”熊完赌咒似的抱怨,“秦国是最不讲礼仪仁德的地方,燕、赵诸多质子,有多少客死于秦国?此一西去,或许……或许我也会命丧异国……”

春雨淅淅沥沥,花树上鸟儿咏唱,乱红缤纷,熊完说着止不住潸然泪下。

子兰哀叹:“大势所趋,楚国已经折腾不起,你要体谅大王的一片苦心。若是去齐国、赵国倒也罢了,去秦国……季父心里也不忍啊。”

子兰殷切地劝说着,但熊完一句也听不见,他茫然混沌的脑海里,只听到一句雷鸣似的话语闪过:“谁叫你是太子!”

太子,太子,太子难道就该死吗?

“别跑呀,小世子,仔细跌倒。”室外传来嬉闹声,楚王的幼子、肉滚滚的熊善正追逐着一只虎皮狸猫。他的仆从侍女一堆人跟在身后,嘻嘻哈哈,一边照看着世子一边相互打趣。

狸猫钻进了熊完的宫殿,熊善紧跟着扑进来,一跤摔倒在门槛下,牙缝中磕出血来。

“小世子!”仆从们潮水般涌来,瞬间却都跪地求饶。

跌倒的熊善早已被熊完抱在怀中。熊完红着眼责备下人:“如此怠忽,放肆!”下人们看着熊完似乎要吃人的双眼,吓得早已噤声。

大殿里冷寂了好一会儿,熊完才取来绢巾替熊善仔细擦拭血迹,哄道:“子善,疼不疼?没事疯跑什么?”

熊善漱了口,咧嘴笑了:“太子哥哥,一点儿也不疼。我是大王的儿子,将来还要上战场杀敌,这算什么。”

子兰在一旁听了,淡淡笑了:“小世子越发伶俐了。”

熊完停了手,似无意地问熊善:“子善这等骁勇,不怕秦将白起吗?他可跟豺狼虎豹一样凶恶呢。”

熊善却仰起小脑袋说:“白起那种小人不值得称道。庄辛师傅说,昔年庄王饮马黄河、止戈休武,我大楚古有莫敖屈瑕、百步穿杨养由基,今有名将景阳、项飞、昭回,就是赵国的赵奢、廉颇也未见得比白起差。白起区区集市屠夫,岂知德为何物?哎呀,小猫,不要跑!”

熊善从熊完腿上滑落,在角落里捉住了那只虎皮狸猫,得意地炫耀:“太子哥哥,你看,它终究从我手里跑不掉!”

熊完起身,亲自拿来一个笼子替熊善把狸猫装起来,认真地问弟弟:“子善不怕疼,不怕猫,也不怕白起,那你怕不怕做太子?”

“做太子?”熊善懵懂了,似乎这个问题有些难。他咬了半天手指,歪着头好奇地问:“哥哥,难道你怕做太子吗?做太子有什么好怕的?再说我会长大的,我会……”

窗外传来呼唤声,是熊善的母亲。

熊完再无法佯装镇静了,春寒随着穿堂风冲进来,令他战栗。熊善,漆黑润泽如墨玉的眼睛,浓密整齐的眉与睫,柔和白皙的脸颊,甚至连低垂时的眼睑都漂亮得叫人惊异。不过五岁的孩子,超逸的气质为什么能这么顺利地击垮作为太子的他?

“太子哥哥,我要回去了,母亲在叫我!”熊善笑眯眯地搂住装着猫儿的笼子。他不知道,孩童的真实有时会像崩溃的冰川,彻底淹没成人的自傲。他更不知道,此时宫殿角落里站着的每一个人都被他震惊得失语。

“快些去吧,不要叫你母亲担心,下次可要仔细些。”熊完模糊一笑,把熊善送出门。

春雨似垂帘,寝宫静如荒野,熊完颓然地取下冠冕。

“那样聪明的孩子,才适合做太子啊!”他不由自主低到了尘埃里。

“不,这样聪明的孩子,更适合做秦国的人质!”子兰早已赶走了仆人,起身关紧了门,郑重劝告,“你不能再犹豫了!”

