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地名。故址在今河南汤阴县东北邶城村。周灭殷商后,周武王『以商治商』,封纣王之子武庚于邶,封其弟管叔于鄘,蔡叔于卫,安置殷商遗民。故《诗经》中的『邶』『鄘』『卫』都是采集、产生、流传于商代后裔生活地域的诗篇。《邶风》共有十九首。
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注释】
泛:浮行,漂流,随水流动。
流:中流,水中间。
耿耿:心中不安的样子。
隐忧:深忧。
隐:深。
微:非,不是。
鉴:铜镜。
茹:容纳。
据:依靠。
薄言:语助词。
愬(sù):同“诉”,告诉,问诉,诉苦。
棣棣:雍容娴雅的样子。
选:假借为“柬”。挑选,选择。
悄悄:忧愁的样子。
愠:恼怒,怨恨。
觏(gòu):同“遘”,遭逢,遇见。
闵:痛,指患难。
寤:交互。辟:通“擗”,捶击。
摽(biào):捶,打。
居、诸:语助词。
迭:更动。
微:指隐微无光。
澣(huàn):同“浣”,洗涤。
【古人如是说】
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为舟,坚致牢实,而不以乘载,无所依薄,但泛然于水中而已。故其隐忧之深如此,非为无酒可以遨游而解之也。
——朱熹《诗集传》
《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
——《毛诗序》
贤臣忧谗悯乱,而莫能自远也。
——方玉润《诗经原始》
【今人这样读】
我们仔细把这首诗诵读一遍,会觉得诗里所表达的情感是那样的忧愤郁结,感人最深,很和《楚辞》里好些短篇相仿佛。
——陈子展《国风选译》
通篇措词委婉幽抑,取喻起兴巧密工细,在朴素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
——俞平伯《读诗札记》
全诗紧扣一个“忧”字,忧之深,无以诉,无以泻,无以解,环环相扣。
——伏俊连《先秦诗鉴赏辞典》
人多是这样的,你不舍,他舍;你舍得,或者他就舍不得。如果离开是必然的,那不如留一点余白,即使不回头,日后想起来也不至于那么逼仄;如果两个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风清月朗两不相欠。夜间秉烛同游的不是你,也不再心痛。
——安意如《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
这位老兄虽是说笑,也道着一件事,女人的情路,男人的仕途,常有相通之处,古人亦将弃妇逐臣归为一类,因他们皆是不大如意者。
——闫红《诗经往事:爱在荒烟蔓草的年代》
我们不是不可以理解《柏舟》中这一场出逃事件——她是捧着心跳奔过去,是战栗着去迎接她的未来,身后所有的困扰都无足轻重了——而是,深知没有耸峙千尺的峭壁,好水难为瀑。这样的遇见来得凶猛,所以才让最初优雅的顾盼姿态,生死热烈一回。
——沈文婷《〈诗经〉是一枚月亮》
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注释】
衣、里、裳:上曰衣,下曰裳;外曰衣,内曰里。
曷:何。维:助词。
已:止。
亡:一说忘记,一说停止。
古人:故人,指已亡故的妻子。
俾(bǐ):使。
(yóu):同“尤”,过失,错误。
(chī):细葛布。
绤(xì):粗葛布。
凄:凉爽有寒意。凄其,同“凄凄”。
以:因为。
【古人如是说】
绿衣,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
——《毛诗序》
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而不能自己也。
——朱熹《诗集传》
卫庄姜伤嫡妾失位也。
——方玉润《诗经原始》
予六七岁,始入乡塾受《诗》,诵至《燕燕》、《绿衣》等篇,觉枨触欲涕,不自知所以然。稍长,遂颇悟兴观群怨之旨。
——王士禛《池北偶谈》
【今人这样读】
很短的一首诗,但情意深长,无可抗拒。千载悼亡之音,自它而起。这就是《邶风·绿衣》。
——安意如《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
这(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历经了十年的磨砺与苦辛之后的难忘难遣,所以才来得如此深哀悲切,一如《绿衣》里的这位未亡人,寒夜灯下独坐,故人留下的一套旧衣裳,被他反复摩挲着——那是一种体温的延续——即便冷,灵魂也是暖的。这也印证了古人所说的,悲欢离合中的“悲”与“离”,有一种净化的力量。
——钱红丽《诗经别意》
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注释】
燕燕:即一对燕子。
差(cī)池(chí)其羽:义同“参差”,形容燕子张舒其尾翼。
颉(xié):向上飞。
颃(háng):向下飞。
将(jiāng):行。
伫:久立等待。
南:一说卫国的南边,一说郊外。
仲:排行第二者,这里指二妹。
任:姓。
只:语助词。
塞(sāi):诚实。
渊:深厚。
终:既,已经。
惠:和顺。
淑:善良。
慎:谨慎。
先君:已故的君主。
勖(xù):勉励。
寡人:寡德之人,古代君主对自己的谦称。
【古人如是说】
《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
——《毛诗序》
庄姜无子,陈女戴妫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薨,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于是大归,庄姜远送之于野,作诗见己志。
——郑玄《毛诗笺》
真可以泣鬼神!
