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美红身穿黑色貂皮短裘,淡妆素颜,正在查看整理账房送过来的礼簿。
她刚刚嫁进宋家,才入了洞房,夫妻二人合欢酒都未曾得饮,就接连遭遇两代亲人逝世。人人皆忙于丧事,自是无人来照管她。
因宋家老夫人年高体弱,又沉浸于丧偶悲痛;其余宋家儿媳俱是随夫在外,她便自告奋勇挑起了重担。
大事自有苏管家打理,不用她操心。至于一些人情往来,枝末细节易疏忽失礼的地方,她总是细心提点,颇有天赋。
见来哀悼敬挽人数众多,账房先生忙不过来,又主动搭手协助,竟把丧事账目理得清清楚楚。让一干宋家老人暗暗夸赞。
宋志达心疼她,几次劝阻皆被拒,遂由她。
今日为十二月十三,明日就是阴阳先生选定的出殡日子。知悉宋家大事的亲朋好友,故交同僚,无论远近,能来的基本来了。那脱不开身的,亦是托人送来了仪仗。
宋文贵与宋文全见客人不多,两兄弟便去了书房商议。
“明日便是父亲大人与兄长出殡,需马虎不得。你我再仔细斟酌,莫要疏忽遗漏什么。”宋文贵道。
宋文全沉思一会,答道:“明日大事已是安排妥当,应不会有何慌张。”
“那就好。此次新嫁进来的儿媳很是能干,帮了不少忙。只是新婚大喜就遇上这些,有些亏待了那孩子。”宋文贵叹息。
“府里府外暗地里有些流言,不知兄长可曾风闻?”宋文全问。
宋文贵右手一挥,道:“岂有此理,怎能把宋家遭遇怪罪与她?且待此间事了,自会还她公道。无聊碎语,莫要理睬!”
书房外,苏管家禀报:“两位老爷,县衙差人来报,说是靖州知州赵大人、主簿曾大人来了寨市,专程前来宋家悼念。人稍后就到。”
两兄弟一听,赶紧起身,喊上宋家晚辈一同出去迎候。
远远的,县衙方向过来了一队人马,仪仗正是那直隶靖州知州。
离宋家大门还有百步,官轿停了。知州大人下了轿,当先步行过来。主簿紧随其后。
见了孝家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知州紧跑几步,把宋文贵扶起。那主簿则把文全托起。
赵知州双手虚抬,道:“各位快起,快起快发!”
那赵知州今日大早得到行省千里加急文书,乃布政使亲自手书。书信上就短短八字:宋家大丧,速去哀悼。他虽不解,奈何上官有话,不敢推脱,只好前来。
此刻,他拱手道:“宋家满门忠烈,俱是朝廷栋梁。今才得知,宋家思德老大人仙逝、文福大人遇难,乃国之痛失英才,不胜伤怀。本官涕零,唯有亲来哀悼,于灵前鞠上一躬,聊表心中感念。”
宋文贵、宋文全连忙还礼。
“劳动大人尊驾,不胜惶恐。大人亲自前来,足见大人厚意。宋家满门,自是领情。”宋文贵退后一步,侧身让开,“大人里面请!”
赵知州等进了大门,绕过照壁,里面摆满了仪仗挽联。一直从前院至正厅,挤得满满当当。他一边慢走一边去看那些挽联。那挽联尽是靖州籍贯官员送的。他暗暗记下。
靖县唐家:汜水训导唐复;
靖县杨家:沋州知县杨迎春、嘉定学正杨宗易;
靖县太阳坪沈家:曲靖通判沈鰹;
绥宁程家:归州判官程雨;
罗蒙县下寨刘家:浙江道御史刘宗贵;
绥宁县蒙家:阳江县丞蒙行渊、山东盐运司知事蒙幸洪;
绥宁县黄家:路州知州黄弈;
罗蒙县画笔彭家:广州通判彭翔;
靖县张家:桂林主簿张崇道、北军兵马指挥张应奎;
靖县李家:交趾细江知县李荣、梓潼训导李崇;
靖县刘家:罗蒙训导刘昌义、海宁县丞刘远铨;
罗蒙县鲍家:宁远知县鲍登龙、隆昌知县鲍登榜;
绥宁县段家:阜城主簿段华;
靖县龙家:临淮教谕龙文潮;
罗蒙县吴家:交趾大湾典吏吴松;
靖县蒋家:交趾夏华县丞蒋洪禧;
靖县甄家:鹤庆吏目甄英;
靖县钟家:茂名知县钟政廉;
绥宁闵家:广东理问闵文学;
绥宁萧家:永昌同知萧承露;
罗蒙县杆子溪杨家:四川遂宁知县杨善;
绥宁彭家:抚州府守卫所千总候补守备彭松年;
绥宁范家:凉州指挥范茞;
绥宁沈家:北通州小旗沈大本;
靖州千户陈文魁;
靖州百户魏绍宗;
……
赵知州与吴主簿越看越心惊,想不到这小小一个直隶靖州就出了这么多官员。更让他们忧虑的是,这些靖州籍贯的官员,人虽在外做官,家里却是如此齐心抱团,这在自己治下,可不是什么好事。
迈入正厅,二人收拾了心态,来到灵前鞠躬。鞠躬完毕,接过宋文贵、宋文全递过来的香烛,弯腰去点燃。自有宋家后辈接过插进香炉。
礼毕,自是进了书房叙话。交谈一会,道主人大事未了,不便久扰,起身告辞。宋家满门又是送至大门外。
临别,赵知州问:“前些日子圣上专门下旨至辰州,表彰宋家三位后起之秀,不知可否让本官一睹风采?”