“季父,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臣不能对殿下你的茫然再坐视不理了。你要明白,庶子一旦有异心,那就再不能称之为兄弟了。”子兰拿起熊完手里的金冠,小心凝视了两眼,郑重替熊完戴上,“臣与大王一母同胞,自幼牢记平王之乱与昭王之和,令尹子西是臣的榜样。臣拥戴大王,所以即便曾有大臣拥立臣,臣也毅然辞而不受!可如今,小小子善能说出这等大胆之语,绝非偶然!在你与子善之间,太子必须要做决断了。”

“季父之言令我胆寒。只是我既是太子,明日就要受命质秦,还有什么回旋之法呢?”

子兰笑了:“太子可曾钓过鱼?鱼儿为什么会上钩?不过有饵罢了。世间之事只要有想实现的目的,就不可能没有变通之法。”

楚襄王独坐案前,夜不能寐。他遥望夜空,恨苍穹偏吝一轮明月。曾经的楚国,在诸侯国中炙热如火。它开门迎接流离的晋文公重耳,大方赐予流离的吴起一方舞台,从什么时候开始,楚国也沦落到要送骨肉去他国求一时苟安?谨小慎微,仰人鼻息,这怎么是傲然出众的楚国!

“大王牵挂太子,所以还没有安寝么?”

“先生还没回去么?”楚襄王见到庄辛,心里话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骨肉之情怎么能说舍就舍?寡人吃过秦国的苦头,那是一块凶险之地啊。完儿打小就不是个大胆的孩子,受过栽郢失陷的惊吓。何况使秦之人,寡人终究有些不放心。”

庄辛自从晚宴散席后就一直没有离开宫殿。他是最了解楚襄王的人,了解此时的大王需要他。庄辛解下披肩替楚襄王披上,安慰道:“老臣与大王想到一处去了,所以送来一人。”

一位少女跪拜在下。她黑发如瀑,顺着细长而微露的玉颈流泻。温柔的灯光笼罩着她,虽然看不见她的眉眼,却因她瘦削的肩膀有了无限遐想。

“此女是谁?”

“侍女鱼同,老臣的护卫之一。她精通兵法诗礼,有勇有谋,不仅细心谨慎,还能服侍太子起居。”庄辛胸有成竹。

“抬起头来,寡人瞧瞧。”

鱼同缓缓抬首,细巧温和的长相却让楚襄王瞬间不再期待。

“模样不甚出众,未必能讨太子欢心。芳龄几何?”

鱼同不卑不亢回答:“小女年十六。”

“才十六岁?倒长得老成了些。有何过人之处?”

鱼同并不着急答话,反看向庄辛。庄辛只微笑拈须。鱼同起身,躬身下拜,往后退了三步,转瞬已经来到宫殿的圆柱前。她抱柱而上,似饥饿的壁虎,须臾之间已经登顶,出没于梁椽之间,悄无声息。

楚襄王惊叹:“连最狡猾的老鼠也无法做到毫无动静呀!”

庄辛淡然道:“这只是她的微末之技。大王,楚国人杰地灵,怎么会缺佳丽呢?老臣之所以选中鱼同正因她貌不惊人,不易使人察觉。太子此番西去,不知有多少意外之险,郢都中人又岂能顾上?更何况除了鱼同,老臣还替大王请回了一个人。”

“谁?”

