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生活,从第一口开始。”戴维看着印在燕麦包装盒上的艺术字感到匪夷所思。如果吃上一口这东西,就能让美好永恒。那人类何苦去写作诗歌,吟唱歌曲,拍摄电影?又何必去拥抱,去接吻,去倾诉?一切都交给它,伟大燕麦片就行了。
(如果吃上这一口这东西,就能让美好永恒。那琼斯太太就应该在我吞下第一口的时候从世界上消失。)
戴维把一大包燕麦倒入碗里。又从冰箱里掏出一盒牛奶,他认真地看了下保质期,确认不是过期货。他把牛奶浇在燕麦上,再用一只大勺子用力搅拌了一会儿。看着这碗呈糊状的食物,戴维有些为难。但最后,他还是说服了自己不再把时间浪费在觅食这件事情之上。于是,他用勺子勉强地盛了一小勺,放进嘴里好一会才敢咀嚼。他发现虽然牛奶燕麦的样子实在惹人讨厌,味道却还差强人意。他坐下,把能量一勺一勺地送入嘴中,刚开始还需要些勇气,之后便驾轻就熟。
他一边吃一边又看了一眼那句广告语——“美好生活,从第一口开始。”
他必须在给琼斯夫人干活前把自己喂饱。戴维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在乡村气息浓郁的小镇里,他会时不时帮父亲干一些农活,或者和家中的德国牧羊犬赛跑。这让他的体格比这座城市里的很多男性都要强壮。但即便如此,戴维仍然会被琼斯夫人安排的工作所吓倒。
满屋的木质家具,各种各样藏着首饰与衣服的箱子,沉到让搬运工人都抱怨的中国大花瓶,这是琼斯夫人的财产,也是戴维眼中的负担。
“嘿,戴维,你知道琼斯夫人搬来的那天,有多少个搬运工随同而来吗?”某一天,戴维和NBA联盟的同伙在酒吧里鬼混(促膝长谈)时,对方借着酒劲聊起了她。
“十六个。该死,一个老太太的财产居然需要十六个人帮忙搬运。我当初搬到这儿来时,只叫了3个人帮忙,其中还包括了我老婆。难以置信,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贵重玩意儿。那些搬运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要求老太太加付工资。但被老太太一口拒绝。真是个抠门的老娘们。上帝宽恕我。”
戴维一边嬉笑着一边将啤酒瓶口对准自己的嘴。他面前的这个家伙正渐入佳境。他的脸,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上都泛起了玫瑰红。
“我当时就在过道边,我想或许我该上去打个招呼。于是我就这么做了。但琼斯夫人却不搭理我。我并不生气,毕竟老年人都有些孤僻。我妈也是。她曾经拿着一把.38手枪冲一个推销巧克力的销售员比划了老半天。啊,我亲爱的老娘啊!”
他拿起啤酒瓶和戴维手中的碰撞了一下,随后继续滔滔不绝。
“琼斯夫人的腋下夹着一个木质盒子。大概有鞋盒那么大。我为了表达善意,便提议帮她拿进去。你猜当我伸出手即将碰到那个盒子时,那死老太婆,上帝宽恕我,怎么说?她说‘滚你的,混蛋。’这个死老太婆,上帝宽恕我,居然敢他妈冲我吼。冲一个被公认的密西西比老好人吼叫。真是太让我印象深刻了。”他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他朝空中举起酒瓶,向几公里外的琼斯夫人致敬。
“知道吗?凯文,从你说的事来看,你,是第一个被琼斯夫人喷到体无完肤的可怜人。所以,你,JC凯文,是我们NBA联盟的真正创始人。”戴维打趣道。
他们相视一笑,一起朝空中举起酒瓶,朝了不起的琼斯夫人致敬。
