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话情事不知有憾 新婚游宁波各尝新鲜
却说苏婉君和马杰成一同回到屋子里，将门掩了，回过身便望着马杰成问道，“今晚你是着了什么魔？”马杰成道，“你这话问得奇怪，我何曾着什么魔了？”苏婉君见他不肯说，挽了他的手，便坐到那床沿边上。马杰成此刻握了苏婉君一双手手，只觉又细又嫩，且柔若无骨，真是握了便不想松开，便也望着她笑道，“你为何突然对我如此亲热起来？”苏婉君笑道，“你这话问的，我什么时候冷落了你？”马杰成道，“你不是成心冷落我，为何前两日总不肯在我屋子里多坐一刻？”苏婉君听了，噗嗤一笑，一面拿手帕子去打马杰成的手心，一面笑道，“你总算说出心里话来了！不成，我这次一定要罚你！”马杰成笑道，“好好的，又罚我做什么？”苏婉君睨了他一眼，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好罢，我便将这层窗户纸戳破——你小肚鸡肠，我怎么不该罚你？”马杰成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忙问道，“这更奇了，我做了什么小气的事了？”苏婉君笑道，“你还不肯承认吗？那我再问你一问，为什么方才好好地吃着饭，你同那位罗伯先生说了几句话之后，脸色就变了呢？”马杰成见苏婉君忽然问起这事，疑心她方才听见了什么，此刻是来向自己兴师问罪的，不免变了神色。转念又想，她充其量，也不过能说几句英文单字罢了，哪里能听得懂我们之间的交谈？想是她故意同我玩笑罢了，我又何必自乱阵脚。于是便望了苏婉君笑道，“他同我谈了些要紧的事，我自然脸上要庄严一些。且不说这个，即便如此，你如何便说我是小心眼呢？”苏婉君道，“你别说用什么正经事来敷衍我，我早看出来了呢，你说那位罗伯先生娶了个中国妻子，还生了个儿子，说完了为什么要向我丢个眼色？”马杰成听了这话，想了半日，才记起自己是说过这么一句话，可是说了便说了，又何尝丢过什么眼色？还来不及答话，苏婉君便抢着道，“你看，我一挑明了，你就没话说了，可见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这么说着，脸却红了，只是低头拨弄手里的手帕子，半晌才道，“这事我却要同你说个清楚。你知道，我这个人脾气犟，若是在别人面前丢了脸，我是一定要挣回这个面子来的。因此这些天我实在是心里着急，所以总追着常大哥要他教我你们洋人的那些个礼法规矩。这几日，我满心里都是什么盘子叉子菜牌子，自己都闹糊涂了，连吃饭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一不留神，便疏忽了你。若说我有意冷落你，那是再没有的事，若为了这事，让你心里不舒服起来，我便向你赔个不是罢！”一面说，一面将脑袋枕着马杰成的肩膀，笑道，“你看，我都向你赔罪了，你要是再同我置气，你可也忍心么！”
马杰成听了苏婉君这一番话，实在是不知她怎会误解到这个地步，方想解释一二，谁知一低头，见苏婉君一张粉脸，白里泛着红色，垂着眼帘，只是笑个不住。单是看她这嫣然一笑，心里便已似融化了一般，又兼那苏婉君身上一股子香气，幽幽地传到他鼻子里，如此软玉温香抱了满怀，哪里还能自持。心里便想，她虽对我有些误会，然而此刻若是认真要同她辩论一番，自己岂不成了一个最煞风景的人了？且罗伯那番话是万万不能说给她听的，旁的不说，若是她知道我此刻是如此身不由己，兴许二三年间，就要抛了她回苏格兰去，她心里该是如何伤心？想是她要恨起我来，也未可知，像此刻这样的柔情，怕是再也无法领略。倒不若瞒着她得好，横竖乐一天，是一天，又何须顾虑将来之事？打定主意，只是拥着苏婉君，旁的话竟是一句也不提起。
