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做什么?父皇让她过来探看?”李治有些诧异,父皇若是让嫔妃过来照顾,也该是杨妃来才对,已经宠信她到这个地步了吗,但这次关于她的传言并没之前那么多啊。
“奴婢不知,她只说来看看晋阳公主。”
“引她进来吧。”李治淡淡地吩咐宫娥,心里却略有些忐忑。
武照从容地行了礼,本来受宠的皇子和公主对低品位的嫔姬都不用太客气,因此心绪低落的姐妹俩都没应声,李治也只能拘于礼节,略点了个头:“武才人不必多礼,是父皇让你过来的吗?”
“陛下还在和大臣们议事,我听闻晋阳公主心绪不佳,想起初春时在幽兰院,公主喜欢蝴蝶,就把这个物件送过来。”武才人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她们的冷淡,不过语气也不见丝毫殷勤,连和之前那位女官一分的亲切劲都没有,好像主动和他们避嫌似的,但既是避嫌,又何必过来。
总不会是因为自己吧,难不成她以为自己和皇兄李承乾一样?李治不由皱起眉头,却见武照朝他走来,顿时心生诧异,连心跳都变快了,这还是第一次同她挨得这么近。
谁知却是自作多情,人家的目的是他身后的雕花格窗,向他点了个头之后,便从袖口拿出一条丁香色的绢带,系在窗棂上,窗边登时漾起清浅的幽香。武照抬起纤纤柔荑,轻轻扇动,袅袅馨香散开,不一会儿便引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呀。”晋阳公主黯淡的眸光一亮,脸上的郁色减了几分,和衡山公主一起看向窗边。
李治凝视着那素白如雪的玉手,之前还狠狠地划伤自己的手腕,现下却丝毫破绽都看不出,还是那般幽雅灵动,在渐渐变暗的天色下,仿佛笼着一层白月光。
“晋王殿下和两位公主好生歇息,我先告退了。”武照不容李治多想,已行了告退礼。
“武才人用杯茶再走吧,陶安,倒茶。”李治尽量平静地说道。
“晋王殿下客气了。”武照道了谢,依旧是从容淡雅的模样,似想转身离去,但陶安已经把漆盘奉了上来,她只好接过茶盏,也不坐下,直接端着喝了几口,虽说她举止得体,但这样饮茶却是很失仪的,李治察觉周围的宫娥侍从目光皆有些不对,大概又开始鄙夷她的出身。她那般聪明的女子怎会不知,有意让自己对她心生轻蔑吧,毕竟一个李承乾已经够她烦的了。
“武才人,借一步说话。”李治突然开口,连自己都愣了一愣,这念头只是在心里纠结,想知道她和自己独处时,会是什么模样?谁知竟脱口而出了。
“哦、是。”果然,滢滢秀眸溅起涟漪,但即刻便藏匿无踪,唯剩一片碧秀幽柔。
李治话已出口,自然没有收回之理,反正她是父皇的陪侍,只消同晋阳她们解释,说自己是询问父皇的心情就行了,也没什么干系。
李治转身朝旁边的耳室走去,武照知趣地跟在后面,隔了近一丈的距离,似避嫌一般,虽知道前因后果,但李治还是忍不住有些负气,她对自己又不了解,为何这般“一视同仁”。
他背对着她,默然不语,暗暗通过那玉石屏风伺探她的神情。
静若秋水的等待之后,琼花雪月般的容颜终于露出几分焦急,想是担心共处时间太长,外边的人起疑。
“不知殿下、有何事?”武照轻轻开口,溪流般清浅的声音,却藏不住暗暗攥紧衣袖的柔荑。
“武才人为何对我这般戒备,我不记得曾经开罪过你。”
“我、有吗?没有啊。真对不住,我……”武照急忙掩口。
李治见她惶乱无措的模样,心有不忍,同时也觉得有些诧异,李承乾的调戏,她都能冷静机敏地应对,怎么对于自己的问话,会这般方寸大乱?
李治转过身,倏见她掩口的右手,衣袖被攥过的褶皱下,隐隐露出半弯红光,蓦地一惊,自己心心念念了无数次,想护在掌心呵护的柔荑……不可能,梨花与桃花,冰滢与绚烂,怎会一枝并存?
惊诧间,他已将那只手握在了手中,红绳上的小木牌看的真切,一如初见——一世馨宁。
那只寻找依靠的纤纤素手,方才狠狠划伤了自己的手臂,而今后,又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勉强维系生存之路。馨宁?只怕连安稳都是奢望。
“殿下、”武照缩回手,往后退了几步,脸上一片阴郁。
糟了,她以为自己和李承乾是同一类人了。李治的心轰然若失,可他还不能解释,因为那天他没握住她的手。倘若自己当时坚决一些,她是不是就不用被困在这森冷的皇宫?
“你不要误解,实在是、因你像一个人……”
“晋王殿下别见怪,其实……我的原因也和你一样。”
“什么?”