“承蒙圣上恩典,让宋家三个小子自大了。既然大人青眼有加,自是还请大人教训。”宋文贵话虽谦逊,心里却是骄傲。当即吩咐宋雷、宋志顺、宋志达三人上前拜见知州与主簿。
赵知州倒也不摆架子,主动拦住欲下跪行礼的三个后生。仔细端详许久,点头赞许:“不错,相貌英俊,气宇轩昂,应是鹏举高飞、宏图大展之辈。”
送走知州与主簿,刚刚回到书房,又有苏管家来报。
“两位老爷,门外来了一队东厂番子,说是专门来给宋家送邸报的。”
宋文贵眉头一皱,甚是疑惑。
“邸报不是只给七品以上的官员观阅的吗,怎么送到我宋家来了?”
话虽说如此,却还是不得不出去接待。
宋雷与宋志顺交换了一下眼色,一起跟了出去。那宋志达见此机会,赶紧溜进内堂,抽空去看自己的美貌娘子。
正厅灵前,一个身穿白衣女子正举着香烛在恭敬祭灵,她身后十多个东厂的人也学那女子模样行礼。
宋志娴、宋志娟、宋灵自是在一旁陪祭。
宋文贵等女子礼毕,这才拱手道:“多谢姑娘祭灵。只是不知如何称呼?为何邸报会送至宋家?”
那姑娘闻声转过头来,却是容貌姣好,光彩照人。
跟在宋文贵后面的宋雷却是惊讶无比,差点叫出了声。怎么回事,这不是那刘芳吗?刘芳怎么跟东厂的混在了一起?只是在场人多,不好上前相问,只是把那目光去盯盯望刘芳。
女子感觉到了宋雷热辣辣的目光,便大方地冲他一笑。
“宋老爷,小女子姓刘,乃北京陈记钱庄驻湖广掌柜。陈记与宋记乃合作伙伴。听闻宋家老大人思德辞世、文福大人遇难,特来吊唁。路上巧遇东厂前来贵府,便一并同行。”女子声音清脆如黄莺。
“想必二位就是宋家文贵、文全老爷。某乃东厂掌班陈贵,奉内相之令,专门前来相送邸报。”陈贵上前两步,双手呈上一个密封的牛皮圆筒。
宋文贵认得牛皮圆筒乃军中传送机密文书专用,神色凝重地接过。
“邸报是专门呈与宋家观阅的,还望宋老爷看后妥善保管,莫要随意丢弃。”陈贵嘱咐道。
宋文贵郑重点头。“老夫阅后自会焚毁。放心。”
“那好,既然邸报送到,某等不再打扰。告辞!”陈贵拱手道。
“还望宋老爷节哀顺变!小女子告辞!”
一行人说走就走,竟是谢绝宋家相送,快步走了出去。
宋雷大急,撒腿就追。
“站住!”宋文贵大声喝止。“宋雷你做什么?”
宋雷只好停步解释:“二舅父,我要去追那姑娘,我有话要问她!”
“有何话要这样着急问一个姑娘?”宋文贵瞪了他一眼,怀疑宋雷是不是春心大动,要去纠缠那女子。“别忘了,眼下家里在办丧事呢。”
“二舅父,我认得这女子,上次—”他突然记起自己承诺过,不能泄露刘芳的姑娘身份,硬生生住了口。
“哎,再说就追不上了,我先走了!”说完一跺脚,风一般地跑了。
“你这么猴急的样子,莫要吓着人家。斯文点!”宋文贵哭笑不得,冲宋雷背影大声嘱咐。
宋雷冲出大门,已是不见故人影。他不甘心,又往东城门追去。
东城门外,官道上不见人迹。今日是阴天,只有厚重的云层,灰蒙蒙的。
……
且说那宋志达到了自己房间,见陶美红正坐在窗前看书,便悄悄走了过去。刚刚想用手去蒙住她的眼睛,陶美红笑道:“相公你先别闹,我有话问你。”
宋志达不敢再与她玩笑,正色道:“娘子有何要问,夫君尽可答复你。”
陶美红把手中书本举起,书本封面上写着“道德经”三个字。
“这不是《道德经》,我读过《道德经》,里面的内容我都能背诵下来。”
宋志达脸色一变,便伸手去夺,未得。急得连喊:“此书非同一般,万万不可弄坏了!快快还给我!”
陶美红把书本藏于身后,故意逗他道:“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书。不然,我可就把书藏起,不再让你看到。”
“你敢!”宋志达面容狰狞,模样就像是要吃人的猛兽。
陶美红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