“黄歇。”

“黄歇回来了?是啊,以魏赵之事却秦,多亏有他,否则楚秦之间哪能缔结同盟!”楚襄王感慨道。

庄辛道:“老臣认为若以昭回将军使秦,昭回治理淮水西岸之效就白费了。使秦之人,老臣还是以为非黄歇不可。当然此乃黄歇自请赴秦,老臣思忖,极为妥当。”

“当年子歇弃爵位北游,顾全了昭氏一族与寡人的体面,其良苦用心,飞廉可鉴。夜太深了,先生也回去安寝吧,让黄歇来见。先生要保重身体,寡人可不能没有您啊。”

庄辛感动不已:“大王放心,再没有比邯郸更精致的牢笼,也再不会有比栽郢更漫长的黑夜了。”

楚襄王令鱼同近前,嘱咐道:“寡人虽不了解你,但了解阳陵君。寡人把太子的安危托付给你了。你要记住,这不仅是楚王的命令,更是一个父亲的嘱托。”

鱼同俯身,冷静有礼地回道:“小女惶恐,死也不会让人伤太子分毫!”

楚襄王整理好衣冠来到座上,命道:“宣黄歇觐见。”

黄歇来到殿前。楚襄王命道:“来来来,到跟前坐,把你的经历都跟寡人说说。”

黄歇说:“臣在秦都接到大王的任命诏书,便立即以左徒大夫的身份向秦王递交劝谏书信。臣向秦王历陈楚与秦相害相合之关系。楚沃野千里,根基六百余年,楚人之心不能尽灭。昔年怀王客死,举国悼念犹未断,秦若赶尽杀绝,秦楚之间不能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倘若秦与楚交缠之际,纵横家东去游说,赵、魏、韩趁秦楚胶着乘虚而入,秦未必能得利益。秦王听臣所陈,心中踌躇,战乱或可止于此。”

楚襄王想起白起的暴虐仍有忌惮,遂问:“依你看来,秦国情势如何?”

“在秦国宫中拜会时,最先接见我的人是穰侯而非秦王。臣于是暗中打听,才知秦国庶民只知穰侯却不知秦王,对于白起抱有非议。可见秦国内政未必安稳。”

黄歇语速不疾不徐,话语清晰,青春柔和的面庞,眉眼之间的朝气蓬勃,与昭睢、景阳的颓丧萎靡截然不同。

楚襄王兴奋地夸赞:“卿临危自请使秦,勇气可嘉,忠心可鉴。只怪寡人昔年奢靡荒淫,竟使良才埋没了。”

黄歇躬身道:“身为大楚之人,臣心里只有我大楚。”

楚襄王高兴地说:“好,此事就这么定!时候不早了,你且退下早点休息吧。”

春末的天气多变,躲了大半夜的月亮终于展颜。精巧绝伦的马车灯照亮了去往东宫的路,锦绣流光藏在马车内,春风徐徐为美人送行。与鱼同故作冷静不同,襄王的内侍面带微笑,多少年来,宫廷女人的荣华富贵都是从一辆马车一段小径开始。内侍就像望舒身后的飞廉,使好风送人至青云。

四周的仆从顺利帮鱼同除掉了宽大的华服,内侍自觉地领着闲杂人退出。鱼同伫立在内室,太子的床榻离她仅几步之遥。

“内侍大人!”鱼同忍不住回头呼唤。回首不见人,唯有关门声,夜忽然长起来。鱼同呆立原地,举步艰难。她想些什么呢?报恩?尽忠?她什么也想不了,只能鼓足勇气掀开了帷幕。外间的矮榻上不见服侍的人,难道太子已经将他们驱散?鱼同步步往里,宽大的榻上盖着锦衾,似乎卧着一个人。

鱼同手心微汗,在榻边坐了好一会儿,轻声唤道:“太子殿下。”

无人应答。

鱼同又唤了两声,室内静得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男女之间相互取悦的技法被鱼同丢在脑后,她如敏锐的猎犬一样嗅到了潜藏的危机。鱼同悄悄猫下身,拔下发髻上的玉簪。虽无刀剑,小小一根簪子也足以让她用最短的时间杀死罪魁祸首。鱼同猛地掀开锦被,榻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枕头。

还是这死一般的寂静。服侍太子的贴身侍婢不见踪迹。

鱼同吹灭了灯,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搜寻开来。在帷幕的角落里,三名侍婢早已倒地身亡。没有血迹,没有凌乱,没有异味。这三人为何人所伤?太子身在何处?

