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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让思念枯萎,让快乐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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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冬天。

这已是两年之后的冬天。

谢桥游荡在Valley上的全统广场里,中国餐馆、中国书店、中国服装……这里,是一个缩小版的中国世界,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中国世界。

满目琳琅,在谢桥眼里都一掠而过。她眼睛里什么都装不下。她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她举起手腕,才刚刚四点,该死,时间是不是停滞了!一股躁郁之气涌上心头。她抬脚走进一家台湾人开的冰店。

红豆冰上来了,她丧魂落魄地搅着冰沙,却一口也吃不下。拿起手机,欲拨打那个烂熟的号码,却不敢,终至颓然。

她是被驱逐的,从自己家里。因为,妞妞要来和狗狗玩儿,因为,妞妞的妈妈决不允许妞妞见到她,所以,每当萧雨山带妞妞过来时,她必须把空间让给那个孩子,自己游魂一般在外面闲逛,直到妞妞走了,才能鬼鬼祟祟潜回自己家中。

“小姐,你的蛋糕和面包。”服务生把食物送过来,桌上已杂七杂八摆了五六样,简直堆不下。别说一个人,三个人也吃不了。况且她基本都一口未动。她点这么多,不过是为了能够理直气壮地坐在这里耗上五六个小时,不至于遭白眼,被嫌弃。

服务生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讪讪一笑。是啊,谁叫她是个有家难归的女人呢!谁叫她肚子不争气,就是生不出一个孩子呢!

期待中的那个孩子,并未如期而至。怀孕三个月时,她被告知胎儿已在腹中停止发育,必须做引产。她被震傻了。怎么会呢?这三个月她为了孩子的发育,吃药一样把补品往肚里灌,走路都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胎气,电脑电视一概不看,连气都不敢多生,也从未遭遇过任何意外,怎么会停止发育呢?医生也难以有一个全面的解释,只是说,这可能与受精卵的质量有关,精子或卵子质量不够好,发育到一定时候就会停止。这叫自然淘汰。

自此,谢桥便开始为生孩子而进行着不屈不挠的奋斗。她看遍中医西医,锻炼身体,把苦涩的中药当饭吃,保护卵巢的,提高卵子质量的……连做爱都失去了原有的激情,只奔着功利目的,一到排卵期便揪住萧雨山不放,过程中只幻想着精子堕落花盘,结出个晶莹剔透的孩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谢桥再度怀孕。从获知怀孕的那一刻起,她便牢牢守身,无论萧雨山如何哀求,也不允许他近身。她苦读一切怀孕手记,严格按照书上的要求进食、锻炼,这一次她决心好好更改第一次怀孕时所犯的一切错误,保证整个怀孕过程妥善完美,不留一点瑕疵。

三个月时,历史再一次重演,胎儿再次停止发育!

谢桥的前三十年一直对生命持怀疑和否定的态度,视怀孕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如今,她全身心敞开怀抱期待孩子的到来,他却总是在三个月时便停止发育,难道这是对她的嘲讽和惩罚吗?妈妈既然认为生命是苦难是负担是累赘,我就停止发育,省得给你添乱,让你烦!

哦!不!孩子!妈妈错了!每一个生命都是值得赞美的,况且我这样爱你爸爸,你是爱的结晶!不,你不会有苦难!你的到来将终结妈妈的苦难,我们才会有平安幸福!还有一点,谢桥苦涩地想,只有你的到来,才会和妞妞姐姐抗衡,才会重新赢得你爸爸对我们的爱。

谢桥长在共产党的干部家庭,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可是,她竟也偷偷跑到西来寺,潜心求神拜佛。史铁生说过:绝症之人,难不信神明。不是吗?绝路之人亦如是。

数月之后,喜讯再度降临。谢桥又喜又忧。她不再有安宁的梦境,一会儿梦见孩子玲珑出世,挥舞着小胳膊,叫着爸爸妈妈,一会儿梦见孩子再度夭折,她在梦中绝望哭泣,直至萧雨山把她推醒……如此小心翼翼神神叨叨过了三个月,她战战兢兢去了医院,几乎不敢问结果。萧雨山安慰她,事不过三!这次一定会没事的!她一定能如愿以偿当上妈妈!

当萧雨山阴沉着脸拿回化验单,谢桥腿一软,晕厥过去,神志清明的最后一瞬,她悄声呼喊:神啊!你把我也收走吧……

三次失败的怀孕,让谢桥的身体发胖了几乎二十磅,她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轻盈苗条,失去了信心和勇气。

自此,孩子悄无声息,再也不来,连三个月的希望和期待都不再给她。谢桥轰轰烈烈的“造子运动”引起众人关注、讪笑、嘲讽、幸灾乐祸。几乎变成了一项公开的秘密,连她的生理周期都不再是秘密。刚一见红,便会接到“关心”的电话:又来了?哎哟!真糟糕啊!

每次和萧雨山那些朋友见面,朋友的太太们便会故作神秘地问:“有消息没?哎呀!你已经三十好几了,要抓紧时间!”然后你一言我一语,阐述孩子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言辞围追堵截,步步紧逼,把个谢桥封锁在词语的包围圈里,罪人般低首敛息,是是是,对对对。

其实,这帮太太打心眼里不接受谢桥,在她们心中,田小麦才是萧雨山的正牌夫人,谢桥虽然在法律上转正了,可依然是个小三。连孩子都生不出来,永远只配是小三。小三凭借年轻貌美,暂得一时宠爱,可到底遭报应,得不着什么好。她们捍卫田小麦,是捍卫所有和男人辛苦打拼过来的劳苦功高的大奶的权益,打击谢桥,是打击全天下坐享其成的小三。

谢桥不大敢跟着萧雨山出门了。百无聊赖之际,养了一条纯白的马尔济斯犬。她自作多情地自封为“妈妈”,虽然狗狗苦于不会说话,她却妈妈长妈妈短地称呼自己:儿子,妈妈给你做饭了;儿子,到妈妈这儿来,妈妈抱……