只可怜那苏婉君哪里知道马杰成这一段心事，心里竟还觉得好笑，心想他们洋人，看起来豁达，实则心眼却比针尖还要小，肚子里藏的，也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罢了。只是这样的儿女情长，倒是自己从懂事开始，便十分艳羡的，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因而这一刻的温情，苏婉君同马杰成是谁也不愿破坏，两两相拥，默默无言，真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过了半晌，苏婉君忽然记起什么似的，抬头对马杰成道，“另有一桩事情，我也要同你说明。”马杰成便问是何事。苏婉君此时却又不好意思起来，只是低头笑着。马杰成最爱她这一副娇俏的样子，越是见她如此，心里越是荡漾，弯下腰去，偏要瞧她的脸色。苏婉君却不肯让他看，一个追，一个躲，直闹了好一阵，苏婉君才甩了手帕子，扶了扶微松的云鬓，笑道，“行了，谁跟你胡闹，我们好好地坐着，说一会子正经话！”马杰成便笑着拉了她的手，重又坐回床上去。苏婉君望着马杰成，红着脸一笑，方低声道，“有些事，你又何必太心急？我从没说过什么不愿意的话，你只管怪我，岂不是平白无故冤枉了人？再者说了，我才嫁给你几日，哪里就论到那上头去，你也不怕别人笑话你太……”说至一个「太」字，却不肯再往下说了，只是低头痴笑。
马杰成听了这番话，更觉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欲问时，转念又想，她说的也无非是方才那些话罢了，我已打定主意三缄其口，此刻又何必做那不解风情之人呢！因而望了苏婉君的脸，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苏婉君见他点了头，又是一笑，接上便说道，“若说我心里，那也是愿意的。论起你我的结合，起初虽不过是萍水相逢，你固然对我极好，可到底我心里还有些不安。若是将来能有一颗「定心丸」，我们彼此之间想是愈加亲密了，我也不怕你什么时候厌烦了我，把我扔在一边，你想，我能不愿意吃了这颗「定心丸」吗？只是这事情也要看天意才好，你如今急也是急不来的。”马杰成听了苏婉君一番话，心里便是一动，柔声道，“你们中国有句话，意思是今天有酒，今天便喝醉了了事，管他明天如何。这句话，我此刻便送给你，将来的事放到将来去愁，如今我们只乐我们的。”苏婉君听了，用那水葱似的指头，将马杰成的鼻子一点，笑道道，“你自诩是个「中国通」，怎么连「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样的俗话都不知道！”又低头笑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总之，凡事都看天意，天意若是要我……我自然也是愿意的。”一面说着，脸早又红破了，忙又低下头去。马杰成笑道，“你为什么总爱低着头？如今我们已是夫妻了，难道你见了我，还有什么可害臊的么？”一面问，一面情不自禁，将手去抚弄苏婉君的鬓发。苏婉君不觉又红了脸，捉了马杰成的手笑道，“怪痒的，我们斯斯文文地说话，可不好么？”马杰成听了这话，只是一笑，拉着苏婉君的手便往后一拽，这一拽，两人便一同滚到了床上。苏婉君虽抱怨了几句，却也知春宵一刻值千金，便躺下安睡了不提。
又过了几日，船行到宁波港，因有货物装卸，需在宁波耽搁两天。苏婉君在船上早已呆得发慌，此刻听说能下船玩两天，岂有不快活的。谁知马杰成罗却有些迟疑，苏婉君便道，“听说你们洋人成亲一个月里，叫作「蜜月」，夫妇二人，可以结伴四处玩的。如今逛两天宁波城，权当是我们也度了蜜月了。”马杰成见这话无可反驳，只得答应下来，二人便邀了白朗，常叹秦二人，一同下得船去。四人雇了马车，直走了半日才到老城一带，先在南门外头的市场逛了逛，苏婉君因见路边有小馆子卖汤团、八宝饭一类的江南小吃，便拉着众人一同吃了几道点心，一尝之下，却觉太过甜腻，只略尝一尝便罢了。马杰成虽嫌馆子太过简陋，且过路的百姓们见洋人也来小馆子里吃点心，纷纷围将过来品头论足，不免有些尴尬，可英人素喜甜食，这几道宁波点心，倒是很合他的胃口，于是同白朗两个吃了个痛快，方才继续向前行。