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中的江南。
街道上人影萧索,仅有的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唯恐被突如其来的雨滴打湿了身子。
马春秋的心情,就如同天上那滚滚的乌云一般,透不进一丝阳光。
九山市中级人民法院。
“被告人马春秋,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三个月,并赔偿民事诉讼原告人付子栋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等共计一万八千五百二十一点五八元。”
穿着黑色法官袍的审判长面容严肃,手中拿着判决结果,在法庭上缓缓念道。
马春秋心中不服,但是此时的他却无能为力。
要说马春秋遇上的倒霉事,那得从一周前说起。
马春秋本是九山市第三医院的急诊科医生,在一周前的晚上马春秋正在值夜班。
九山市三医院在市里只能算是一家三流医院,医院无论从医生水平还是病人数量上,都远远比不上市第一医院以及市中医院,所以马春秋的夜班经常无所事事。
尤其是下半夜。
急诊室中只有马春秋一人,值班的护士早已在休息室中打起了呼噜。
马春秋将手机斜靠在办公桌前,屏幕中,某平台的一个十八线小主播,为了几个鲜花和关注,正在积极地卖弄着自己的风骚。
“你看我这次就把你放的挺挺的。”
有本事你让我下来,你让我下来...”
“小伙子,你路走窄了,套你猴子的!”
主播似是刚输掉了一场决斗,弹幕中随即传来了阵阵嘲讽。
马春秋百无聊赖的看着直播,心中却想着为何白天隔壁科室的护士小媛没有回复自己的微信。
“快点,快点!”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急诊室外的大厅中传来了一阵的急促声音。
马春秋凑上前去一瞧,发现一位六旬左右的老头躺在急救车上,浑身是血,胸膛起伏不定,左侧小腿有明显的骨折,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
“我爹被车撞了,求你救救我爹,求求你。”
急救车旁的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拽着马春秋的样子,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病人伤的非常严重!
马春秋是外科大夫出身,对外伤病人的救治流程非常熟练,知道此时不能耽误时间,要检查出病人到底伤了几处地方,再从重到轻开始救治。
于是马春秋便给老人开了个全身CT检查。
“赶紧去CT室,快。”
马春秋随手把检查单递给一位跟随的年轻家属,那家属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检查单,突然对马春秋说:
“不对啊,我只是把他的腿撞断了,你让他做头部ct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就是肇事司机。
马春秋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的肇事者,二十多岁,一米六冒头的身高,穿着紧身体恤,胳膊上花花绿绿的纹着不知名的图案,嘴里叼着根烟卷,态度十分蛮横。
这种人马春秋也见得不少,倒也不怕别人难为自己,便说:
“得先确认病人有没有颅内出血...”
“我看你就是故意坑人!”
那年轻肇事者态度十分嚣张,还没等马春秋说完便一个巴掌打在了马春秋的脸上。
眼镜都被打飞了。
“保安!保安!”
马春秋工作三四年,第一次碰见医闹事件,而且对方还这般不讲道理,当下心态也有些慌,连喊保安。
可值班保安正在呼呼大睡。
那肇事司机不依不饶,见马春秋未还手,便以为马春秋是个软柿子,又抬脚向前,一手揪起马春秋的头发,一手连连拍在马春秋的脸上。
啪啪啪!
连续十几巴掌!
马春秋高低也算个人民医生,哪受过这种侮辱。
当即就怒了。
随后马春秋就开始反击。
马春秋将近一米八的个子,体重也有一百五六十斤,这肇事司机才一米六冒头,浑身也找不出几两肉,哪是马春秋的对手。
仅仅一拳,这肇事司机就被马春秋锤到了地上。
也正是因为这一拳,马春秋被警方拘留了。
事情在当时还闹的不小,又经别有用心之人一番炒作,便成了:
医德何在!我市三院急诊科大夫乱开处方,被质问后竟出手打伤病人家属!
后来医院的某位领导向媒体主动承认错误,并且表示一定会纠正医院内部员工的道德问题。
领导一个表态,等于替马春秋承认了错误。
于是马春秋就坐上了被告席。
后来才得知,这个混混一般的肇事司机名叫付子栋,老爹付大海是市里某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付家在九山市东城一带不说是只手遮天也差不多能遮住一半了,这付子栋仗着家里有钱,自小娇惯蛮横,虽然人马不大,但是在外却嚣张的很,经常惹事生非,不过作为家中的独子,付大海对他却是疼爱的厉害,用钱买通了媒体与医院的某位高层,来给自己的儿子洗清罪过。
黑锅自然就背到了马春秋身上。
马春秋只是一个底层的住院医师,父母都在乡下,没钱没势,自然无法跟拥有一个上市集团的付家抗衡,所以只能认命。
不过好在只是关三个月而已,等三个月出来后,自己又是一条好汉。
马春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随后,马春秋就被押上车,送去了监狱。
...
九山市峰山监狱是九山市最混乱的一所监狱,倒也不是因为管理不当,只是这所监狱中关押的都是一些穷凶恶极之徒,附近几个县市的抢劫犯、黑社会分子、杀人犯等都关押在这所监狱中,平日里有狱警在的时候,监狱中还是一片和谐,可当狱警一走,监狱中便是另外一个景象。
马春秋知道,自己被关到这里,里面少不了是那付子栋在使坏。
......