三十大几养不出孩子,倒是给一条狗当了妈。结果她的狗儿子不幸又被妞妞看上了,妞妞三天两头吵着要来看狗狗。借着狗狗的东风,谢桥倒见了妞妞好几回。每见孩子一次,谢桥的心便柔软一回。尽管理智上不该接受这孩子,如不是因为她,事情不会如此复杂。可是,你无法拒绝孩子眯着眼睛的坏笑,无法拒绝她嗷嗷待哺的小嘴,无法拒绝她伸着粉嫩的胳膊,对你娇柔地命令:要抱!无法拒绝她把小手抚在腮边,弯着腰甜蜜地大叫:谢妈妈,快来……

你拒绝不了这么个甜蜜爱娇的小人儿,完全没有办法。谢桥发现自己掉进了妞妞的迷魂阵,两天不见心里便牵出念想。她为此沮丧、不甘。可当见到妞妞时,她什么都忘了,她傻乎乎地围着妞妞转,一双眼睛长在了她身上,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她几乎是眼馋地盯着她,恨不能掉进眼里,埋在心中。

好景不长。田小麦听到妞妞嘴里念叨着“谢妈妈”,几乎气疯了!谢桥不但抢了她老公,还要来抢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田小麦冲妞妞破天荒大发脾气,叫嚷着:你若再见那个坏女人,我永远都不要你了!

妞妞吓哭了!三岁多的孩子,虽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但在母亲的反复唠叨和哭诉里,听明白了一件事:谢妈妈是坏人,不能再见她了,否则妈妈就不要自己了!

妞妞在田小麦的授意下向萧雨山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我就要这一个爸爸(萧雨山)和这一个妈妈(田小麦)。爸爸和妈妈都得陪着她。所以不但萧雨山一周有四天需要以陪妞妞的名义住在田小麦那里,在属于谢桥的三天时间里,妞妞也随时有权利过来看狗狗,谢桥便随时得准备滚出家门。游荡到妞妞尽兴离去,才能灰溜溜潜伏回家。

谢桥挑起芝士蛋糕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送,一片红色的阴影覆盖在蛋糕上,不用抬眼便知,端木亭亭来了。

“谢桥,你再这么吃,体重会赶上我了!”端木亭亭嗔怪道。她倒减轻了些,但望而知之也不是减肥减出来的,丝丝缕缕,可见生活重压下的憔悴。

谢桥涩然一笑。想曾经胖上两斤便如临大敌,饿上三天也得迅速减回去,如今,她的胖与瘦,或许已没人关心了。她自己也懒得关心了。说到底,谁减肥是为了自己?

“谢桥,苏棉昨天给我来电话了。”端木亭亭搅着咖啡,轻轻出口一个重大讯息。

“哦?她……怎么样了?”谢桥不自禁地往前倾身。两年前苏棉与艾伦家人在法庭上的一番恶战之后,假结婚终因证据不足而流产。苏棉离开洛杉矶,自此杳无踪影。两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了音讯。

“她现在住在美国中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在一家餐馆里当服务生。具体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艾伦的家人告她假结婚不成,便扬言要找黑道灭了她,她不敢轻易暴露藏身之所。再说,银行也还在追讨债务,她本来又是黑身份,基本是不敢乱说乱动的。生活非常苦。”

哦,清高孤傲的苏棉,才华横溢的苏棉,怎么就沦落到此等地步!想起初见面时,她肤色胜雪,纤尘不染,如今竟成了见不得光的老鼠,在阴暗的角落里干着繁重肮脏的体力活儿,惶惶不可终日。谢桥心酸地微微闭起了眼睛。良久,她睁开眼睛,眼眶有隐隐的湿润。

“在美国生活这么苦,她为什么不回国呢?”

“我也这样问过她。她说自己这个样子没脸回去,你知道,在她家那个小城市,她一直是神话,是楷模。她又好面子,现在她的家乡人都以为她在美国多么风光得意,她也就靠这么点虚荣心支撑度日了。她怎么敢回去自毁形象!那还不如杀了她!”

是啊,不独苏棉,在美国的大多数华人都是这样,只要家乡人还在崇敬他、仰慕他,也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宁可留有一份幻想,这幻想是双向的,家乡对游子,游子对家乡,由于时空距离而产生的期待和向往,是最后的一片净土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接近它,谁都承受不起那份幻灭。

“可是,苏棉这样,希望在哪里?未来又怎么办呢?混一天是一天吗?”

“不这样又如何?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希望,有未来的。在美国绝大多数的华人都像我和苏棉,混一天是一天,在美国,只要还有一把力气,总还有一碗饭吃。未来,最好不要去想。哪像你啊,谢桥,豪宅名车,婚姻稳定,唯一就缺一个孩子。可生活哪能没有缺憾呢?像我们这样被生活的本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每天奔波得脚不沾地,累得走路都恨不能睡过去,满脑子想着房租、汽油费,每个月的账单雪片一样一张张飞过来,就像催命鬼,哪还有工夫想意义、价值这些奢侈的问题。”

谢桥本想告诉端木亭亭,医生告诉她,她子宫尺寸太大而弹性太差,不但受孕不易,而且三个月后子宫便停止生长,胎儿自然也会停止发育,这意味着,她将终生不会有孩子。她还想诉苦说,由于没孩子,她虽转正了,却越来越像个不得宠的小三儿,那个法律上的老公,已经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不是她的……

可是,她如何说得出口?她的痛苦,终归是形而上的,就像感冒,流鼻涕、打喷嚏、头痛、脑热,虽然也难受,也不舒服,可毕竟不威胁生命,你要是愿意忽略,那病也几乎等于不存在,可人家都患的是癌症,时时刻刻面临死亡的威胁。你去对一个癌症病人大谈感冒的苦楚,不是太奢侈,就是太矫情。