鱼同回身搜寻床铺,摸到了一卷书信和太子的金冠。鱼同将书信贴身藏好,胡乱绾起头发。事情重大,她不敢随意叫嚷,只能悄悄从窗中跳出,从偏僻的后门逃出。她要将这一突发事件报告大王。

鱼同到了宫殿门前,值班的将领已经换了一班。

“鱼同有要事向大王禀报,请将军通报!”

守将从未见过鱼同,却见她装扮华丽,不像是一般的宫女,因此也不敢妄自扣下她。守将再次严肃地将鱼同打量了一番,责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从没见过?令尹大人正与大王议政,任何人不可打扰。你究竟有何要事?”

“这……”太子下落不明的情形鱼同不能随意张扬,“这,小女无法细说,请将军通报便是。”

“本将军看你甚是可疑,说有要事又不能细说,叫我等如何通传?这样吧,你在门口候着,等令尹大人出来,我再进去帮你通报。”

“不能等啊!”鱼同脱口嚷道。更鼓响了一声,宵禁的时候快到了,这时不出城去找庄辛就得等鸡鸣之后了。鱼同不敢空等,不再跟守将纠缠,急急往城门口奔去。城门的守将手持长戟守在门口。鱼同穿着拖地的锦袍,在月光下格外扎眼。她料定自己这样走不出去,遂脱下鞋履握在手上,顺手夺过路上商客的马,往城门口拼命飞驰。

“什么人!赶快下马!”守卫立即用长戟横拦。

鱼同早已伏在马腹,一手勒住缰绳,一手将鞋履快如灵猿向守将脸上掷去。守将脸上火烧火燎,长戟不由脱手,快马乘机冲出城门。

风声与叫喊声一起在鱼同耳畔掠过,玉簪落地一断为二,青丝漫天狂舞。

守将没有看清袭击他的到底是何人,只眼睁睁看着一匹快马如流星般融入夜色。守将吹响号角,急促的长鸣声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宫殿。城门紧闭,全城戒严。

鱼同在王城内躲避,但随着戒严的号角,内城的亲贵大臣府邸都亮起了灯。搜捕的人接踵而至,鱼同再无处可逃。

鱼同暂时藏身在暗巷里,想着此时的庄辛估计也进宫去了,此时再折返必然不遇。侍卫跟得太紧,她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找个可靠的人和可靠的地方藏身。鱼同冷静细想猛然想起了一个人,心里打定主意。

“去吧,帮我引开他们!”鱼同脱下华服挂在马背上。马儿昂首嘶鸣,往另一个方向冲去,远处灯火阑珊的地方,人声嘈杂。

驿馆的房舍矮小简朴,在微亮的夜幕下如俯卧在宫殿脚下的泥丸。小窗荧荧,照亮了黑暗。

“公子歇,请开门。”

灯下整理书卷的黄歇吃惊不小,竟有女子唤他?在这深夜的驿馆外,莫非有鬼魅?

黄歇起身取下壁上的宝剑,开了门,闪在一旁。鱼同披头散发闯了进来,直直地跪在了黄歇面前。

好敏捷的身手!

“小女是庄辛大人的贴身侍卫鱼同,深夜搅扰,有急事求公子相助。”鱼同扫了周围一眼,才小声说道,“事关太子。”

“鱼同?”黄歇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迅速回想起了过往的事,“好像庄辛先生身边有个洗棋子的小丫头叫鱼同,长这么大了么?”

“洗棋子的叫鱼跃,比小女小一岁。小女专管庄辛大人书房的笔墨油灯,公子可还记得?”

“哦,正是,是我记混了。”

“公子一别故国就是六载,一时没认出小女是常理。”鱼同谨慎地将书信与东宫发生的异常情形一一讲来。

“你且起身,地上凉。”黄歇接过书信,思虑片刻,果断打开书信阅读起来。

鱼同大惊失色,劝道:“公子,没经过大王允许,私拆信笺可行么?”