戴维震惊于自己居然吃完了整碗燕麦片。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干净利索地解决掉该类食物。他想,这一定表示他的潜意识里认为,今天必有一场血战。他草草地收拾了下餐桌,把碗扔进了水槽。他刚想动手洗碗,却听到有人正在摁门铃。
他毫不惊讶,因为他知道这是他的援军。
林奇今天装了一身粉红色的衣服。他坚持这是按照戴维的要求穿的。不过戴维则争辩称,他只是让林奇穿得耐磨些。
“戴维,这很耐磨,我发誓。别被颜色迷惑了。这可都是耐磨的纳米材料。”林奇瞪大了眼睛,像一个被误解的无辜受害者。
“纳米材质?哼,钢铁侠送你的?还是昆汀瓦伦蒂诺?算了,等我1分钟。”戴维跑回屋子,抓了一件卡其布衬衫穿上,外面又套上一个棉质马甲。他随意地搭配了一条黑色牛仔裤。最后把两只脚塞进了一双老旧运动鞋里。他把房门钥匙揣进裤兜,然后关上门。拍了拍林奇的肩膀,示意可以出发了。
但才走出两步,他便发现把重要装备落在了屋子里。于是他轻声地骂了一句,把林奇留在走廊上,转头回到了屋子里。若干分钟后,他又走出了屋子,手里多了两副防割手套。他把其中一幅丢给了林奇。
“那老太太家里到处都是木质家具,搬运时,你的手掌很容易被倒刺伤到。如果不想它们变成仙人掌,现在就戴上它。”戴维一边戴手套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林奇带着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戴维,但戴维却故意没有抬头。他走在林奇的前面,领他来到了琼斯太太家的门口。他看了一眼林奇,嘱咐他“谨言慎行”。在得到林奇的肯定点头之后,他把右手蜷成一个拳头,用关节敲击房门。
他听到金属的碰撞声从里面传来,那是门锁旋转的声音,紧随而来的是一记清脆的啪嗒声。房门被拉开,但铰链还挂在锁上,形成了一条条细细的缝隙。一张布满蛮横皱纹的脸探了出来。
“小兔崽子,还来得挺准时。”琼斯夫人用独特的方式打着招呼。
“没错,从来都很准时不是吗?早安,琼斯夫人。”戴维违心地笑着,顺便还做了个敬礼的动作以掩盖自己内心的紧张。
“那个家伙是谁?”琼斯夫人的目光聚焦到林奇的身上。戴维觉得那两只滚圆的眼球几乎快从门缝里掉出来了。
“我朋友。林奇。林奇,这位是琼斯夫人。瞧,夫人,我一个人怎么搞得定这么重的活儿,总得有个帮手吧。”戴维说这些时气息很不平稳。他自感活像是在说谎。
“嗨,琼斯夫人,我是林奇。林奇巴克利。戴维的好兄弟,好伙伴,线下的知心密友,线上的无间战友。无往不利,人见人怕,他知道我所有女友的名字,而我也知道他所有的花花公子杂志藏在哪里,人们都说...”
戴维看着林奇失控般的自我介绍,发觉被琼斯夫人吓倒的人不止其一个。他或许可以在忙完后,把林奇带到酒吧里,和其他NBA成员一起替他搞一个训练日庆祝仪式。把啤酒洒在他那凌乱的头发上。再和所有人一起高唱《琼斯太太之歌》。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今天很有些盼头。
“行了,粉仔,少说两句吧。”琼斯太太放下了铰链,门被完全打开。她脱下了手上的胶皮手套,强行握住了林奇的手。
“艾米丽琼斯。”她完成了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
“幸会,琼斯夫人。但是,有一点需要更正,我叫林奇,LINKY。不是粉仔,PINKY。不是的。这点您需要知道。我认为交朋友应该从正确说出对方名字开始,比如....”