看看端木亭亭,本已坐上了好运的直升机,正准备说服约翰把儿子接到美国来,可去年的一场车祸,又把她打回原形。那场车祸端木亭亭虽只受轻伤,却夺去了老花花公子约翰的性命。更要命的是,约翰的生前遗嘱里,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的儿子。约翰的儿子才不管中国人仁义道德那一套,对这个几乎没见过面的中国后妈,那黄脸小鼻子,他几乎认为是另一种动物。这不奇怪,中国人大多数也认为白皮肤黑皮肤都是另一种动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很客气但绝不留余地地请端木亭亭走人,端木亭亭就这样被扫地出门了。她几乎一无所有,老约翰从不给她什么零花钱,连衣服都没有多增添几件,唯一庆幸的是她总算拿到了美国公民的身份,而且,没有债务。

端木亭亭从终点回到起点,又回到租人后院,替人做钟点工的日子。谢桥为了帮衬她,也请她给自己家里打扫卫生。但每次端木亭亭来打扫卫生时谢桥都无法安坐,必得停下手里所有的活儿,跟前跟后地陪她聊天,总像怀了多大的歉疚。临走时给工钱也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地给,而是做贼一般偷偷摸摸塞进端木亭亭的口袋里,若不慎被端木亭亭看见,自己倒先难堪得红了脸。她和端木亭亭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种雇佣关系,尽量想把这种形式消弭于无形。

有时候,萧雨山不在家的日子,端木亭亭也曾留下来陪她熬过漫漫长夜。这么大一栋屋子,空洞得像一座鬼屋,洛杉矶的房子又基本不防盗,谢桥经常被各种动静和自己的想象吓得半死。也曾想过是否就留端木亭亭长住,省了端木亭亭的房租费,两人也好做个伴儿。但一来萧雨山不发话,谢桥也不敢随便把人往家里领,这房子虽写了谢桥的名字,可到底还是萧雨山的,谢桥是丫鬟带钥匙,做不了主的。二来,在洛杉矶久了就会明白,同性间的友谊是微妙而脆弱的,过近往往导致过远,为了保住这唯一的朋友,一定要保持住足够的距离。切忌交浅言深。

田二麦迈着他惯有的斜字步一摇一摆地进来了。在谢桥孤苦无依的日子里,也只有这两个朋友陪她打发无聊时光。不寂寞在洛杉矶是很奢侈的事。

田二麦依旧孑然一身。他不再提追求谢桥之事,也没有成家之打算,只要谢桥一声招呼,他总是第一时间赶到。他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填空的角色,也不感觉委屈或不平。

听到苏棉的讯息,田二麦也好一阵唏嘘。到美国的华人就像随风飘荡的蒲公英,没有根基没有土壤,命运全在风向里,风吹到哪里就落到哪里。

“谢桥,你还记得秦淮吗?”田二麦用勺子敲打着咖啡杯。

秦淮?谢桥一震。自从湖南餐馆一别,秦淮去了北京追逐他的“中国梦”,几年过去了,再无音讯。想他一个台湾人,又在美国浪荡这么多年,在北京那片于他而言,陌生度也等同于“外国”的城市,能存活下来吗?

“哦,他……现在怎么样?”

“这小子,你绝对想不到他现在是个什么屌样!”田二麦舔着咖啡勺,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穷困潦倒?走投无路?还是……不会又穿得桃红柳绿地骗女人钱吧?”谢桥闷闷地问。

“切!骗女人钱?现在是女人围着他团团转,成天变着法儿地想骗他的钱!当然了,也想骗他的人,人财两得。”

“骗他钱?他买彩票中大奖了?”谢桥嗤之以鼻。

“他是中大奖了,不过,不是买彩票,而是,赶上了好的机遇,靠了他自己的本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实现了……中国梦!”

“中国梦”这种带有政治色彩的字眼儿居然从田二麦这种从来没个正形儿的瘪三儿嘴里蹦出来,端木亭亭一口咖啡卡在嗓子眼,又一口喷出来,又咳又喘。

“吹吧你就!还中国梦呢!怎么着,被洗脑了?”谢桥也不无讥讽。

“你们这些女人哪!天天关在家里,眼睛就盯着巴掌大个天,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都新鲜成啥样了!唉!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田二麦一边摇头,一边拉拉杂杂地把秦淮的境遇一一道来。

前阵子,田二麦回了一趟国,去了一趟北京,见到了秦淮。着实被惊着了!秦淮加盟的网络公司已是做得风生水起,业务遍地开花,在东二环的寸土寸金之地买了整整一层办公楼,秦淮是股东之一。如今,秦淮在东直门附近的当代MOMA买了一套公寓房,恒温恒湿恒氧,每平米售价九万元人民币,一套三百多平米的公寓房就值两千多万人民币,座驾也是一辆价值几百万的宾利,看得田二麦直咋舌。秦淮说,知道北京机会好,没想到会这么好!放弃美国到北京来寻求发展,是他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哦,是吗?他还真的咸鱼翻身了?那,祝贺他。”谢桥又是惊异又是感慨,内心五味杂陈。这个男人,自己追随他来到美国,寻找美国梦,他却跑回北京去做中国梦!看起来,他的中国梦已然实现。那么,自己的美国梦呢?

“我早说过,秦淮这小子是有才华的,只是美国这片土壤没有给他机会!而北京,恰恰需要他这种人才。不像我这种人,到哪里都是个干苦力的,没文化,苦啊!”田二麦撇着嘴自嘲。他俯过身,压低音量说:“哎!谢桥!你知不知道,这么些年,秦淮还一直单身呢!他自己说,这几年他天天加班,玩命干,根本顾不了找老婆的事。而且,我猜……他心里……一直只有一个人。”

谢桥低下头,涩然一笑。秦淮心里只有一个人,自己心里也只有一个人。可那个人心里呢?究竟有几个人?

“谢桥,你知道吗,这几天秦淮回来了!他说,北京的业务太多,忙不过来,要回美国再找几个人加盟。当年我们都是拼了命地奔向美国,不惜黑身份,打苦工,就为了赖在这块黄金宝地不走。谁想到现在,一大堆老外在北京给中国人打工。真是像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啊!人生,真他妈的讽刺。”田二麦无限感慨。在美国的人大都有个特点,不管自身境遇如何,哪怕处于最底层,也总是胸怀远大,具有“国际视野”,喜欢对东西方各种形势纵横比较,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都要评述半天。真是“位卑不敢忘忧国”。田二麦感慨了一阵子国际国内形势,话锋一转,说:“谢桥,秦淮说,他,很想见你。你,愿意见他吗?”

