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广陵港
“船啊,清军围城开始江淮一带的生意就停了,大概还有5条左右在扬州空着没事儿,我们过去吧。”
“战事不利,你们的生意也不好了?”
“算不上吧,隆庆开关之后我们家族主要就投身国际贸易了,大部分都在泉州—澳门—长崎—马尼拉—会安这一条线。”
“啊?会安?越南的后黎王朝不是正被暹罗国大城王朝侵略吗,我们官方都很久跟越南北部势力联系不上了,你居然还跟他们有贸易往来!”
“当然啊,我随便派一支船队,要想封锁哪个南洋弹丸小国那不是轻轻松松,敢不跟大小姐做生意?缅甸除外啊,我听我们货栈的越南官家阮文说南洋其他国家加起来都打不过缅甸。”在杨霁嘴里,南洋似乎只是商业帝国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而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供大明、日本和西洋的富商牟利,一条条在湄公河中满载着武器和粮草的货船在血迹未干的热带丛林穿行,积攒巨额财富,这跟主动往外送钱的朝贡贸易完全不一样。
“呵呵呵,缅甸这么厉害,要是哪天皇帝老爷撑不住了,还可以去缅甸流亡吧。”
“这话你都敢说!你可是锦衣卫啊,要是有别人说这话,你是不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然后逼迫他供认出你的政敌?”杨霁眼睛都瞪圆了,“诶,你说等以后我们的军队光复了中原,僵尸病毒也被平息了,我们要不要去越南玩几个月?我听说我们天朝人去了占城的太学,他们可是毕恭毕敬对待我们,吃喝全免,还给我们分配几个黎氏的富家子弟当学伴呢。”
“那算了,要玩还是去一些更荒无人烟的地方吧。我还从来没去过长城以北,想去科尔沁大草原看看,可是蒙古蛮子太强壮了,我害怕一言不合就被打成肉泥。”
“不怕不怕,有蛮子要乱来,你就把绣春刀拔出来,刷刷刷刷刷几刀下去他就没了,就像上上次我们去扬州城里的勾栏你对那个在巷子里拦住我的流民做的那样。”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程。就在半个时辰前,我还担惊受怕地在这片空仓库里穿行。然而就在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职务,忘记了附近有僵尸,忘记了必须保持安静。我现在眼里只有我身旁开心地说笑的杨霁。短暂的甜蜜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路过一个空仓的拐角时,一团黑影猛扑过来。它裹着一件明军铠甲,头盔还挂在早就失去意识的脑袋上。我下意识地把腰间的刀插到它嘴里。没用,刀鞘没取。哪怕生前是三岁小孩,在变成僵尸后都会异变,力气比耕牛还大,速度比豹子还快,这就是为什么在病毒出现初期要十个士兵才有一半的几率击杀一个僵尸——另一半几率是十个士兵全部感染,直到戚继光的灭尸阵型被发明推广后,在数量优势下两倍的士兵才有可能在近距离搏斗中以极小代价击杀僵尸。
僵尸顶着刀鞘冲向我,我一路快速后退以卸力,杨霁呆立在那里,正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型火铳装弹。如果我感染了,也是被她一枪打死吧。想着这个我好受多了,可是我又意识到我现在根本不该想这个。终于,我把刀拔了出来,当僵尸再次冲向我时,我拦腰把它斩成两半。僵尸的上半身在地上嗫嚅,仍然向我徒劳地靠近,最终一动不动。
刚才运气实在太好。冷静下来,我想到一个严峻的事实。往往你在家看见一只蟑螂,就表示家里有一窝蟑螂。这个被感染的明军躯干完好,说明他不是被抛进来的,而有可能是驻扎此地的治安部队前去查看清军攻击的威力时被感染的,那被感染的绝不止一个人。
我的猜想马上就得到了验证。拐角处冲出了十多个僵尸,有几个肢体残破,一看就是被扔进来的,另外十来个都穿着明军制服。“跑,去码头把船开了,我拖延时间。”我把杨霁推到身后,另一只手提起绣春刀。面对高速冲来的尸群,我准备用对付骑兵的斩马方法。
在它们即将与我相撞时,我蹲下身用刀横扫,锋利的剑刃立即切割开八条胫骨,四个僵尸倒在地上,后面的十来个刹不住车撞在一起。我趁机爬上仓库,爬的时候我又停下来了,我必须为杨霁争取时间。站在原地,我不断用刀格挡僵尸,试图切割他们的脑袋,但这是非常困难的,我不止一次被推到地上,只好向后翻滚躲开袭来的牙齿。饶是我学习刀法多年,也不得不狼狈地像个新兵一样采取最简单的直刺。刺进一个僵尸的胸腔,它停下来了,可是它身上的铠甲却勾住了我的刀,我怎么也拔不出来。
我绝望了,我想我也没什么话可以给杨霁说,该说的在三个月之前南京城最大的酒肆里已经说了,那一次是我执行刺杀叛逃的兵部尚书洪承畴的前夜。要去清军营帐刺杀投敌的高级官员是几乎不可能的,最后任务也没有被执行,因为清军在那一天晚上突然拔营全线出击淮河防线,我也跟随众人去了扬州。我把我三年来的所有精力浓缩成三个字告诉她,她什么也没说。后来我们在扬州再次相遇,谁也没提这件事了。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还是其他什么……还是她作为京津冀地区最大商业帝国的继承人,需要的只是朝廷里的一把保护伞?
刀拔不出来就算了。我回头看了看,却发现杨霁没有走。她举着火铳,满手是血,地上有许多火药渣。我明白了,她刚刚把火药磨成了霰弹,这也是戚继光发明的。“砰”的一声枪响,那些快速冲过来的僵尸被迸出枪口的数百子弹击倒在地。我趁机拔出我的绣春刀。乌黑的尸血堵住了放血的血槽,黑血在空气中迅速凝固,而刀本身也卷了刃,甚至出现了不少裂痕,很明显这把刀已经不能再用了。更糟糕的是,霰弹威力不足,那些僵尸又缓缓站了起来,只是因为倒在一起而暂时无法冲向我们。
杨霁把枪丢在地上,用手捂着嘴哭了出来。我捡起火铳,一言不发地慢慢装弹。她默默地看着我装弹,我解释道:“还有一枚子弹,一会儿如果没有办法了,你可以更体面地结束。”说完,我提着绣春刀向前走去。走到一半,刀身断裂了,“铛”的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码头上。
我转过头去,发现她也在看着我。我想起了和她去听评书时,总是有一位东林党的老儒喜欢讲一讲宋词,也是在他那里我知道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没想到,这或许是我短暂的22岁生命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诗。“对不起,如果我不来,你应该也安全地在家里待着。”没有理会断刀,我把帽子摘下来,露出散乱的头发,“对不起,如果当时我不在那条倭船上,你也许会嫁给一个高官,一个王爷吧……”我实在不忍心听身后的哭声了,提着半截被黑血凝痂包裹的绣春刀向前走去。僵尸们也从互相羁绊中挣脱出来,向我刀锋所指处猛扑。
恐怕这会儿谁也救不了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