一直进得城内，只见遍地都是钱庄票号，挂着诸如「鸿祥」、「瑞和」、「协庆」一类吉祥字样的招牌，进出的人是络绎不绝。马杰成便向白朗道，“从前听一个宁波来的买办提起，说宁波的商业是很发达的，过去的上海同它比，只好算个渔村罢了，我却疑他是夸大其词，如今亲眼见了，方才相信他的话是不错的。”白朗道，“我来中国之前，他们倒问过我，是愿意到上海来，还是愿意去宁波。我是无可无不可的，倒是罗丝比较上更喜欢上海一些，因此我们便来了上海。仿佛听说派了莱斯特家的哪个侄子，来了这宁波城，只是我们同他家不算熟，不然倒可以去拜会一下。”马杰成明知那罗丝是受了美玻的嘱托，来上海监督着自己的，只是这话若告诉了白朗，一来也没有直接的证据，怕他说自己多心；二来他若是信了，回去和罗丝闹起来，岂不是叫他夫妻两个不和睦？因此只将此事不提，笑道，“去访他们做什么？难得我们一同来宁波逛一逛，我倒想见识见识有没有什么新鲜物事呢！”白朗笑道，“听说这里也买得到杭绸的，罗丝倒嘱咐我要买一些衣服料子带回去呢。”马杰成道，“她不是不喜欢中国货吗，怎么倒要你去买衣服料子？”白朗道，“她虽不喜欢，可我们在上海的邻居太太们却是很钟情中国的绸缎、丝绣的，知道我们此番经停宁波，都说宁波离杭州不远，想是能买得到正宗的杭绸，便托我们务必替她们带个几匹回去，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那顶好的。”马杰成道，“你若要买绸缎，何不早一些告诉婉君，她虽非此地人，可总比我们在行一些。”于是便把罗丝要买两匹杭绸的事对苏婉君说了。苏婉君便道，“怎么到这时候才说？我瞧着前头已经路过好几个绸缎庄了。”马杰成笑道，“恐怕他是为了你和罗丝不和睦的缘故，不好意思让你帮忙呢！”苏婉君笑道，“谁像你们这么小心眼！既要找杭绸，便该带着赖老板一同来逛，他本就是开布店的，是个行家呢！”马杰成道，“罢了，我们这一行人，在中国人扎堆的地方这么走街串巷，还去那种小铺子里吃东西，已经够招摇了，若是被人瞧见了，恐怕又要传闲话呢！”苏婉君道，“这有什么的，我不也吃了你们洋人的吃食么，怎么你们偶尔尝一些我们的点心，却要怕这怕那的！”马杰成见苏婉君不明白自己的难处，只好一笑不提，几人便径直去找那绸缎庄。
幸而前头不远就有一家「孙记布庄」，常叹秦听那老板说话却是杭州口音，进去一问，恰是有几匹正宗的杭绸，只是价钱方面略贵了一些，要五两银子一匹。几人还不曾谈价，那老板因见马杰成和白朗两个，西装笔挺，又带着随从，便将他们认作是宁波本地商行里洋人大班，又想，这些大班无论和本地的商号，还是和官家，都是关系密切的，若是得罪了他们倒是有几分危险，还是太太平平将他们几位洋佛爷送走，便是自己吃些亏，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笑着对常叹秦道，“若是二位洋大人要买，只要四两银子一匹罢。”苏婉君听了这话，却有些不明白，忙问道，“这便奇了，为什么洋人来买，你便肯吃亏呢？我们自己人来买，你倒要多挣我们一两银子，你这个老板，可有些吃里扒外！”那老板因见苏婉君是与洋人同来的，轻易也不敢得罪于她，只支吾着不敢答话。那常叹秦方才听了那老板一番话，也有些生气，无奈马杰成在身旁，只好打圆场道，“老板既愿意贱价卖了，苏小姐你便随他去罢。他想肯大方一些，我们又何必定要拦着他呢？”苏婉君道，“他大不大方，于我本无什么干系，我只是恼他，为何对了洋人和中国人竟是两张面孔？”那老板灿笑道，“姑娘怎么不明白呢，我们是小本生意，惹不起大人物，只好躲着些罢了。”苏婉君道，“这更奇了，我们进来你的店，不过问了个价，并没有威逼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又将那老板拿出来的几匹料子看了看道，“很好，这是好料子，该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方才常先生来问你，你既已说了，这料子值五两银子一匹，我们此刻便说定了，原旧是这个价，一分也不需你让，没得洋人来了，便要贱卖的道理！”