“见他?不,不见。没必要。”谢桥慌忙拒绝。是的,当年她确实曾为秦淮动心,也是追随他来到美国。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身和心都已另有所属,她的世界,满满的都是那人,属于秦淮的一页早已翻篇了!再见有何意义?她也不想把本就不清爽的局面搞得更加复杂。

“不见……也好。不过,谢桥,秦淮对你确实是真心的。当年,他只是没有能力。现在,他曾经允诺你的,都实现了,可是,你的一切也都变了。他只是希望你不要恨他。”田二麦这人,谁的忙都帮,连“情敌”也不诋毁,也说好话,倒还真是个厚道人。

“恨,当然是不必的。早就过去了。希望他好就行。”谢桥用勺子反复玩弄着盘里的一块蛋糕,压得又扁又碎。她的心里满是那一个人,满涨着苦涩,恨,那么强烈的情感,怎么可能去给了秦淮这样无关紧要的人。

“谢桥啊谢桥,你真是够幸运了,总是有男人无怨无悔爱你。秦淮到底也没骗你什么,萧雨山为你停妻再娶,还有替补队员,忠心耿耿候着。”端木亭亭瞟了田二麦一眼,“看看我和苏棉!都遇到些什么男人啊!”

谢桥苦笑。她能说什么?别人都认为你很幸运的时候,你再说自己的苦楚,实在太矫情。端木亭亭会说,你还能找到比萧雨山更好的男人吗?是啊是啊。他让你在家当少奶奶,经济上从没有限制过你,一周回来三天,倒几乎次次都是做了爱的,他是一个性欲旺盛,能力超强的男人。况且,他极富魅力,你爱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没有孩子,可端木亭亭的孩子也好些年没见着面了,她都快记不得孩子长什么样了。

“端木,你最近怎么样?”谢桥顾左右而言他。端木亭亭在网上开了一个博客,把二十年前的美女照放上去,竟吸引了不少大陆网友,最近除了做钟点工便是在网上轰轰烈烈谈恋爱。约翰除了给端木亭亭留下一张绿卡之外,既没留下遗产,也没留下伤痛,这段短暂的异国婚姻竟真的风过无痕。

“正有大新闻要告诉你们呢,最近和中国××台的台长谈得很不错,准备回中国内地去结婚。”

中国××台?这名头吓了谢桥一跳!虽也搞不清是个什么台,但顶着“中国”二字,总归来头不小吧?

端木亭亭拿出笔记本电脑一搜索,果真有这么个台,那个叫王强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相貌虽谈不上个所以然,却也像个商务款的中年男士。

田二麦眼睛都直了。“吹牛吧你!这人条件那么好,能看上你?花痴吧你!”田二麦撇嘴,极度不信。

“哼,你以为谁都像你,狗眼看人低的?等着瞧吧!你们没发现我减肥了吗?等我再减十斤,我就回大陆去结婚!”端木亭亭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来扭了扭腰肢。

谢桥这才发现端木亭亭破天荒穿了一条红色连衣裙,爱情的力量果真强大,端木亭亭果真瘦了很多,不过腰身依然是最粗的部分,仍属于大号鸭梨与中号鸭梨的区别,终归形状是变不了的。谢桥也不大相信这个“王台”真的会倾心于端木亭亭,她想提醒端木亭亭当心别上当受骗,可看来看去,端木亭亭似乎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骗的,骗财,端木亭亭账户上从来没有超过两千元,骗色,如狼似虎又饥渴难耐的端木亭亭恐怕会热情洋溢地伸出双臂呼唤:“Come on!”又疑惑地把话咽了回去。

“端木,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抓住,改天我陪你去买几件漂亮衣服,教你化化妆。男人是靠眼睛来恋爱的。”谢桥诚心地说。

“不用!我对男人有气场!我看上的男人跑不掉!”端木亭亭又恢复了她对于男人的自信。对于端木亭亭的女性魅力这一点,谢桥始终有些搞不懂,不过,当下的社会,审美早已多元了。也许真是她自己眼光有问题呢!

暮色浓重,大家四下散去。谢桥开着车独自回家。

推开门,萧雨山独自坐在客厅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谢桥奇怪地看他一眼,问:“妞妞回去了?”

萧雨山仍枯坐着,眼神是呆滞的、憨傻的,仿佛真的灵魂出窍。谢桥忘了自己的怨,快步走到萧雨山面前,摇晃着他的胳膊,着急地问:“你怎么了?你快说话呀!”

“谢桥!谢桥!”萧雨山一把搂住谢桥,把头埋在她的肩上,沉痛地啜泣了。

“怎么回事,你说嘛,不要紧的,说嘛……”

谢桥一边哄孩子般拍着他的头,脑子里一边急速地转着念头,是什么能让一向宠辱不惊的萧雨山张皇成这个样子?妞妞病了?伤了?生意出了状况……

“谢桥,我刚打电话回家,妈妈,妈妈病了,癌症……晚期,没有多少日子了……”萧雨山终于号啕起来。在他心中,父亲没有什么地位,母亲的分量一直是最重的。

谢桥也惊了。老人家前两个月来美国时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萧雨山尽情发泄了心中的悲痛,几分钟后才收住眼泪。整个人像被掏空的沙袋,虚脱得快坐不住了。他疲惫地说:“明天我去公司把事情安排一下,尽快回老家,陪妈……度过最后的日子……”

“好,我明天就去订票!我们尽快赶回照顾妈!”谢桥坚定地说。母亲每次来洛杉矶总是以照顾孙女的名义住在田小麦那里,谢桥一直很内疚。正好这次回去可一尽儿媳妇的孝心。

“谢桥,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萧雨山看着谢桥,迟疑地说。

“怎么了?”谢桥心里“咯噔”一下。

“妈希望妞妞回去,你知道,她一向最宠爱妞妞。”

“这没问题啊!你放心,我会把妞妞照顾得很好的……”谢桥急切地说。

“但是,妈希望,田小麦能带妞妞一起回去,妞妞还小,不习惯离开她妈妈……”

这是什么意思?从结婚到现在,谢桥还从没有和萧雨山一起回过老家,从未在亲戚朋友面前露过相,现在,把谢桥一个人留在洛杉矶,他们一家三口赶回大陆去奔丧,在亲朋好友面前,是亲亲热热的完满的一家人,她谢桥呢?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小三儿?

