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辽远似无尽头,浓烟横亘在乾坤之间。
章华台的舞乐歇了,殿外白骨如山,楚人们号啕着跨过血海北逃,耕耘六百载的大楚江山眼看就要倾亡。
从楚人的发祥地汉水往东南去,越过青阳县就到了长沙边缘,大夫屈原离都被贬在此数年。夕阳舒展双臂揽拥湖光山色,把江边伫立的屈原勾勒出一圈金边。写满诗篇的绢巾顺江流散,三千青丝宛如荇藻孤独舞蹈。
江上光晕曚昽之中,渔夫御舟而来。渔夫焦急唤着:“屈大夫,屈大夫!”
屈原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当青阳不再是楚国的青阳,屈原便不再写诗,也不再惜命。
星月初露,邯郸城灯火辉煌,优伶鱼贯而出,赵王欲大宴贵客。赵王把盏品了一口新酒,环顾一圈后便悻悻地掷杯了。他看到自己邀请的贵客庄辛已经不在座中,估计庄辛已经悄悄离开了邯郸。
庄辛苑所的奴仆们跪在两旁,等待权力对他们的审判。赵王径自入室,看到华丽的陈设纹丝未动,矮几上摊着尚未看完的竹简,华贵的玉冠放在竹简旁边,庄辛的家常旧袍孤零零扔在榻上。
赵王叹了一口气道:“寡人赏赐的玉冠他都来不及带,赵国留不住楚人吗?”
赵王麾下武将紧握剑柄,欲将功赎罪,赵王却淡然命令道:“都不要再追了,寡人唯愿他安然无恙。”
黑暗浸染的邯郸郊外有一点微光,那是有人举着火把。庄辛挣命般奔向光明,汗水迷住了他的眼,火光模糊跳跃。他口里疾呼:“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举着火把的人激动回应:“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四野里只听得重重的脚步声,庄辛疲累交加扑倒在地。他咬紧牙,朝着火把匍匐前进。终于靠近了,来人扔掉火把将他搀扶了起来。
“庄辛先生!郢都……郢都失陷了!”来人的脸上泪痕交错。
“赵王苦苦相瞒,我今时才知晓。子歇莫哭,见兔顾犬,亡羊补牢。大王今在何处?”
来人道:“夏侯不能克敌,郢都失陷,陈蔡被掠,大王只能在阳城安身。幸得令尹与司马率军抵抗使白起不能再进。先生曾以国灭之灾警示大王,苦谏大王而无果,迫不得已失望奔赵。如今国破都陨,大王追悔莫及,已经派人来赵国接回先生。我因身负与秦国斡旋之责,归国之际冒险前来预先告知先生。”
“若还等使者来接,怎对得起我身上流淌的熊氏之血!何况赵王岂能轻易应允?闲话休叙,赶路要紧!”庄辛边走边应。
阳城原本只是一座远在淮北的驻防小城,远离繁华,偏僻简陋。适逢战乱,城池废弃,建筑零落,数日奔逃,楚襄王至此一病不起。大国之王蜗居在此,也只能任由凄风苦雨席卷一切。
病榻上的楚襄王将妃子们赶得远远儿的。他寥落悲凉的心再也经不起绝望的哭声。令尹昭睢与大司马景阳跪在榻边已两天两夜,楚襄王病情沉重使他们胆战心惊。时间是沉默的,雨却不管不顾地下着。
这时忽听殿外急奏:“旧臣庄辛、大夫黄歇觐见。”
昏沉沉睡着的楚襄王突然惊醒。他惊喜起身往外相迎,连鞋也不顾穿。
“庄辛何在?庄辛何在?庄辛何在?”一连三声,声声殷切。
一见庄辛,楚襄王放声悲哭。庄辛跪搀着楚襄王,老泪纵横:“大王啊,让这冰冷的雨水狠狠洗去您往日的昏聩吧!”
风紧雨密,行宫满庭悲泣的人,大国几曾悲伤如许?
