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霸占这座城市数月的积雪开始退场,紧接着被“弗罗斯特先生”威严所吓倒的花花草草开始羞答答地吐露花蕊。最后,从天而降的阳光里终于不再掺杂白色的细盐。这座冰冷的城市又在经历一年一度的融化。
那些被困在家中壁炉旁的百无聊赖的人类会很高兴,那些守着洞穴里的食物昏昏入睡的动物会很高兴,甚至那些尚处于卵中的濒临绝望的幼虫也会很高兴。当然,有高兴的,就一定也会有不高兴的。那些威风了一个冬天的冰雕将军们会不高兴,那些守口如瓶死死封住湖面的冰层会不高兴,还有那些不舍离开孩子们的雪人也会不高兴。
但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新一轮的离别与新一轮的重逢总在互相交替循环。而这就是生活。
依照惯例,人们刚经历的这一段最寒冷的时期毫无意外地成为了气象预报员嘴中的“往年数据”。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对着绿布指手画脚,提醒市民应该依据过往经验选择衣服穿着以免着凉或感染肺炎。他非常庆幸镜头无法对准他的脚部。在那双布满压褶的皮鞋里各放着一只穿着彩色绒布袜的大尺码脚。最后,他充满激情地提醒市民们记得参加下周的土拨鼠之日。很快,大家就能知道春天到来的具体时间了。
戴维挺喜欢用这种方式宣布春天的到来。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比起用科学讲述科学的方式,用玄学来阐述科学总是更为令人着迷。去年,戴维和林奇曾围绕土拨鼠会不会看到自己的影子而打赌。他认为影子会选择继续躲上一阵,以选择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再出现。结果,他赢了林奇20美元。戴维非常中意这种俄罗斯轮盘式的打赌。没有任何可参考的依据,不需要听取任何人的建议,一切都靠感觉。只管赌,只管赢,只管输,只管接受一切结果。
“非常刺激。”这是他拿着赌金时的原话。
(刺激,我他妈爱死刺激了。)
今年,他计划继续押注土拨鼠不会看到影子,但同时将赌注升高。而打赌爱好者林奇一定会愿者上钩。或者,做得更刺激点儿,用超高的赔率去诱惑混蛋吉米,让他也尝尝“赢者通吃,输家滚蛋”的滋味儿。无论输赢,他都很享受和这个无耻小人直面对决的时刻,享受看着他被打败或侥幸获胜时的小丑嘴脸。
气象预报节目结束了。戴维的咖啡也喝完了。他准备离开咖啡角回到工作岗位。但他的脚好像因被无数荆棘所缠绕而无法挪动。他还没办法彻底忘记几个月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就像被凌辱的受害人大都拒绝再度出现在案发现场一样,戴维内心仍然有着抵触情绪。但他也知道,除非他离开这家世界级大公司,或者戒断美式咖啡,否则他没法躲一辈子。
更何况,干嘛要躲避呢?干嘛不去勇敢面对这些黑暗回忆呢?穿越它们,发现躲在黑暗后的艳阳天。那时你便会发现从来都不存在什么永恒的黑暗,不过都是一团乌云,一段用50个单词就能叙述完毕的简报。仅此而已。就像他曾听说过的那样:如果你害怕蜘蛛,那你就该养蜘蛛。害怕什么就该体验什么。这样你才能战胜恐惧,才能将发霉的种子从你心田的泥土中铲去。
他正在努力,并且自认为做得很好。这几个月来,他都会故意对着咖啡角里较暗的那一头看上好一会儿。没有黄褐色的火焰,没有黑漆漆的手上长着眼珠的怪物,万事平安,大吉大利!但偶尔,某一些细节如印在咖啡杯上的扑克牌头像,大理石地板上的冰冷温度仍会让他产生可怕的念头。
(黑暗,昏死,游荡,苏醒,自残....)