“为什么?我才是你的太太!你们三个回大陆,我算什么?你把我摆在什么位置?”谢桥悲愤地大叫。

“现在不是争位置的时候!和一个临终之人,你还争什么争?妈都已经这样了,她的任何要求都是合理的,都是圣旨,都必须百分百地满足!我一意孤行地离婚、再婚,已经忤逆不孝了,妈拉扯我们几兄弟长大,苦了一辈子,现在就这么点要求,想最后看一眼她的孙女、媳妇,这点心愿还不能满足她吗?我还是人吗?”

望着萧雨山严厉又冷漠的脸,谢桥被击垮了。是的是的,他的离婚再婚都是忤逆不孝,都是错误,在他的母亲那里,从来没有承认过谢桥,只有田小麦才是她永远的儿媳妇……

“好,我走,我走,我让位,这行了吧!”谢桥热血上涌,转身拉开门,冲进了萧萧寒风里。她以为萧雨山会追上来,解释或抚慰。然而,没有。屋里静悄悄的。

细雨飘下来,冰凉细滑。谢桥冲进雨雾里,奔跑,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像一个个血肉裸露的创口,对着这酸蚀的细雨呼喊:我受伤了,我受伤了……

谢桥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她奔跑在细雨里,浑身的伤口对着酸雨朵朵开放,披挂了一身的雨雾,一身的疼痛。

不知跑了多久,谢桥伏在栏杆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又跑回了自家门口!

娘家是出嫁的女儿最后一个保护伞。和老公吵嘴了,回娘家是最有效的一招。保住了尊严和面子,又有了足够的空间和时间缓冲矛盾,最后丈夫来娘家低声下气说几句好话,也就化解了矛盾。

是的,这就是洋嫁女子的命运。在这异国他乡,是没有娘家可回的。所有亲人都在国内,天遥地远,你无从依附,无从撒娇,无从倾诉,无从哭泣。

不管你对这两个人的家满意还是不满意,不管你有多大的委屈和怨懑,这是你唯一的避风港,唯一的栖身之所。所以当你赌着气冲出家门时,那个男人一点也不急,根本不屑于去追,他料定你没有第二个地方好去,没有地方会收留你,你使小性子,流着泪跑出去,最后一定也只有流着泪回来,你别无选择。

谢桥呆立在细雨里,望着窗户里橘红色的温暖,热泪奔涌。

2

谢桥咳嗽一声,不安地扭动一下身体。

两把小沙发临窗相对而放,一个透明的小茶几放在两人中间,茶几上摆有一只小花瓶,瓶中拙劣地插着一朵绢制的玫瑰花。这不像是谢桥想象中心理诊所的氛围,她以为该是幽暗的、隐秘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只有在那幽秘晦暗的氛围里,你才有可能把自己幽秘晦暗的心事和盘托出,哦,不,这里阳光充足,正大光明,蛮像是在一家品质不高的咖啡馆,谢桥在采访谁。

这让谢桥一时找不准自己的定位。她几乎就要露出职业的标准化笑容,对面前的胖子说些空洞华丽的亲切的废话做开场白。哦,不对不对,她不是记者,她是……患者。心理疾病患者,抑郁症患者。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沦落到看心理医生的地步,她自诩神经坚强、坚不可摧。再者,作为媒体人,她深知许多所谓的心理咨询师不过是骗弱智的玩意儿,挂块牌子就能开业,她自己就曾在电视上扮演过知心大姐姐的角色,空洞的理论也随口能说出一套又一套。

可她还是来了。

绝症之人难不信神明,绝路之人亦如是。

这就像无神论者的你平日里对求神拜佛那一套嗤之以鼻,可真患了绝症时,保不齐要去庙里走几遭,磕头时还相当虔诚。谢桥亦如是。自萧雨山携前妻幼女回国探母之后,谢桥自觉陷入了重度的抑郁中。每天的日子过成一锅黏稠的粥,每过一分钟都感觉呼吸困难。

她丧失了幸福感,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再有兴趣,也不再有感觉。唯一的感觉是她想起那一家三口的甜蜜完美时,心脏那收缩的痉挛,那生理的疼痛是真实的。后来,连这疼痛的感觉也模糊了,变成一种飘忽的抽象的颤动,你心浮气喘,想捂住胸口停止这颤抖,却搞不清该捂住哪里……

她不再有安稳的睡眠。每晚睡在床上,就如一叶孤舟漂浮在大海上,她紧紧抓住床框,试图阻止这晃动,然而,床依旧晃动不已,无法安稳。她只有借助大剂量的安定,在昏迷里走向睡眠……

谢桥自我对照抑郁症患者的症状,十条倒有八九条符合,吓了一大跳。她清楚抑郁症的结局是什么,她不愿像她大学的室友一般,从二十层高楼上踊身跳下。

她想自救。

她无力自拔。

她来了。

果然,那个强装严肃的胖子故作一脸的同情和理解,要求你说出自己的故事。谢桥越说越觉得荒诞,一份重如磐石、心血熬煎的感情经这么一出口,就变得现实俗世,轻描淡写,她为何要把自己最隐秘的心路历程讲给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听?

胖子开始讲大道理了,从弗洛伊德讲到尼采,谢桥不住地看手表,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以每小时一百五十美元的代价来听他讲这些通俗的陈词滥调,让他把你舍命的珍藏“呼啦”一下点金成石、化血为水……

胖子看出谢桥的焦躁,也讲得力不从心。遇到这样高智商的患者,完全是对他职业素质的考验,心理咨询师需要占据一个制高点,居高临下地做出分析判断,什么道理她都懂,怎么开导啊?