黄歇不着急回答,看完书信才说:“事有轻重缓急,关乎太子安危,即使大王要治我死罪也不足惜。你想,能悄然无声杀死太子的近侍,绝非常人可为。我看了书信,果然人是太子处死的。眼下第一要务,务必寻找到太子。”

鱼同疑惑:“太子为什么要杀死侍婢逃跑呢?天亮之后他就要去秦国了呀。”

“个中因由,难以细讲,进宫要紧,你随我一起去。不必担心,我会拼力保全你。”黄歇低头一瞧,惊道,“你怎么赤足,鞋呢?”

“小女来时匆匆,手无兵刃,只能脱下鞋子充当小剑,打伤侍卫夺门而逃。一时心切,也顾不得狼狈了。”

“天还凉着呢,我这里也没有女人的鞋袜,只有一个小厮的旧衣你或许可以穿,只能委屈你将就了。”

“岂敢,多劳公子费心。”鱼同换好了衣裳,忙着绾发。

“我这根簪子长些,你用正合适,给你吧。”黄歇取下头簪递给鱼同。玉簪本是冰凉的,但从黄歇发中取出,略带温热,鱼同手心一暖。

天未亮透,黄歇带着鱼同匆匆赶到了宫殿前。黄歇上前对守将耳语一番,守将惊慌失措立即通传。鱼同不知黄歇使了什么法术,竟能这么顺利进宫。

大殿之上,黄歇简要说明了来意,并将书信呈上。太子夜半失踪,举座皆惊。

楚襄王打开书信,但见上面赫然写着:熊善母子谋逆太子。楚襄王气得浑身发抖,拍着案几道:“来人,立即将熊善母子杖杀,竟敢有谋逆太子之心!”

“大王息怒!老臣尚不知道熊善有何过错,但眼下没有什么比太子安危要紧的事了!请大王派人先秘密搜寻太子,再稳住秦使,查明真相。”庄辛竭力劝阻。

“大王,请恕黄歇斗胆看过太子留下的书信。歇以为,子善及其幕僚纵有嫌疑,也不能此时诛杀!太子向来温纯,逊位之意本在顾及手足亲情。子善若死,太子善心岂不被误读为恶意?若子善本无此心,岂不死得冤枉可惜?事出突然,背后因由迷雾重重,质秦迫在眉睫,大王只有此二子,不能折损任何一个!”黄歇跪求:“臣斗胆请求,太子下落未明之前,子善应由大王亲自看管!”

楚襄王豁然冷静下来:“想来子善母子不会做这样的事,现在赶紧去找人!”

子兰匍匐上前,跪地请罪:“臣弟该死!臣弟昨日已然察觉太子异状,以为只不过是太子眷国情切,并不曾想他有逃避之意,臣弟竟未能劝住他。请大王派臣搜寻太子,若寻不着,臣定以死谢罪!”

楚襄王安抚道:“你起身吧,昨夜你已经进宫说了你的担忧,事出偶然,怎能怪你呢?昭明、景阳,你们与令尹兵分三路搜寻太子,不可走漏半点消息,若见到太子,一定要告诉太子,寡人不怪罪他。庄辛先生,秦使那边您先稳住。到了下午太子若无消息,就令子善质秦。昭回依旧回淮右为尹,改任黄歇为太傅,陪子善去秦国。”

天亮了,陈郢忙碌而疲惫,楚襄王一夜未眠,熊善还在他怀中休息。小小的孩童尚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穿上最华丽的衣裳。

昭明与景阳领着兵马在城外几十里的地方寸土不放地搜寻,仍一无所获。

庄辛往偏殿而来,与一脸怒容的秦使撞了个正着。

秦使不容置喙,执意要去大殿,开口发难:“阳陵君不必掩饰,贵国之事,小臣已知,正欲遣人报知我王。秦满怀诚意与楚和谈,楚却出尔反尔。贵太子公然避秦,不仅令小臣差事难交,更是藐视我王的尊严。希望贵国不要随意拉来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儿顶替,以鱼目混珠!”