不过戴维也是有备而来,一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努力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工作压力太大所造成的的记忆错乱。只有想象力太丰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困扰。所以他该为自己感到高兴,而不是害怕。这样的自我抚慰很有用。孤独时抚摸肉体能放松心灵,恐惧时抚摸灵魂方能得到平静。经过长时间的反复锻炼,效果逐渐显著。他只再去了一次心理医生的诊所。令人振奋的是,他看着墙纸上的图案再没有恶心的感觉。他一边聊着天一边喝完了热巧克力。在临近告别时,坦率地告诉医生,他很欣赏他的皮鞋和眼镜,并获得了医生真诚的感激。
“我觉得你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戴维先生。正如我之前所说,您和其他病人不一样。”
戴维带着好玩儿的心情继续目视黑色角落,想象那个自称杰森的怪物就在眼前。它正颐指气使,再次要求戴维跪下。但遭到了对方的断然拒绝——“玩儿你自己吧!你个怪东西!”怪物勃然大怒,使出最狠毒的魔法妄想达到目的。戴维不卑不亢对抗到底。最后,戴维赢了,怪物带着沮丧的神情颓然消失,灰飞烟灭。这个英雄斗恶魔的故事将成为某本儿童童话读物中的一小段,既可以用来鼓励孩子们勇敢成长,也可以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早点上床睡觉。总之,这段经历,这个故事,也只剩这点价值了。
戴维得意地笑了笑,感到身上某些部位因为兴奋而发烫。宝贝儿,这就叫刺激。他喝干最后一滴咖啡,放下了纸杯。
他拿起纸杯,凑到唇边,用嘴叼住,上下颚发力摇晃着杯体。这是吉米在思考问题时最常用的小动作。会议室里,坐着12个人,他们都对吉米言听计从。尽管吉米的尖刻言论给他招来了不少麻烦和死敌,但在熟悉他的人的眼中,他是一个能容忍他人在他脸上抹蛋糕,能将黄色笑话说得恰到好处,做事风格灵活,且十分热爱母亲的可爱胖子。
吉米把手枕在后脑勺的位置,旋转着工作椅。他看着塑料白板上的各个工作节点和已完成进度的汇报情况,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于是决定先听听手下人的看法。
“我不愿承认,但我不得不说,我们没机会了。阿尔法组的APP作品更成熟,社交属性更强。最要命的是,他们在一些核心技术上获得了突破。我们没法超过他们。”
“我们可以在界面上打败他们,可以在包装上压倒他们,可以在推广上大把烧钱,但唯独没法在技术上击败他们。”
“吉米,如果这次上层选择了他们的制作方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们,搬去10楼。那儿是留给精英的。而我们,一人一个这个。”吉米的亲密助理从桌子底下摸出了一个纸箱,尺寸刚好可以用来塞全家福照片,杯子,证书奖杯,玩具人偶或者任何办公桌上的物件。
吉米继续叼着纸杯还是不打算说话。他的眼神愈发困惑了。
“我想,我们心里都很清楚,阿尔法小组之所以能压倒我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有一个优秀的程序员。那个背地里被我们叫作“大呆鹅”的家伙。”坐在墙角的组员垂头丧气地说着。说完,他合上了手上的笔记本。封皮击打页面时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很像给棺木安装封盖时发出的声响。
“戴维或许是一个自以为是,不懂社交,自私自利,且容易走极端的狭隘的傻子。但他在编程领域确实天赋异禀。他掌握的核心代码决定了双方的成败。或许我们应该把他挖过来,也可以绑过来,甚至可以....”
吉米手机的震动声打断了助理的发言。他低头瞥了眼号码,吐掉了衔在嘴里的纸杯,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塞满自己赘肉的椅子里脱身,抓着手机走到了屋外。尽管吉米压低了声音,会议室里的众人仍然能听到从外面传来的温柔声线。
“嗨,妈,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觉得我过得挺好的。”林奇又骑着自行车在戴维四周来回转着圈,“戴维,歇歇吧。学习学习我的生活方式。别把一切都放在那一行行的二进制数字里。你的生命同样属于酒杯,属于舞池,属于沙滩,属于比基尼小妞的胸口。你太执着了,从不关注周围,这就是你一直孤单的原因。”
“这也是你个傻子永远只能做10级普通程序员的原因。”戴维抬起头冷冷地盯着林奇,心里却在翻江倒海。林奇永远不会懂一个内心同时装着野心与自卑心的人对于成功有多么夸张的渴望。
戴维把这次机会视作获得晋升的大好时机。(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一旦他所在的阿尔法组能够凭借该作品力拔头筹,获得认可。那么挂在他脖子上的身份牌将从10升至7,至少;他将进入10楼核心区办公。吃着摆放在白色桌布上的精致蛋糕,还能从手工编织的漂亮篮子里拿上几块巧克力曲奇饼干。找一个能看到窗外的角落坐下,喝着现磨飘香的咖啡,庆幸能永远远离楼下那些在弥漫着烟味与汗臭味的大厅里工作着的令人作呕的底层员工。(林奇勉强除外);他还将获得公司股票。每年光靠分红就能去加勒比海玩上一整个月;他还将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为那些初来乍到对未来抱有幻想的菜鸟进行课程培训。嘿,菜鸟们,猜猜你们将来会成为下一个谁?没错,我,戴维华盛顿;他的乡巴佬父亲会以这个优秀的儿子为荣,重拾当年看到他学拼字时的骄傲感。而淳朴的母亲自然也会逢人便泪流满面地说出“我早说我儿子会成为莎士比亚。”之类的话。
当然,以上这些还不够爽,最爽的是:吉米和他的组员们都将抱着自己的箱子统统滚蛋。而他一定会在吉米灰不溜秋地离开时,守在闸机口旁,带着包裹同情外衣的幸灾乐祸口吻说道:“嘿,吉米,我很难过,但是,这就是人生,不是吗?”