胖子抹一把汗,说:你需要自身的完满。

“什么?”正欲起身离开的谢桥停住了。

“你需要自身的完满,不需要依赖和借助任何人的帮助和情感,你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小世界,这才是幸福的归途。”

“你是说,这份情感,我可以不要?”谢桥又把自己归于愚蠢的发问者的位置。

“你自身完满了,任何人,任何感情,你都可以要,也可以不要。”

这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说了等于没说的正确的废话。整个下午,胖子都在说着这样的话。

“好的,谢谢!”谢桥为听了这一下午正确的废话埋了四百五十块的单,驱车前往全统广场,又开始了她漫无边际的游荡。

她走进一家茶餐厅,照例坐在最靠里的幽暗的角落,面前摆了一大桌,不为了吃,只为了能名正言顺打发时间。

萧雨山母亲去世了。对这位老人,谢桥既害怕又心存愧疚。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她就未讨得过老人欢心。这印象自始至终从未改变过。如此矍铄的老人,说患绝症就患了绝症,难保不是因为忤逆儿子的停妻再娶?

关于母亲的葬礼,萧雨山只字未提,谢桥也不问一言。问什么都是自讨没趣。也是那天整理电脑,在回收站里看见几张葬礼的照片,估计是萧雨山删掉在回收站里但忘了全删完的照片。谢桥忍不住偷看了,还好,没有那个女人。她实在承受不住那三个人亲亲热热的甜蜜照片。谢桥松了一口气。正要关电脑时,她又多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她看到了一张墓碑的特写,“母亲路丽荣之墓”,旁边孝子贤孙名字一大串,在“儿子萧雨山”旁边赫然列着“儿媳田小麦”!

儿媳田小麦!是的!在母亲心里,在高家的亲朋好友当中,这个同萧雨山一同返家省亲的田小麦才是唯一的正宗的儿媳妇!和她谢桥——这个被孤零零甩在洛杉矶的野女人有什么关系!一纸婚约能代表什么?田小麦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上,这是不可撼动的。在高家儿媳的位置上,她永恒了,不朽了。或者说,这一场停妻另娶根本只是一场游戏、一个错误,萧雨山承认了自己所犯的错误,他在萧家的墓碑上,把历史重新改写过来。他轻描淡写抹杀了谢桥,抹杀了那一段不光彩的过去,谢桥和这段婚姻就像小学生写错的作业本,被他用橡皮擦轻轻擦掉、纠正。

“你自身完满了,任何人,任何感情,你都可以要,也可以不要。”

什么狗屁心理咨询师!她要问的是如何处理这一夫两妻的关系,如何挽回萧雨山的欢心,而不是这一句女权主义的废话!不要?说得多么轻巧!她有什么资格不要?

这些年,她全心全意跟随萧雨山,全部的世界只有这一个男人!离开萧雨山,美国的世界于她而言仍是一片荒漠,这些年,她非但没有走近美国,反而越离越远了。

他们的婚姻不满十年,并没有法律保障,萧雨山的财产严格说来与她基本没有关系的。她又没孩子,绝不会如田小麦般分得大笔财产。诚然,萧雨山也许会给她一些补偿,他是一个有良心的男人,但结婚是因为感情,离婚则不然,依赖一个男人的良心而不是法律终归是靠不住,没保障的。这些年的生活固然优越,萧雨山从不短了她的生活费,但她所拥有和可调配的,也仅是几个生活费而已,萧雨山若翻了脸,她一个月后就得断炊,三个月后就得去讨饭。

她有谋生的本事吗?她唯一的专长是做主持人,可做文艺,你知道的,在洛杉矶无路可走。其他,她还能做什么?在这个国家,她仍是盲人、聋子、哑巴,她所学的那点英文早已在这几年的养尊处优和情感熬煎中忘得一干二净,除非像端木亭亭那样做些粗浅的体力劳动,可端木亭亭好歹还有一把力气,而她呢?弱质纤纤,手脚笨拙,不管是做餐馆还是当保姆,恐怕试工一个小时就得被炒鱿鱼。

女人经济的独立才能带来人格的独立。没有养活自己的本事,是否就只有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谢桥把黑咖啡猛往肚里灌。心里塞满屈辱与愤懑。她没有想到感情婚姻的问题竟让她联想到生存、财产这些现实俗世的问题,这让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不,她不想觊觎萧雨山的财产,她要的不是这个,她爱的是萧雨山这个人,她要的是他的感情,他的身体,他的心。

端木亭亭一直搞不懂她究竟在“作”些什么!从现实俗世的角度,谢桥依然有豪宅名车,依然有婚姻,最重要的是,萧雨山并不是约翰那样的糟老头儿,他依旧年轻俊美,依旧有强健的体魄和能力,谢桥并非委屈下嫁,谢桥爱着他。

问题就在这里了,在于,谢桥真心爱着他。

如果把爱分解成婚姻、性、物质种种有形的东西,萧雨山全给了谢桥,应有尽有。谢桥该当满足。偏是爱包含了婚姻、性、物质,却又不仅如此。它超越了这些有形物质甚而肉身的束缚,是心魂的开敞与融和,在这片天地里,是容不得分享,容不得忌妒,容不得第三者的。

如果谢桥可以往后退一步,如果她可以把婚姻看作职业,看作长期饭票,看作遮风挡雨的屏障,看作身体的满足,那么,一切都比较简单了,容易了。偏生是不能。她爱他。她容不得分享,她要他感情和身体的全部。所以,她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要全部,要么全部不要。

全部不要?谢桥吓了一大跳!难道潜意识里真是中了咨询师的毒吗?