铁门一关,马春秋感觉有些无助。
监狱的宿舍都是十几个人的大间,宿舍中除了几张床外什么家具也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汗臭以及人的尿骚味,十分难闻。
马春秋不自主的捂了捂鼻子。
“小子,混哪条道上的?”
一个理着光头,面向凶恶的大汉语气十分不善。
周围的犯人都把目光转向马春秋。
“啊??”
马春秋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有些不知所措。
“艹!龙哥问你话呢!你他妈装哑巴?”
见马春秋不说话,一个二十岁出头,长着一脸青春痘的青年一巴掌贴在了马春秋脸上。
“我...”
刚进门不过一分钟,马春秋莫名其妙的挨了一个巴掌,有些懵逼。
“哈哈哈。”
“又是个愣头青。”
“这下咱们有的玩了,哈哈哈!”
四周的犯人见马春秋一脸呆萌,都不由得笑了。
“小子,还补快去给龙哥打盆洗脚水!”
他娘的!
这青春痘是把他当狗使唤啊!
马春秋此时虽然心里发怒,但怒火始终是未表现出来。
表现出来,肯定还要挨揍。
他娘的,反正只有三个月。
忍了!
于是马春秋便找了个盆子,乖乖的去给龙哥打水了。
身后顿时传来一阵哄笑。
“这小子挺上道啊!”
“不过这小白脸长的倒不错,可别被十七号子里的老驴看到,他可专好这一口...”
卧槽?
那青春痘脸听到又有人提起老驴,不由得菊花一紧。
...
时间转而来到晚上。
马春秋的床铺是距离马桶最近的一张,马春秋心里的苦就不用说了,最主要的是,算了算日子,今天又是阴历的十五。
七月十五。
从十几年前开始,马春秋每到阴历的十五晚上,就会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乞丐。
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场梦么,不过马春秋的梦可不一样,因为每次在梦中所发生的事,无论是饥寒也好,挨揍也好,马春秋的感受都如身临其境一般。
无比痛苦。
每次马春秋梦醒后,都感觉时间都如同过了一个世纪一般。
马春秋一度以为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大小也跑过不少医院的精神中心,不过得到的答复无非就是:
“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你工作压力太大了,试着放松自己。”
“你这是单身综合征”
“...”
每次马春秋都想反驳,可是话到嘴边,却始终无法说出口,灰头丧气的马春秋只能安慰自己:
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
“臭要饭的,再敢睡我老爷家门口,下次一定打死你!”
“哎呦,我擦!”
睡梦中的马春秋只觉自己的身子一飘,随后便重重的摔到了地上,几个家丁向马春秋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晦气之后,便转身进入了府内。
凌冽的寒风如同万千把刀子,刺在马春秋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身上唯一一件保暖用的破旧棉衣已经不知缝补了多少次,却还是难以抵挡深冬时大片的寒意。
马春秋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被何府的家丁从何府的门前处扔出来了。
可这能怪我吗?
马春秋心想。
青河镇每年冬天不知有多少叫花子被冻死,马春秋也几次差点跟随寒风的脚步去见了阎王,可马春秋命大,在偶然的机会下发现了清河镇最大的人家何府,每天晚上会在府门的偏房处为三少奶奶熬药,熬药炉产生的余温正穿过何府的院墙,温暖了马春秋那受寒的心灵与身躯。
或许是感觉一个叫花子天天睡在自己府外有些晦气,刻薄的何老爷一声令下,招呼家丁几次都将马春秋扔出门外。
也幸亏何府的三奶奶心善,嘱咐家丁道天亮再赶人也不迟,马春秋才能活到现在。
“呸!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
马春秋朝何府啐了一口,心中把何老爷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咕噜~~”
还没等马春秋将何老爷的列祖们问候完毕,马春秋的肚子先不争气了,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在打鼓的肚子,心中无奈,将腹前的腰绳又勒紧了一分。
“要是我能像梦中那样,该多好啊...”
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几片雪花飘然而下,落到马春秋的肩头。
马春秋是个孤儿,自记事起,自己便跟着一个老叫花子日日上门讨饭,夜夜与星河相伴,老叫花子姓马,马春秋自然也随了老叫花子的姓氏。
那时的马春秋从来没有感觉自己不快乐。
直到马春秋七岁时,老叫花子因年老体衰,终于在一个冬天撒手人寰。
马春秋心里悲痛,对他来说,老叫花子就是他的父亲,如今老叫花子死了,马春秋便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那时的马春秋就明白了诸多道理,知道人死后要入土为安,于是便偷了一户人家的草席,将老叫花子卷巴卷巴埋了,又学着别人给老叫花子建了一座坟,也算是对老叫花子行了后事。
在幼年马春秋的理解中,自己小时候是叫花子,那一辈子也是叫花子,而叫花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所以马春秋从未想去改变什么,一直干着老本行,心里头没有荣辱观,一天天唯一想的就是该如何填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