“没什么,我先告退了。”武照行了礼,很干脆地转身离去,似乎怕多待一会儿,就把自己错认。
自己说了谎,她却没有。那自己……像谁?李治看着她的背影,心生惆怅。
“殿下?”不知过了多久,陶安疑惑地打断了李治的思绪。
“帮我去查一件事。”李治沉声开口:“查清楚,那个穆飞闹着要为武才人退婚是什么时候。还有那个沈铭鹤,为她打群架又是什么时候?查仔细些,别让人知道。”
“殿下,您、”
“别多嘴,你去查就是了。”李治揉着眉心,压低了声音:“然后……沈铭鹤的画像,给我拿一幅过来。”
穆飞他见过,相貌与秉性都和自己不同,那很可能就是沈铭鹤了。
陶安办事效率还挺快,两天后就把消息全都打探到了。穆飞是在去年三月上旬到山郊赏春,对在山下放纸鸢的武照一见倾心,当时便兴奋地问人家姓甚名谁,但武照却说了个假名诓他。穆飞回城后苦寻了好几日,才知她是武家的二小姐。由于穆飞闹着退婚,他的母亲穆夫人还特意找过武照,好像把她数落了一顿,穆飞居然赶来“相救”,连声向武照道歉。
“再之后的事,由于没有知悉人,便不太好查了。不过、暮春的时候穆公子在一家酒馆喝得大醉,据酒馆的堂倌说,中途还有一绝色女子前来找他,同他说了番话,两人还对饮了一阵,我听描述,那女子估计是武才人。”陶安暗暗打量李治的神色,他却背转过身,刻意回避。
这武才人是开罪了殿下吗?以至殿下想查清她的底细,以后好有个把柄?不能够啊,这哪是他们晋王殿下的作风。
“沈铭鹤呢?”李治继续问道。
“沈公子的事官衙有记录,是去年四月初三被收的监,后来他祖母和母亲各处找人帮忙,初十才放出来的。”
四月初七,是自己和她初遇的日子。不用说,朝中臣子多少能听到消息,知晓父皇每月会有一两日到长孙大人的府上,饮茶对弈,她一定是在舅父的府邸外边候着,等父皇驾临,向他伸冤求情。
沈铭鹤一介温文书生,为她当街打群架,她一个官家小姐,为他冒险拦圣驾,他们两人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
她使计策让父皇对她生厌,又耍心机躲开李承乾的轻薄,这些,都是缘于心底眷恋的俊逸少年吗?
“……沈铭鹤的画像呢?”李治怅然开口。
陶安从袖口拿出纸张,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殿下,那沈铭鹤的父亲是独子,又英年早逝,他由祖母和母亲抚养长大,秉性素来清高超逸,出了这事之后、对他祖母和母亲打击很大,据说武才人还去过沈府,可能想道歉,结果人家老夫人求她,别祸害自己的孙子。”
“后来呢?”
“沈府家丁说,她冲进雨里跑了。”
李治闻言默然,打开手中的纸张,好像、真的和自己有几分相似……怪不得,幽兰院相见那日,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不是一见铭心,而是似曾相识。
“小琴,窗上系的绢带不怎么香了,你去问武才人再要一束。”
李治踱步到廊下,听到衡山公主吩咐宫女,不由抬头望向窗格,那纤纤素手又出现在了眼前,似白蝴蝶般轻轻挥动,可心里,却仿佛有一支细长的发钗,划下一抹隐痛。
“想必是药味太难闻,蝴蝶都不愿来了。”晋阳公主倦怠的声音,让李治揪心,妹妹缠绵病榻,自己还想着这些无谓的事。她已经是父皇的人了,不论她心里念着谁,又能怎样?而自己,更不能怎样。
他抬了抬下颔,示意宫女小琴过来。
“殿下有何吩咐?”
“你问武才人,有没有闲余的绢纱蝴蝶?没有的话,就让她给晋阳公主做一些来。”
“是。”
谁知小琴还未出院门,就迎面碰上一个宫娥,那宫娥手里捧着匣子:“你是晋阳公主的侍女吧,这是武才人让我送来的,公主玉体欠安,我就不搅扰了。”
“打开看看。”李治说道。
小琴应声,轻轻打开锦匣,不由“呀!”了一声,匣内放满了五彩斑斓的绢纱蝴蝶,简直栩栩如生。
“给公主送去吧。”李治的语气很平静,心湖却漾起层层涟漪。
“殿下,今日太子和魏王都到甘露殿问安,陛下请您一同去沐春阁小酌。”李世民身边的内官过来传话。
李治也没什么心情准备,直接随着内官过去了。行至园中,并未听到父皇的笑声,莫非又聊得不好?两位哥哥这段时日越发有了剑拔弩张的意味,李治颇为犯愁地步入阁中,却一眼看见侍立在旁的武照。父皇对她已经这般亲厚,连皇家兄弟间争锋隐晦的谈话都不用让她避嫌,带在身边吗?
李承乾是太子,衣食用度都有特定的规格,魏王李泰素来宠禄过盛,此时一袭棠红色闪银蛟的锦袍,在阳光下格外晃眼,相比之下,自己身上的轻便罗袍实在有些相形见绌。怪了,自己怎会突然在意起这些?因为她吗……
李治行礼入座,气氛果然同他预想的那般不好,还是李世民转开话锋,谈些山水花鸟,与避暑别宫的建造。
闲话了一会儿后,李泰铜爵中的酒饮尽,武照俯身为他倒酒。这时李世民正好侧头同李承乾说话,李泰便把手中的物什往武照的袖口一塞。武照惊得黛眉一跳,却只得站回李世民身后,拢好衣袖。
这一幕,除了李世民,李治和李承乾都看得真切。李承乾即刻剜了李泰一眼,李泰则得意一笑,继续执杯饮酒。
两个哥哥会借着她先争斗一番吗,倘若让父皇知晓,定会把错归到她身上,她本就有狐(媚)的名声,流言断不会放过她的。在民间惹出祸事,进宫后又离间皇家亲情,这罪名一个弱女子如何担的起!
李治心下紧张,不由抬头朝她看去,却见她淡淡地平视前方,星眸倒映着自己身后的芍药花丛,粉色菱唇轻轻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无妨。
是在对自己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