庄辛衣裳俱湿,雾气笼罩了他的鬓发。他痛斥楚国顽疾:“若还如往昔般个人恩怨不止、氏族倾轧不断,楚国必亡无疑!庄辛不怕一死,更不怕秦国,身为庄王后裔,不敢忘问鼎中原之志!我曾对大王您说过,蜻蛉、黄雀自在遨游以为无争即无灾,却不知危险时时逼近。今楚国诸城尽失,但昭睢、景阳这样的忠良还在,楚人爱国之心不死。我高阳之苗裔,居汉水、出方城,筚路蓝缕,什么挫折不曾经历?昔汤、武以百里而昌,楚国难道只剩百里了吗?大王振臂一呼,勤勉治国,犹有转圜之地啊!大王,老臣此番抱着尽忠之心而来,若还不成,还有何处可去?黄歇说眼下头等大事是定都,阳城不堪为都,臣深以为是,望大王定夺。”
殿外大雨瓢泼,黄歇身上冰冷,心内却热血沸腾:“谁人拱卫楚国江山?吾辈当仁不让!”
楚襄王盟誓:“先生之言,寡人牢记,往日之错绝不再犯,恳请诸卿勤劝,万不可与寡人同做罪人。”他顿了顿,兴奋地夸赞道:“黄卿所言甚是,眼下头等大事是定都,阳城不堪为都。”
昭睢、景阳唯唯点头。昭睢道:“大王所虑甚是,臣思虑多日,以为陈县城郭坚固,地广人富,紧挨淮水,有黾塞为关隘,进可攻退可守,或可为都。”
楚人极其念旧,对郢都执念更深。六百多年来,楚人的都城从汉水不断往东南迁徙,但首都名字从未变过,都叫“郢”。是楚人创造出来的文字,左边是刀土城墙,意味着楚人辛勤耕耘;右边是太阳和凤凰,昭示着楚人的信仰。尽管洞庭北部的郢都陷落了,楚人仍旧深情地称之为“栽郢”。楚襄王与众臣商定,决意在陈县宛丘设都,依旧曰“郢”。
“白起在竟陵驻足不前已经数日,想来这是秦王之意。依寡人对秦的了解,恐怕不久会有和谈会盟。到那时,依旧是黄卿与寡人同去,若能办妥,回国重赏。以秦虎狼之态,断不会轻易罢手,舍城割地乃无奈之策,只希望图一时安稳,令寡人整军重来。依诸卿所见,割舍什么地方才是良策?”楚襄王慎重思量着国家的前途命运。
景阳久不敢插话。他身为大司马,掌管楚国的兵权,秦楚大战节节败退,手底下的将领鄢陵君和寿陵君溃逃他国。郢都失陷,他万死莫赎。可是作为景氏的核心,国家还有生机,他不能不奋力挽救家族的荣誉。
“大王,白起凶残乃恃秦王宠信,青阳以西都是他做主力,穰侯则力主淮北。二人贪功兴兵,此番割地势要使二人咽之不下。依臣来看,不如许青阳以西来保全黾塞,黾塞若在,淮北不失。竟陵以东有云梦泽,秦军碍难前行,绕到南方要顺江东去,则舟师不利。如此方能不被掣肘,且有后图。”
庄辛附和:“景阳毕竟久经沙场,与老臣所见一致。大王,大势不可改,江北更为紧要。”
楚襄王快刀斩乱麻做出了决定,封庄辛为阳陵君,封地淮北十五邑,命其整顿淮北防线;命景阳父子即刻启程驻扎黾塞;封黄歇为左徒大夫,掌管外交事宜;昭睢依旧为令尹,总理国家大事。
昭、景二臣对楚襄王的既往不咎感佩在心,黄歇却对楚王的提拔辞谢不受:“请大王免臣左徒大夫之职。”
楚襄王惊异不已:“嗯?”过去百年之中,昭、景、屈三族每日缠斗不休,只恨权限不够,从来没有人辞官不受,他如今有心提拔宗族新人,新人却不上心。“卿莫非嫌大夫之位不足展才?”