庄辛先是懒懒一笑:“使者倒也消息灵通!”随即严肃起来,正色道:“秦使不必动怒。七国之间,不过是朝秦暮楚。英雄虽不提当年之勇,但楚国向来也没有强留客的风俗。使者领王命而来,既要办妥差事,何须吝惜一两天?听说您连郢都的风景都还没细看过呢。至于藐视不藐视的话就不用再提了,楚国太子岂是一句儿戏?”

庄辛话里有话,直压秦使虚张声势的跋扈气焰。

“小臣山里粗野之人,不比阳陵君风雅。君既劝,小臣稍等就是。你我各为人臣,希望君能体谅小臣奔劳之苦。”

“哈哈,秦使何妨坐赏春光,静候消息?原本也还早呢。”庄辛领秦使坐下,招来舞乐、佳肴与秦使消磨时间。

推杯换盏,庄辛笑容满面,内心却思虑着一件重大的事:到底是谁将太子一事泄密给了秦使?

太阳升到了最高处,熊完依旧下落不明,楚襄王有些沉不住气了,下令将陈郢的每个角落搜寻个遍。

陈郢是选昔日陈国的旧都宛丘为城。宛丘多湖,陈郢在湖中央。宫殿的南面有一片大湖叫南泽,南泽中心有座小岛,小岛之上有座小巧的房舍叫厄台。当年孔子南下游学受困于陈蔡之间时,被隔绝到厄台七日而不绝性命。陈人佩服孔子困厄之际依然讲学授业的志气,于是修建厄台来纪念他。熊完此时正藏匿于厄台。

“太子!”

湖水茫茫,熊完忐忑难安,子兰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季父,父王没有气坏身子吧?”

“放心,大王虽然震怒,因记挂你的安危倒也没有十分责怪你。熬过今天,你就逃过质秦的命运了。你以后要蓄积才能,假以时日,子善一旦遭遇不测,你便可挺身而出为大王分忧,替先王报仇!”子兰安慰熊完,“等子善一上马车,你立即离开厄台。外面诸事季父都打点妥了。”

“您辛苦了。只是我的心总不能平静,担心父王,担心子善。子善还那么小,让他踏上不归之路……我这样做到底是错还是对呢?”熊完烦恼纠结,“唉,大概像我这样犹豫胆小的人,本来也不配做太子。”

“这是什么傻话?”子兰劝道,“早晚有一天大王会明白你的用心,会赞赏你的志气,你不要多虑。”

南泽浩瀚,清凉的湖水晶莹剔透,阳光如金屑般撒了一层又一层。子兰手抚太子的肩膀,心内感叹,湖水深沉如许,也许是某些人最好的归宿。他手指力道重了一些,紧紧搂住熊完的肩,内心里一直在劝自己,一定要忍住把太子推入湖水的冲动!

“令尹大人,左司马大人带着人到了!”

“昭明?他怎么来了?”子兰委实吃惊。他立即打开窗户,透过厄台的栏杆,看到湖畔黑压压站了一地的将士。

子兰百思不得其解,这么绝密的地方,昭明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呢?

原来,经过一上午的搜寻,昭明依旧毫无头绪。他不敢上殿向楚襄王报告,在东宫门口徘徊不绝。

“司马大人,还是没有音讯吗?”一直在东宫等候消息的黄歇看昭明的脸色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子歇,这回我难逃一死了。”昭明摇头,眉头紧锁。

黄歇进了东宫庭院,思考了半晌,问:“太子寝宫搜过了吗?”

“已经搜十几回了,拷问了所有人,都毫不知情。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黄歇没有回答,只问鱼同:“如果你是太子,你会藏身何处?”

“我?”鱼同懵懂,想了半天才回答,“小女如果有心避开,恐怕常人能寻到的地方是不会去的。”

黄歇若有所思:“太子夜半失踪,守将竟丝毫不知情,难道他们没有看到太子出城去吗?难道?糟了!迟了!”