刚结婚时,她也是这样,走在洛杉矶的大街上,被自己满溢的幸福吓了一大跳。她对自己说,如果我要的仅是一碗水,萧雨山已经给了我整片的海洋。我的幸福是百分百的纯度和浓度。她被自己奢侈的幸福惊得要流泪,尽管她以为这幸福会长长远远,无尽延续,她仍在害怕它消逝,就像雨后的虹霓,最极致的美,最极致的幸福总是易逝的,总是让人哀伤。

她对自己喊,不管世事如何变迁,请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一刻百分百的幸福和百分百的满足。把这一刻烙进记忆里,就像刀深深刻进肉里。永不忘怀!

泪水模糊了谢桥的眼睛。是的。让她记得吧!记得那满溢的幸福,记得剧院清浅的摩挲,记得圣地亚哥的情爱之旅,丧心病狂去逃亡,记得他痴狂的呢喃,甜蜜的缱绻,那雕塑般俊美的轮廓与死亡般幽暗的眼睛,记得公证结婚时他孩子气的狡黠与顽皮,记得他紧紧拥着自己,说,你的苦难,已经永远地结束了。从此迎接你的,只有平安、快乐和幸福……

记得吧,记得一切的美,一切的好,一切的真。它存在过,她拥有过。这一切都真实地、恒久地留存在她的生命里、记忆里。永不消逝,永不褪色。

谢桥拿过纸巾,静静按在眼睛上,泪水迅速把纸巾濡湿。

几分钟后,谢桥把纸巾拿开,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大大喝了一口咖啡,眼光散漫地扫向四周,洛杉矶大街上清冷寥落,这茶餐厅倒是人来人往,拥拥搡搡。

一对年轻夫妇领了孩子进来,丈夫抱着孩子,妻子骄傲地挽着丈夫的胳膊,步履有些微蹒跚。

谢桥的心脏莫名地牵动一下。虽然她的近视眼只能看见恍惚的人影,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可也许是第六感官的影响,她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紧缩、悸动。

谢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包里取眼镜,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打开眼镜盒的刹那,深刻的恐惧感袭来,自救的本能告诉她:放弃,放弃求真的探寻。很多时候,人的幸福来源于懵懂和遮蔽,毁于清醒和真实。

究竟还是遏制不住寻求了真实。

清晰的视野里,出现了那一张脸,那一张亲爱的脸,朝思暮想的脸,还在她的怀抱里她就已在怀念的脸,幽深的眼眸,挺直的鼻梁,清秀倔强的嘴唇,正深情地微笑着,殷勤地拉开椅背,小心翼翼伺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坐下。

把眼光挪移到那女人身上,谢桥的头顶轰一下炸开!那一刻,她宁可自己是瞎子。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那个女人,她的脸是一片模糊的空白,谢桥只看到她的腹部,已有微微的隆起,虽还不甚壮观,但很明显,这是一个孕妇!

萧雨山对她说,一切都是为了妞妞。让她们南下是为了妞妞,把谢桥从旧房子驱逐,鸠占鹊巢是为了妞妞,一周过去住四天还是为了妞妞。

可是如今,那个女人又怀孕了!精子是如何穿越她的身体,到达子宫孕育成形的?

一直以来,谢桥虽有疑虑,总在安慰自己,萧雨山是爱自己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都是为了孩子,仅是为了孩子,他和那个女人除了是孩子的父母,没有其他任何关系。

如今,幻梦终于破灭,在她陡然清晰的世界面前,眼睁睁地,破灭。

她希望自己是瞎子,什么都没有看到,这样她可以自欺欺人地继续活下去。

可是,她看到了,她大睁着双眼,以自虐的清晰,看着她的情人小心翼翼地把餐巾铺开,把饮料给大女人斟上,把冰淇淋喂到小女人嘴里。在谢桥这里,他永远头痛腰痛肩膀痛,他是一个任性倔强的孩子,是一个桀骜落拓的浪子,可是,他的殷勤体贴给了另外的女人,他生命中更重要,与他更密不可分的两个女人,还有那腹中的孩子,会是一个儿子吗?

可是,眼前这幅图画,多么美满和谐呀!他们原本就是一家人,亲密圆满的一家人,他们本可以和和美美地生活下去,妞妞可以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左手父亲右手母亲。也许他们像大多数青年时期共同走过来的中年夫妻一样,会有审美疲劳,会有争吵和矛盾,他们会产生中年危机,会为自己一生只拥有过一个异性感到有点冤。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失去了激情,因为太熟悉。他们会有一点小小的艳遇的妄想,可能会出轨,想去体会别的异性的身体是什么样子?他们不甘心,想有那一点点坏,那一点点离经叛道,他们的好日子不是很多了,这也许是他们这一生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出轨的机会,之后他们将进入清心寡欲的晚年,纵算有欲,心和身也都折腾不起了。就像去迪厅,二十岁时蹦得热火朝天,四十岁你还有兴趣进去吗?进去了你的心脏受得了吗?当然,所谓的出轨更多的可能是出现在想象里,是一次精神的自慰,因为他们都是负责任的人,他们的身体也并不缺。无论如何,他们的出轨就像听话的好学生偶尔逃了一次学,可第二天他还会规规矩矩地坐在课堂里,真做野孩子,他没那胆子,也犯不着。

总之,不管是哪一种性质的出轨,他们都不会让对方知晓,不会影响家庭,不会离婚。对方不知情的出轨是一种仁慈,一种忠贞。他们还会亲亲热热或吵吵闹闹地走下去,只有他们,从青年走到现在,又有了孩子,他们会建立起亲人的关系和感情,只有这种感情可以陪伴他们走到苍茫的老年。

拔剑四顾心茫然。唯亲人在侧。

分明是谢桥入侵了他们,离间了他们,不是吗?是谢桥用她的狂热与痴情,生生把萧雨山拖入了爱情,摧毁了他们亲人般的情感,损害了他们的家庭。让田小麦刚做母亲就失去了丈夫,让妞妞刚出生就失去了父亲。田小麦不可怜吗?她得到的也只有半个丈夫,法律上还没有名分。萧雨山在谢桥那里的三天里,她不会忌妒吗?她不会心痛吗?她不会也要靠大剂量的安定才能入睡吗?现在,她又有了宝宝,虽然美国没有婚生和非婚生子女这一说,也不会被罚款、开除公职、孩子上不了户口……在美国,孩子只要生下来,都是美国公民,都是社会的财富。但是,她的孩子的父亲不是她法律上的丈夫,这不会让她对孩子满怀歉疚吗?况且,这个丈夫是她从一无所有的大陆穷留学生一步步扶持走过来的,她不冤吗?

