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我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最后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前半生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而且整个余生也将在等待中消耗殆尽。
经历过的人会明白,而且他们会告诉你:越早经历这些越好。
我太不确认把类似流行歌曲歌词的话写进小说里会不会让读者感到无聊甚至厌烦,主要是我还不知道这些文字能不能被发表,甚至这算不算得上一部小说都不太好说。
至少这种不太客观的自我怀疑会得到一些人的认同,然后他们(你们)会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我,但这绝对不是在矫揉造作也不是在装可怜。我以前不会这么做,现在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也一定是被迫无奈。
现在,我觉得一切事情都最好尽早发生,除了死亡的来临。当然,对某些人来说,死亡来得早一些,对他自己、对他身边的人来说都不是件坏事。
我绝对不会再浪费时间去考虑这样的问题了,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死亡本身对活着的人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一直如此认为,哪怕你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面浪费了一秒钟的时间,都是对生命、对活着的一种亵渎。
有时候,在黑夜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即使是在夏天也会觉得身体下面的床单是冰冷的,并且缺乏意义。
那种时候,我感觉不到床的存在,只感觉到自己膨胀的身体,除了这个膨胀的自己,其它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尼采和梵高在死之前会不会就是体验到了这样的感觉?还是在他们没有生病、一切看起来还有希望的时候就已经发生?!
我想他们(尼采和梵高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们只是不想说谎而已,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说谎根本就是无所谓的,特别是对自己说谎,在这片辽阔而富饶的土地上,这是很多人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
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因妒忌而杀戮。更高级的杀戮,不是强夺他人的财物和生命,而是送给他人他必须接受的幸福和谎言,让他意识不到自己唯一活下去的方式就是必须不停的自我欺骗。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不是强迫他去死,而是让他无法真正的活…
手机响了,竟然是小七发来的信息。
感谢老天,小七及时阻止了我,让我停止在自己的小说里极其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这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的。
我想我应该把之前的那几段文字赶紧清除掉,绝不能轻易让别人知道自己不太正常,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这非常危险。
可是,如果万一有人觉得那些话还算有些道理呢?万一有人觉得没有了那些胡言乱语,整部小说都会显得黯然失色呢?
我想我不能冒这个巨大的风险,我必须确保自己能够以此发现在这世上还存在着和我想法相同的人,我必须确保他们能够读到这些文字,确保我们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彼此。
“你在哪?我们见一面。”
其实我有些厌倦了她总是用这样淡漠的态度跟我说话,其实小七早就看出来了,她最讨厌的就是我明明生气却不肯说真话时的表情。
“我在家,你过来么?”
“不了,我们出去吃饭,你下午三点来书店接我。”
“好的!”
我讨厌自己总是这么听话,总是这么乖乖的模样,这让喜欢我的女人既高兴又感到无趣,其实挺没劲的。
我故意迟到了几分钟,我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并且努力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很重要,特别是在眼下的这个阶段。
快一个月没见小七了,再看到她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她已经换好衣服,正站在西西弗门口和丹妮聊天。
丹妮看到我,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依然精神充沛,不像已经工作了一天的样子。
“哈喽,你今天来得有些晚哦!”
“这不是遇到熟人了嘛,不算晚,也没有错过…”
我仍然不由自主的使用着这些乖巧的语言和表情,虽然心里是不甘的,而且这不甘让我对自己感到恼火。
“那是那是,小七下班了也没有走,非缠着我跟我说话,现在这个任务交给你了,我还有一堆事要忙呢!”
说完,也没等我回答,她转身跟小七低声说了句话,就风风火火的走进了西西弗。
我和小七面对面站在西西弗门口,在最开始十几秒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一些尴尬。我感到有些眩晕,心里又回忆起初见小七时的情景。整个世界又一次突然间消失不见了,让我无处立足,仿佛在梦里,漂浮在半空之中。
“你消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小七笑吟吟的看着我,眼前的尴尬看上去似乎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在忙什么呢?”
我想在这一瞬间,我对女人的了解又加深了几成,她们喜欢惊喜,也擅长制造意外,如果那些意外带来了困惑和误解,也跟她们没有任何关系。
“啊,忘告诉你了,我出门了,去外地接了台车回来。”
我像被催眠的臆想症患者,乖乖的被指挥,被控制,但却很舒服。
我确实换了台车,不过车是在某平台购买的,直接物流到我手中,十分便捷。
“嗯,那好吧,不过这段时间我到是一点儿都不忙,一直上班下班…我们去吃什么?”
小七的话让我变得更加困惑了,一周的时间,我来了西西弗好几次,都没看到小七的身影,难道是我眼花了没有看到她,还是我产生了幻觉,这段时间自己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你想吃什么,火锅,还是烤肉?”
“去星巴克吧,那里安静一些。”
小七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也就根本没把我的提议放在心上。
而我又一次点头称是,心里没有抗拒,嘴上没有反驳。
“有时候你就像个小学生,看上去很天真而且没有什么经验!”
小七朝我走来,拉住我的手向星巴克走去,我们从购物中心里面径直穿过麦当劳,然后从另一个大门再次进入人群之中。
我的手是麻木的,在微微颤抖,任由小七拖着它前行。这种感觉很奇妙,像在迷乱的梦境之中热烈的舞蹈,让人感到眩晕,也很困惑。很多陌生人走在我们身边,他们看着我们,我们看着他们,却无法相互交流。
我终于和他们一样了,不用再考虑那些形而上的、看似高深的命题,也不用再用理想主义装饰孤独,让自己看上去自由、清高、独树一帜。
我终于又回到陆地上,拉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儿的手走在街上。我们衣着得体,品味不凡,我们可以讨论很多人人关注的现实问题,也可以为一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争论不休。
我们也可以互开玩笑、彼此捉弄、吵架、亲吻、互道晚安、相互思念、猜测、嫉妒、故意不接对方电话、送礼物、爱抚、无端的心情失落、一起旅行、一起开心、一起哭泣、一起度过漫长而无聊的时光…
“这些天你都去哪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还是和平常一样。”
“那为什么不回我微信,我去西西弗也没看到你?”