鱼同茅塞顿开:“公子的意思是,太子昨夜其实并未出城,而是藏在宫内!”

黄歇又问:“鱼同,你昨夜何时到此?”

“还未宵禁。哎呀,我摸过侍婢的尸首,并未凉透!”

“你是在宵禁之前就闯出城门,之后便全城戒严,如果太子之前没有顺利出城,那么至少在宵禁至鸡鸣时都不可能出宫去,只能趁着今早的混乱出城。太子既要乔装,又要赐死侍婢,再要离开宫殿,不能一蹴而就,先要去哪里才好呢?”黄歇原地踱步,苦苦思考,“难道我们一开始就找错了地方?司马大人,离此处最近的宫殿是哪里?”黄歇想到了什么。

“出了后门往右,是太子名下乐户所住的妙音台。”

“走!”

昭明跟着黄歇一路到了妙音台与东宫的夹道上,只见地上出现一排泥脚印。

“昨夜下过雨,地上都是湿的,太子恐暴露行踪,必然是从庭院小径到了这里,惊慌之际,也顾不得脚下沾满了泥。”黄歇推开妙音台的门,一眼看到套马车的绳索还扔在地上,“司马大人,快问各个城门口,今早有没有乐籍的马车外出!”

昭明虽半信半疑,却也顾不得分辩,立即去问,果然有乐籍的马车今早从西门出城。

“司马大人,往西有什么可以下榻的地方?”

“往西都是湖水,也找过了,没有看见。”

“厄台,南泽岛上的厄台!”鱼同脱口而出。

“厄台?倒是有这么个地方,只是那里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又不通路,四面是水,太子怎么会选那种地方?”昭明不敢相信。

“我也不知道推断得对不对,只能请大人试一试了。”黄歇倒是觉得有几分把握。

“唉,也是,就是那岛上什么也没有,也得去碰碰运气。听说秦使对庄辛大人已经颇不耐烦了,正欲借机再讹诈点好处呢。”

昭明不辞辛苦赶到岛上,远远见到令尹正跪着说服太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一行人匆匆来到熊完跟前,但见子兰还在苦苦哀求:“太子,请跟臣回去吧。让贤之心与国家责任,您要慎重取舍啊!您是万民期待的太子,是楚国的未来啊!”

“太子,大王为了您一夜未眠,一心惦念您的安危,已经说了并不怪罪您。郢都上下大乱,秦使咄咄逼人,太子,请回都吧。”

南泽的岸边,跪着数百禁卫将士。熊完听着子兰装模作样的话气得想骂又不知道怎么骂,只能一甩衣袖站了起来,跟着昭明回宫。

楚襄王见到熊完,担忧之心刚放下,怒气又涌了上来,斥责道:“身为太子,竟敢弃国而逃!你让寡人颜面放在哪里!”

“太子哥哥,你去哪儿了?父王很担心你,我也很担心你,大伙儿都担心你呢!”熊善见到熊完倒是分外高兴。

熊完看着熊善已经穿好的冕服,心中一沉:父王果真决定要熊善做太子了吗?然而,他为抗拒质秦所做的努力已经进行至此,难道能半途而废吗?

熊完忐忑的心无处安放,只想有什么决定可以快速结束眼前的窘境,竟也顾不得父王的震怒。

“父王,孩儿不想去秦国,请让子善做太子吧!”熊完孤注一掷说出心里话,震惊了所有人。

“你!”楚襄王气得起身抓起案几上的酒杯重重扔出,砸中了熊完的额头。

熊完一抹血迹,看了子兰一眼。子兰微微垂下眼睑,熊完明了,横下心跪着恳求:“求父王成全!”