琼斯夫人和戴维一起进了房间,没人愿意听林奇的喋喋不休。
之后的两个小时是戴维和林奇永远不想再提及的悲伤过往。戴维独自一人搬动了两个樱桃木柜子,一个白蜡木梳妆台。又和林奇一起搞定了三个青花瓷大花瓶,一个电视机柜以及最重的核桃木衣柜。期间,由于林奇没有戴手套,他的手掌被扎了不少的木刺。
林奇痛苦地大叫,仿佛扎在手里的不是刺而是子弹。由于受不了林奇娘娘腔式的表现,琼斯太太自告奋勇,她让戴维拿着放大镜,自己握着一把金属镊子,像一名微创手术大师般地替林奇拔除木刺。她总共拔了11根。但林奇却说手掌里至少还有20根。于是,琼斯太太建议他剁了这只手,并慷慨地表示愿意提供切除工具。这才让林奇闭上了嘴。
之后成了琼斯太太的主场。她让两个小伙子好好休息一会儿,自己开始亲自打扫。戴维提议可以分担一部分,但被琼斯太太一票否决。她认为两位青年应该躺在沙发上好好歇一会儿,并喝一些茶来解解渴。但林奇说要喝冰镇汽水。琼斯太太恶狠狠地瞥了愣头青一眼,告诉他喝这玩意儿的人生不出孩子。但林奇表示愿意冒这风险。于是,琼斯太太告诉他好东西就在冰箱里。是特地为他们准备的。
林奇兴奋地打开冰箱,从储藏室里拿出一瓶,痛快地喝上了一口。他发现冰箱周围特别冷。不止是储藏室里,甚至是冰箱周围,也是寒气逼人。尽管现在是冬天,但在剧烈运动导致浑身发热后,林奇倒是需要一些冰冷的东西来降降温。他对于这台制冷效果极好的冰箱顿时充满了好感。
林奇把喝了一半的瓶子放在冰箱旁的一个小木柜上。他感到手掌有点发凉,于是对这台超级冰箱更是心生敬意。他打算稍后向琼斯太太打听下品牌名称,好给自己也添置一台。但好奇心压过了虚荣心,他猛地又对这个小柜子产生了兴趣。柜子有两格抽屉,通常这是用来存放内衣内裤或是袜子的。
但,他注意到这个貌不惊人的柜子的第一格抽屉上有一把崭新的锁。他萌生兴趣,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琼斯太太如此珍重,于是,他伸手了摸了摸锁,又轻轻地拉了拉这个抽屉。
“把你该死的手从我的柜子上挪开,你个狗娘养的,没教养的混蛋!”林奇听到身后有巨响,他以为是戴维把非洲狮子牵进了房间。
琼斯夫人怒不可遏地冲过来。她甚至不愿听林奇解释,她使出浑身的劲把林奇拽到了戴维一边。她挡在了柜子前面。她喘着粗气,下垂的胸部不断起伏,带着恐惧和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着眼神的两个访客。戴维觉得她几乎要哭了。
林奇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戴维身边。戴维也不知究竟该安慰琼斯夫人还是怒斥林奇。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哪儿出了错。于是,他们三个面面相对,却没有人敢先开口说话。就像日本武士对决,谁先挥刀谁就可能露出破绽。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太激动了。你们知道的,一个老妇人,一个丧偶的老妇人,是很敏感的。”琼斯夫人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戴维说。
“没事,没事,我只是不愿提及而已。孩子。有些人看上去野蛮,但也有软肋,不是吗?柜子里是我死去丈夫留给我的遗物。我想应该不值什么钱,但是,毕竟是遗物。所以,我还是得保存好。我和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我想我需要保留些什么。对不起,我不该冲你们大吼大叫的,毕竟你们什么也不知道。”琼斯夫人低着头,弯着腰,两只手放在柜子上,那白色毛糙的长发披在肩上,很像古典小说里的那些心碎女人的形象。
戴维和林奇觉得无地自容。他们互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并心领神会。他们向琼斯夫人告辞,并表示如果有需要他们随叫随到。琼斯夫人和善地冲他们点点头,但疲惫的她只是目送他们离开。
戴维转身把门轻轻合上,从即将消失的门缝里又一次看到了正发着呆的可怜的艾米丽琼斯。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凄凉。他如此悲伤,甚至没了指责林奇的冲动。他默默地把林奇送出公寓,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作别。
戴维来到自己的房门前,脑袋里装满了泪水与愧疚。可突然有一道闪电划破了心中的天空,击中心灵泥土迸出了火花——当我打开门时,水槽里的那个还没洗的饭碗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橱柜里,或是突然碎成两半?那个亦真亦幻的家伙会不会就坐在我几个小时前坐过的位置上,吃着那剩下的半盒燕麦?
戴维被吓得浑身是汗。他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门锁。他越不敢去望厨房位置就越不自觉地往那儿看。金属水槽里安静地躺着一只沾有燕麦碎片的塑料碗。周围没有被入侵过的痕迹。
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开始清洗这只塑料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