“我在西西弗啊,只是你没遇到我而已!”
“我问丹妮,丹妮说你可能休假了,她也不太清楚…”
“你不问我跑去问丹妮干嘛?”
……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已感觉不到自己内心有愤怒或者其它类似的情感,我无法回答却又必须让谈话继续。
“你怎么不回答我啊?”
小七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继续追问,很明显,她非常享受看着我脸上那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看不到你,我心里难受,我只能问丹妮,那又怎么样?”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把杯子用力砸在桌子上,杯子里的咖啡一点儿也没溅出来。
“那你为什么会难受呢,你问过自己么?”
小七丝毫不理会我的愤怒,依然低头喝着咖啡,她用力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她是一个作家吧,而我只是她笔下的人物么?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我有机会获得独立或者表达一下抗争么?
不过,好像确实也没什么可生气的,我突然也很想笑,不过还是忍住了。
你想找一个人却找不到,不在于她回不回你的信息,我想一定是因为你没有发出灵魂信号,或者至少是你没有足够诚恳的面对自己的内心,不然的话就算相隔万里对方也能感受得到。
如果你不够认真,它就不会给对方发出有效的信号,对方当然也就接收不到。那样的话,擦肩而过也不会相遇。
然后你要去责怪谁呢?
“我为自己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而难受,然后我又重复体验到了以往伤痛的感觉…”
“最近读心理学方面的书了…”
“我难受啊!”
“男人疼的时候不都忍着么?”
“那得看有多疼啊…”
“脆弱敏感的人痛感会比正常人强一些…”
“你有这方面的体会?”
小七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目光有些吓人,我坐直了身体,用指尖挠了挠头。
“我爸在他四十岁时开始接受药物治疗,四十三岁的时候服安眠药自杀了…”
我们沉默了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就要停止跳动了,而且突然间口渴的要命,小七则若无其事的继续喝着咖啡,时而抬头看我一眼。
“那时你多大啊?”
我喝了口咖啡,尽量保持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这问题一定让我看上去傻傻的。
“十三岁。”
小七微笑着,眼里没有掩饰也没有悲伤。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饿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轻声的提议,没看她的眼睛。
走出星巴克,我拉起了小七的手,小七的手变得柔软又温暖,似乎那些坚硬的东西已经离我们远去了。
凉爽的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努力回忆我们共同讨论过的话题,它们却一个个都失去了踪影,难道它们也已经明白了,语言有时候真的是多余的?
语言是一种衍生物,是附属品,在它诞生之前,人的意识是纯净的,意识之间的交流也是纯净的,纯净得没有一点儿障碍。
可是语言的出现破坏了这一切,它还自以为是的以功臣自居,忘乎所以的想要借自身去表达诗歌、戏剧和音乐的意义所在,而且它对人与人之间不断的产生各种误解和冲突这件事所做出的贡献绝对是居功至伟。
有时候,当我无法通过它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会非常的讨厌它,我会觉得自己被它辜负了,甚至是被戏耍、被欺骗了。
“关于我爸,你还想了解什么?”
小七的声音很平和,像是在邀请我一起展开一段回忆之旅,那道大门被打开了,我想我可以通过它前行了。
“我猜他是个聪明的人,而且富有同情心,只是性格有些孤僻。”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说的其实是自己对小七的感觉,小七心里应该明镜儿似的,但这并不是重点所在。
“你说的是你么?!”
小七微笑着,眼里的光芒又开始闪动了,我心里顿然如释重负。
“可能是,或者说有一部分是,或许…”
我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想我已经了解小七的父亲了,就像我开始了解我自己。
这必然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开始的时候让人感到窒息,然后是愤怒、欲哭无泪,再然后是假的无所不在的全能感,最后不是毁灭就是新生。
有时候,毁灭和新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真正的全能感是不可能存在的,那只是人类为否认自己灵魂深处代代相传的自卑和渺小而虚构的神话而已。当然,这也是神话存在的意义所在,这意义的本质是意淫,人们早已习惯、也很享受它的存在。
而我要做的,就是努力点亮小七眼睛里的光芒,让它越来越明亮,直至变为一团永远不灭的火焰。
我非常非常需要那团火焰,它不止给了我温暖那么简单,我要依靠它活下去,它和爱情、生存以及自由都没关系,它是很多人穷极一生用生命和鲜血在追寻的东西。
我希望小七能尽快明白这一点。
还是小七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她已经把这些信息传递给我?!
我又想起了电影《骇客帝国》第一部的开始,黑暗中,电脑屏幕上自行显示的讯息:
醒醒,尼奥,母体在奴役你…
后来,我和小七去吃海鲜自助。我们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喝了好多红酒和啤酒,我们互相捉弄、互相取笑,还讨论了很多与哲学和心理学相关的有意思的事儿。
吃完自助餐,我们手拉着手在深夜的街上走了很远很远,直到我们迷失在这个北方城市的深处。我们在黑暗中看到它真正的模样,在黑暗中,有些事物会变得更加清晰。
我们不再感到困惑和恐惧,也不想再把困惑和恐惧作为借口去逃避什么,因为确实像我们之前讨论的那样,这么做是无意义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最后我送小七回家,分别的时候我要吻她,她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放在我的嘴唇上,拒绝了我。
“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在昏暗的路灯下,小七眼里的光变为了一道温暖的火焰,让我舒服极了。
我用力点了点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