“好,很好,你很有出息!今日既不去质秦,要你何用!”楚襄王暴怒,一脚踹翻桌案,夺过侍卫的佩剑,一剑刺向熊完。熊善被吓哭了。

“大王息怒!”黄歇从一旁扑出来,牢牢握住了楚襄王的剑,血从他手掌之间渗出,顺着剑刃滴沥在大殿上。锋利的剑尖已经刺进熊完的肩膀,鲜血渐渐染红了衣裳。熊完痛得流泪,黄歇双眼圆睁,额头汗珠密布。

“子歇,你放手,寡人今天非杀了这个孬种不可!”

“大王,臣既身为太子太傅,替太子死乃臣之职责。”黄歇忍着痛,依旧不撒手。

大臣赶紧纷纷上前跪下替太子求情。

“大王,您最怜爱太子,在昨夜危急慌乱之时都能嘱咐令尹和司马大人千万要告诉太子大王您不怪他,怎么太子回家了,您反而要杀他呢?太子年轻,还不能理解大王既是一国之君又是太子父亲的重任啊!”景阳忍不住抹了一手地上的血迹,含泪再劝,“您看黄歇和太子再这么流血下去,恐怕真不能去咸阳了。”

“大王,太子见到臣的第一句就是问大王是不是气坏了身子,可见太子与大王是父子连心啊。臣想,太子并非懦弱,只是怕辜负大王对他的期许!”昭明也为脸色苍白的熊完担心。

庄辛深知楚襄王的一切愤怒皆来自对太子的失望,于是劝谏道:“六年前,太子陪着大王从战火中重生,一路侍奉大王左右,质秦再难再苦,也不会比六年前还苦。太子从前不怕死,今日也不惜死,又怎么会怕去秦国呢?太子没有了母亲,不愿意去秦国,只不过怕离开父亲太久罢了!可怜天下最疼爱儿子的父亲和最不舍得父亲的儿子,彼此之间却不愿说出真心话呀。”

楚襄王没有收回剑,记忆却不受遏制地跑回到六年前。太子与他一同跪在被白起破坏得惨不忍睹的夷陵前痛哭。那是祖宗长眠的陵寝,身为后人的楚襄王没能保护好它。太子可怜兮兮地亲手埋葬了母亲,忍住饥饿困顿,忍住伤心恐惧,服侍病重的父亲。他瘦了,太子更瘦。他时常难以安寝,而太子只要一入夜就会被杀戮时的凄惨哭声困扰。他们父子平息创伤的时间并不短,所承受的痛苦无法言说。他们从栽郢逃到阳城,顶着骄阳,淋着暴雨,躲避杀戮,粉碎了所有的骄傲与自尊。

楚襄王泪水纵横,指着熊完道:“完儿,你是寡人最信任的儿子,寡人又如何舍得你去遥远的秦国?可是寡人不舍自己的儿子,楚国万民就得骨肉分离,重蹈水火,韩魏之灾就是楚国的前车之鉴。完儿啊,我们身上载着万民的性命,载着楚国的将来,还有你母亲的殷殷期盼啊!你不能再看着老父割地舍城,不能再看着老父做罪魁祸首。你若胆怯,若妄自菲薄,代价何等高昂啊!”

熊完一下崩溃痛哭起来,心里的自责胜过一切:“父王,孩儿知错了!请让孩儿去秦国吧!刀山火海,孩儿再不畏惧!”

孝顺,或许是熊完最大的优点,子兰绝望地闭上眼睛,知道大势已去,只好加入了替太子求情的大军中。

剑上沾着血,黄歇手上带着伤,待熊完沐浴更衣毕,最终还是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临别的路口,黄歇惜别庄辛:“这一去,千难万险都不惧怕,只是舍不得先生。”

庄辛道:“你北去游历六年,似还在昨昔。今次老夫只当你西去游历,并不会归家太晚,再会之日就是子荣耀之时。”

黄歇浅笑,小声而坚定地说:“富贵算什么?我要楚国雄风再起!”

“好,载营魄抱一,玄德也。”庄辛欣慰。

“先生,此去音讯不能常达,所以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太子抗拒质秦一事实在反常,陈郢浮动的人心需要您多留意了。”

庄辛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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