萧雨山呢?从陷入爱河的那一刻起,他不也就陷入了彷徨与困顿。在爱情和做一个负责的好男人之间,他只能择其一。是谁把他逼到了这两难的境地上?是谢桥。谢桥的爱情陷他于不仁不义,不负责任里。他险些众叛亲离,母亲的愤懑,田家人的唾骂。他的生意也受到影响,至今不敢告诉他的美国合伙人离婚之事,因为那老美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视离婚为大逆不道。萧雨山的离婚可能会断送他们的合作。只好东躲西瞒。谢桥至今在萧雨山的合伙人和同事那里还是隐形的,那栋位于帕萨迪纳的豪华大楼,谢桥自结婚后就再没敢在大白天去过,只有在晚上或者周末,鬼鬼祟祟去转一趟,如不幸碰上个同事,萧雨山得故作镇静,跳离谢桥三步远,表示与她并无特殊关系。好在他公司除萧雨山自己外全是老外,美国说是大熔炉,不过是各个族裔各自生活,并不会真正融到一起。上班时是个联合国,下班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族群,吃自己族裔的饭,看自己族裔的脸,说自己族裔的语言,过自己族裔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如是,竟相安无事过了几年,萧雨山公司的合伙人和员工竟都不知他离婚再娶,还当田小麦是他的正牌太太,反正家地址也没换。公司有集体活动,田小麦也给他面子,陪他参加。老板离婚再娶这么大的事公司竟给瞒得密不透风,这就是种族隔膜,美国特色。这放在中国是不可能的,尤其在小地方,随便碰到个人三句话就扯出关连,几天就搞清楚你的前世今生。

萧雨山终究也是委屈的。他本是一个坦荡透明之人。谢桥把他逼成了欺哄瞒骗之人。还总担心会穿帮影响事业。他一肩挑两家,给谢桥买了奔驰就得给小麦换一辆凌志,给小麦买了香奈儿包包就得给谢桥买个LV,他都不愿辜负,都想尽到责任,可到底还是两头落埋怨。

哦,可怜的萧雨山,可怜的田小麦,可怜的妞妞,可怜的我自己!谢桥望着这一家三口,不,四口,柔肠寸断。

她早知是这样,当妞妞孕育腹中时,她就想到了今天。她也想尽早撤退,不去打扰这一家人,可是,谁让她一往无前地投入,一步跨进爱情,再也无法抽身。天知道,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无力自拔。

谢桥谢桥,一切都是你自作孽呀!

放了他吧!把他还给田小麦,还给妞妞,还给他自己的生活。谢桥无数次这样想过。可她舍不得,舍不得。每当这样想,那张清俊的脸从心头滑过,她都会心痛得难以自已。她离不开他的拥抱,他的情话,他的气息,他强健的身体,疯狂的缱绻,交织的缠绵……

她在他身上,交织了亲人和情人的情感。只要看到他,摸到他,便只有欢喜、欢喜。他把每一寸有他的地方变成天堂,相反,他不在的每一寸空间都沦为地狱。

看,他在那里,对着爱妻娇女欣慰地笑着。一纸婚约不代表什么,事实上他是别人的老公和父亲。你放或者不放,都没有意义。他不属于你,现在不属于,将来更不属于。你必将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你必须习惯身边的日子一天一天没有他。长痛不如短痛。你不如把这份念想留在心里,省得它在现实的磨砺下消失殆尽……

不不不,你爱他,爱得这样完全这样彻底,完全没有余地回头。你是他法律上名正言顺的妻子,你为何要放弃?就算是情感的残羹剩饭,也好过没有,至少在拥有他的那一刹那,你还是如至天堂般狂喜,而这样的喜悦,每周至少有三次,已经够奢侈。至于情感的折磨,哪一份感情又不是千疮百孔的呢?年少时总以为能邂逅的人将是无穷尽的,精彩浪漫也是无穷尽的。活到现在你已经明白,这世上能与你有交集的,能在你的精神世界里走近的,能在你生命里留下痕迹的,无论男女,不过寥寥。就像口腔里的牙齿,它不会再生,只会脱落,掉一颗便少一颗。你多情,舍不得任何一份情感的丢失,所以你不敢随便与人建立情感。关于爱情与性的多元,谢桥很质疑。所有的专家都说,性是多元的,理论上说,可以与多人发生性关系。所以,爱情与性并不是非此不可的。可谢桥不能。这无关乎道德,是生理属性。谢桥异类,她没有这个能力。离开萧雨山,她只有封闭一切情感和感官的享乐,直至凋零、萎谢。

那就让思念枯萎,让快乐断裂吧!让那如潮的快感如潮退去。萧雨山,就算你是毒品,我也把你戒了。否则我永远只能过乞讨来的没有尊严的生活。我的欢乐也不过是借来的偷来的不完整的欢乐。我的幸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幸福。好吧好吧,我今生不会再爱上别人,我不再做此幻想,我不会再有爱情,我选择孤独。孤独的人是最强大的,不依赖任何人的情感,不是吗?我用生命爱着你,所以我不得不放弃你。我知道自己爱过,如今依然爱着,我知道自己的心怎样真实地为你跳动,为你心痛,这就够了!我不用反复向你,向世人证明我究竟有多爱你!无论讲到如何口舌焦干你也是不信。我把你放在心里,情感只有放在自己心里才是最牢靠的,谁也夺不走抢不去,永不消失永不褪色的,不是吗?

……

“谢妈妈!”妞妞发出愣愣的一声喊,胖胖的小手臂指向幽暗角落的方向。

一个紫色的身影迅捷地夺门而出。

萧雨山和田小麦循声望去,只见妞妞所指的方向,座位上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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