吉米会做出何种反应?还用问?他将成为一个战败而沦为奴隶的巴比伦人,和他的同伙们从伟大而不可战胜的“居鲁士戴维大帝”的面前一个接一个地走过,一边走一边天真地希望胜利者能宽容以对。
(宽容?哈!荒唐!吉米,拿好这张靶纸,把它贴在你的肥屁股上!现在给我站好别动,让我狠狠地踹上一脚!)
戴维突然冲着林奇露出难以名状的笑容。他的面孔扭曲,嘴角上扬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五官几乎扎堆到了一起。林奇对这笑容再熟悉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就在这张办公桌之下,也曾有一个叫戴维的家伙自顾自地露出过同样的恶魔笑容。
“好吧,戴维,看来这次你打算压上全部赌注了。”林奇把自行车转了个向,回头带着怜悯而惋惜的眼神回望着赌徒。
“没错,我心意已决,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我说了,就这么定了。”吉米回到了会议室。他刚坐下就做出了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技术性借用戴维的成果。
“吉米,你所谓的‘技术性借用’,我能不能理解为偷?”助理说到偷字时很不自信。他说得有些磕磕巴巴以至于刚说完便胆怯地将目光从吉米脸上挪开了。
“是的,偷,你没听错。我就是要去偷。毫无疑问,戴维的技术是关键。我们只要拥有这一段代码,配上我们那漂亮的操作界面,和充足的推广经费,我们就一定能赢。”
会议室里仍然坐着12个人,但每个人都只听到一个呼吸声,那就是吉米的。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吉米最初便已打定的主意,还是在和患有严重慢性病的母亲聊天后的意气用事。他们面面相觑,试图用眼神交流打听到彼此内心的想法。一个资历较浅的员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暗自在心里抱怨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这么可怕的计划。她看过很多电影和小说,从那些作品里,她学会了一个道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于是,她故意将视线转向玻璃墙外。看着走廊上来来回回的同事们,她突然无比渴望自己拥有隐形或是穿墙走壁的能力。总之,只要能让她爬出这个热锅,叫她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吉米面色凝重,自顾自地说着。他没有强迫任何人必须听他把话说完。在这个会议室里,唯一被其强迫的人只有他自己。今天他在一个上午的时间里,接到了来自母亲打出的五通电话。每次出现在通话里的那个含糊不清的女声都让他坚强的意志距离崩溃的边缘更近了一点。治疗母亲的糖尿病和并发症已耗去了他大量的财力与精力。
购买医疗保险,支付巨额治疗费用,雇佣长照护工,这些都需要用支票和现金来实现。也没有哪个医管官员会因为你和他都支持民主党而给你的账单打个折,更不会有哪个护工因为你喊出了“黑人的命也是命”而不向你索要工资。
生意就是生意。自古以来,无论在哪里,付账单,始终都是穷人和富人共同应尽的义务之一。
问题本已够糟。而如今,则变得愈发严峻起来。他的母亲在电话里至少有三次管他叫安德鲁。安德鲁是个好听的,伟岸的,英俊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属于吉米的父亲。吉米希望这只是母亲的口误。但如果一切真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他也必须无可奈何地接受。同时,也不得不签更多的支票,买更多五颜六色的药,拉着她去见更多操着不同口音推荐着不同疗法的医生。
他深深地知道,自己即将被麻烦没顶。他也和很多人一样,向往着十楼,向往着过不一样的生活。等他到了十楼,他可以花钱送母亲去最好的养老院,或者雇最专业的护工住家照顾。一旦了却最大的心愿,他就能摆脱束缚,一个纵身投入到自由的怀抱之中。无论是去脱衣舞酒吧,还是米其林餐厅;无论是穿得像个拉皮条的,还是打扮地如一个绅士,只要选择权在自己手上,他就是幸福的。但在获得这伟大的幸福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不被麻烦淹死。
可救生圈只有一个。为此,他或许不得不先把身边的某个同落水的家伙摁到水面以下,他的良心必会遭到谴责,但他不会手软。这就叫求生欲。
“吉米,我再次请你慎重考虑。偷窃技术已经够过分了,更何况偷的是自己的同事。”助理在吉米的身旁反反复复地强调着利害关系。满心希望能在这个馊主意最终成型前将其扼杀。
“不,骰子已被掷下!就这么决定了,这件事,关系到我们所有人。我会进一步研究如何搞到他的技术。这是我们共同的事,决定了我们共同的生死。但放心,如果出事,我会一个人扛下来的。”吉米站了起来走向会议室大门,顺手把那个纸杯捏成一团重重地扔进了废纸篓里。
吉米走后,众人也带着各自的心事离开了会议室。而那个新员工依旧望着玻璃墙外,她还在心里反复地问着自己那个无法获得解答的问题——干嘛让我知道这该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