那马杰成自进了店来，便一直在同白朗聊些中国丝绸在英国的销路问题，因而未仔细听几人的对话，只当他们在还价钱。此时见耽搁得久了，便走过来用中国话说道，“何必还价还得如此费力，还下来了，能省几个钱？快些买了走罢！”苏婉君听了，回头便对老板道，“你可听见不曾？人家这两位先生哪里肯把那几两银子看在眼里？你只安心做你的买卖便是，又何必一见了洋人便怕成那个样子？”那老板哪里敢强嘴？只是点头哈腰。于是苏婉君便替白朗挑了两匹料子，自己也挑了两匹鲜艳的，又挑了一匹咔叽色铜钱花纹的，一一包了，常叹秦付了银子。马杰成见苏婉君买了一匹深色的料子，便问，“你倒爱那样的颜色么？小姑娘穿着老气横秋的。”苏婉君笑道，“你以为这几匹料子我是替自己买的么？其实，我都是替别人买的呢！你给我做了那几身衣服，够我穿些时候的了，我又何必再买什么新料子？”马杰成道，“难不成是替我买的么？恐怕我要辜负你的好意了，我是向来不爱穿你们的衣服的。”常叹秦道，“马先生不知，那两匹鲜艳点的料子，苏小姐想是要送给家里的两位姨太太的呢！”苏婉君笑道，“总算常大哥懂我的心思。”马杰成道，“为什么要送她们料子？你这个人，心气这样高，倒肯去讨好她们两个么？”苏婉君道，“你哪里知道女子的心事？我想着，她们也是可怜的人，如今我去了，我又与你那样亲密，唯恐她们心里不快活。其实我去了上海，身边一个姊妹都没有，若能同她们像姐妹一样相处，我也有个慰藉。如今带两匹料子给她们，哪里是为了讨好她们，实是为了宽一宽她们的心。”马杰成笑道，“原来你是顾虑这事，其实我的事，她们向来不敢说什么的，你尽可放心。”苏婉君道，“虽是嘴上不敢说什么，难道心里就不犯嘀咕？且我又个后来居上的，凡事更该谦让一些才是。”马杰成听了这话，眉头便是一皱，却也不曾说什么。
四人买过绸缎，又在城内闲逛了一会子，却觉愈发口干舌燥。马杰成道，“我以为宁波的天气总要比福州凉快一点，却不曾想竟也如火炉似的。”常叹秦忙道，“前头有家洋药铺子，怕是有汽水卖，我去买上几瓶，大家喝了，消一消暑气再走。”苏婉君忙问，“什么是汽水？”常叹秦笑道，“想是苏小姐还不曾喝过这洋人的玩意儿，不如随我去见识见识。”于是二人一同走到那洋药铺门前，只见一块白底红字的招牌，写着「宜华」两个大字，底下是几排英文。那铺子里虽也有几排柜子，却不像一般的中药铺子摆满了草药，那架子上不过摆着些小小的玻璃瓶子，还有一些洋纸包。又见柜台旁有一个白瓷大缸子，上面用绿字写了「荷兰水」三字。常叹秦向那白瓷缸子一指道，“这荷兰水便是汽水了。说起来汽水也不是荷兰人所造，却不知为何我们偏要叫它荷兰水。”苏婉君方想问一句什么，却见常叹秦向那洋伙计说了一句洋文，那伙计便从下头柜子里取出四个细脖子的玻璃瓶来，又将白瓷缸子的盖子掀开，苏婉君探头一看，只见里头的水竟是青绿色的，还带着些气泡。又见那洋伙计拿了一柄细长柄的勺子，向瓶子内一勺一勺地灌着，也亏他好手艺，这小的瓶口，竟然没洒出多少水来。一时四个玻璃瓶子都灌得了，常叹秦接过瓶子，付了四个洋元。苏婉君见了不禁叫道，“这一瓶子水竟要一个大洋吗？也太贵了些，这洋药铺子还叫什么「宜华」，我看我们中国的百姓，哪里吃得起这么贵的水，想是来光顾的都是些洋人，还是赶紧改名叫「宜洋」罢，叫什么「宜华」呢！”常叹秦笑道，“如今卖荷兰水的毕竟很少，物以稀为贵，因此不便宜，日后若是我们也得着了秘方，价钱自然会贱起来。这水里添加了草药，喝起来十分清凉，若是给那中了暑气的人喝了，真能解几分心里头的烦腻，比喝什么药都有效呢。”苏婉君听了道，“常大哥说得神乎其神的，我倒要尝尝究竟是怎么个味道。”说着，拿过一个瓶子来，将木塞子拔了，便抿了一口，谁知这一口荷兰水才咽下去，苏婉君便不由地叫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