“不,臣身为成王后裔,族人历代效忠宗室。臣愿辅佐大王,并不受阻于官位高低。只因臣在秦数日,见秦王对我国情形了如指掌,臣对秦的了解却微乎其微。两国对峙却不能知己知彼,臣每每思之都寝食难安。所以臣欲游历北方,探测诸国内情,拜诸子为师,磨砺锻炼。恳请大王成全。另外,臣还有一事相求。”黄歇跪拜哀求,“恳请大王收回臣的封地,另赐予勇武大将。”
封地与姓氏是楚国贵族最引以为傲的荣耀,这不仅代表一个姓氏的血统身份,更蕴藏着一个氏族诞生壮大的历史。黄歇的故乡是上古时代的黄国,自夏朝以来安都于淮河中上游(今河南潢川县),国人为伯益的后代。楚成王盛年之时称霸南方,以黄国不向楚国纳贡为由灭掉黄国,其后将黄国故地与淮北其他区域就地设县,封宗亲大臣为黄公,赐芈姓后裔为黄氏,楚人称其为淮水黄氏。黄歇身为黄氏的嫡亲族长,其放弃封地不亚于放弃姓名和贵族身份。
楚襄王望着低头苦苦哀求的黄歇,心中油然感动。他明白这是黄歇以哀兵必胜之心为国主挽救声誉。楚襄王静默了一会儿,动容地说:“子歇,你放心去吧。鹏鸟扶摇九万里,寡人会等你归来,楚国一定不会负你。”
楚襄王在阳城休养好了身体后,立即起身往陈县新都——陈郢。鄢陵、丹阳,那些楚国昔日辉煌的城池随着楚人沉痛的心情都一一割舍掉了。不久,秦楚襄陵会盟,楚国把青阳以西的地方割让给秦国,秦国以此一带为南郡,白起获封武安君。从丹阳之役到郢都失陷,旷日持久的秦楚大战终于能稍微停顿了。
昭睢自襄陵归国后一病不起,临终对儿子昭回说:“昔年屈原与我反目成仇。故都失陷,他不惜一死哀祭。他这个人虽没有辅国优才,却如你我有爱国赤心。秦,虎狼之国,不可等闲视之。将来的楚国,一定新人辈出,你不能再像我一样醉心于内斗倾轧。我若身死,不要大肆治丧,只将我以火焚化,尸灰投入汨罗,以慰屈原。”
昭回悲愤不已:“楚国今日之窘境,大王难道没有负疚之处吗?父亲数年来为楚国呕心沥血,有何过错要以骨灰告慰屈原?他何德何能?父亲身为令尹,又是氏族大宗,要儿子连棺椁也不置备,只以火烧,儿子如何向宗亲交代?”
昭睢苦劝:“我们楚人以火为荣,焚于烈火是我最好的归宿,老父不忧,儿何所惧?楚国民心再不可失了。儿啊,这是老父最后能为楚国做的事,定要依允,切记!”
夏末的风不再暴戾,汨罗江上雾气蒙蒙。昭睢的骨灰如烟如愁,与江风诉说一代老臣的殷殷寄托。洞庭湖畔的楚国乡民,焚化兰草寄托哀思。白起所夺去的青阳城邑上空盘桓着散不去的亡国之仇,那些被秦国奴役驱驰着的新一代奴婢却怀楚之心不死。
往北去的边境上,黄歇牵着壮马,戴着箬笠穿着蓑衣,向黄氏族地边境跪哭的黄氏父老拜别。他含泪带笑说道:“歇幼年失怙,无手足亲眷,全倚仗黄氏族人扶持、教养。故乡山川,每一寸地方都是我的家。但如今国逢大难,我要涉远求索,为的是诸位乡亲再不受战乱之苦,为的是楚国再不受秦人欺凌。今日别离,只为来日重逢。请诸位父老依然像扶持子歇一样扶持县公,歇在此跪谢了!”
新任县公昭回举酒为黄歇饯行,但他永远也读不懂黄歇的任性。
庄辛却释然挥手,笑看黄歇远去。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年轻人,楚国才不叫人绝望。楚人怀楚之心正如跌落淤泥中的莲子,即使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依然积蓄力量等待光明。黄歇的身影与乾坤界限融为一体。冷风吹过昭回与庄辛的头顶,二人不由自主挺直脊梁,捍卫着身后多难的江山。
往事不可追兮,楚人亡羊补牢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