——许顗《彦周诗话》
譬如画工一般,直是写得他精神出。
——黎靖德(《朱子语类》)
合本事观之,家国兴亡之感,伤逝怀旧之情,尽在阿堵中,《黍离》、《麦秀》未足喻其悲也,宜为万古送别诗之祖。
——王士禛《带经堂诗话》
《燕燕》、《雄雉》诗各四章,前三章缠绵悱恻,汉人犹能之;至后一章,万万不可企,盖性术所流者异矣。
——乔忆《剑溪说诗》
哀在音节,使读者泪落如豆,竿头进步,在“瞻望弗及”一语。
——陈震《读诗识小录》
余按此篇之文,但有惜别之意,绝无感时悲遇之情。而诗称“之子于归”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闻有称大归为“于归”者。恐系卫女嫁于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绝不类庄姜、戴妫事也。
——崔述《读风偶识》
“燕燕”二语,深婉可诵,后人多许咏燕诗,无有能及者。
——陈舜百《读风臆补》
【今人这样读】
庄姜送戴妫,送了一程又一程,在那无边的旷野上,两个孤立无援的女子不能分别。无心的燕子还在身边飞上飞下,怎能懂得她们相视无言的泪眼,是多么丰富,又是多么孤单,人生中所有的风雪都压过来了,她们只能扛着,在方寸天地里,自己扛着。
——闫红《诗经往事:爱在荒烟蔓草的年代》
她再也不属于你,你也不能随她而去。即使劳燕分飞也无法逃脱自己的责任。最悲哀莫过于这样空洞还要若无其事活下去,活给别人看。
——安意如《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
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注释】
居、诸:语助词。
乃:可是,竟然。
之人:这个人,指她的丈夫。
逝:语助词,无实义,起调整音节的作用。
古处:一说旧处,和原来一样相处;一说姑处。
胡:何,怎么。
定:止,指心定、心安。
宁:一说乃,曾;一说岂,竟然,难道。
我顾:顾我。顾,念。
冒:覆盖,笼罩。
相好:相爱。
德音:一说好名誉;一说好话。
畜我不卒:即好我不终。畜,同“慉”,喜爱。不卒,不到最后,指丈夫没有爱我到最后。
述:倾诉,诉说。
【古人如是说】
见弃如此,而犹有望之之意焉。此诗之所为厚也。
——朱熹《诗集传》
埋怨父母极无理,却有至情。
——牛运震《诗志》
一诉不已,乃再诉之,再诉不已,更三诉之。
——方玉润《诗经原始》
【今人这样读】
今人一般认为这是弃妇怨丈夫变心的诗。
——朱杰人、龙向洋(《先秦诗鉴赏辞典》)
不要去学《日月》中悲戚的女子,即使她是像庄姜一样的绝色美人,可是你要知道,一个绝色女子若没了风骨,她还不如开在峭壁的山花。
——安意如《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
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注释】
终:一说终日,一说既。
暴:急骤,猛烈。
谑浪笑敖:戏谑。谑,调戏。浪,放荡。笑敖,放纵地取笑。王先谦《诗三家集义疏》:“谑浪,谑之貌;笑敖,笑之貌,……盖谑非不可谑,而浪则狂;笑非不可笑,而敖则纵。”
中心:心中。
悼:伤心害怕。
霾(mái):阴霾。空气中悬浮着的大量尘土形成的混浊现象。
惠:顺。
然:语助词。
莫往莫来:不往来。
曀(yì):阴云密布有风。
不日:不见太阳。
有:同“又”。
寤:睡醒。
言:助词。
寐:睡着。
言:语助词,无意义。
嚏(tì):打喷嚏。民间有“打喷嚏,有人想”的谚语。
曀(yì):天阴沉。
虺(huǐ):打雷声。
怀:思念。
【古人如是说】
《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
——《毛诗序》
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
——朱熹《诗集传》
篇中取喻非一,曰终风曰暴,曰霾曰曀,曰阴曰雷,其昏惑乱常,狂易失心之态,难与一朝居。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
【今人这样读】
《终风》以暴风来比喻那薄情多变的男人,是很形象的。一个像风一样的男子,将血液溶解到风里的男子,甚至自我到让人无力去指责他自私。
——安意如《思无邪:追绎前生的记忆》
《终风》里的这位男士,谈笑风生,戏谑轻薄,他的话语也许很幽默,他说的段子也许很有创意,她望着他,默默地倾听,面色苍白,有悲伤的潮水扑过来,一下一下地,冲刷着心中那昏暗的荒滩。
——闫红《诗经往事:爱在荒烟蔓草的年代》
我们看不到《终风》里的女子最终的命运是怎样的,我们只能读到他在冷落时的一分娇嗔的懊恼,二分抑郁的伤怀,九分十分的纵情的思念与被思念的渴盼。
它向我们展现了生命里最平静却又最惊心动魄的爱的感染力:最好的,我一生里能给你的,就是这一段无法再被替代的时光。
——沈文婷《〈诗经〉是一枚月亮》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注释】
镗(tāng):击鼓声。其镗,即“镗镗”。
踊跃:双声联绵词,鼓舞,兴奋。
兵:武器,刀枪之类。
土国:或役土功于国。土、城在这里做动词用,服役和建筑的意思。
漕:地名,今河南省滑县东南。
孙子仲:卫国大夫。
平:和好。谓救陈以调解陈宋关系,使两国和睦。
陈、宋:诸侯国名。
不我以归:即不以我归。
有忡:忡忡,忧愁的样子。
爰(yuán):于何。
丧:丧失,此处言跑失。
于以:于何。
契阔:聚散。契,合;阔,离。
成说:成约,成誓言。
于嗟:感叹词,即“吁嗟”。
活:借为“佸”(huó),相会,聚会。
洵:远。
信:一说古伸字,志不得伸。一说守约。
【古人如是说】
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
——《毛诗序》
卫戍卒思归不得也。
——方玉润《诗经原始》
【今人这样读】
诗人若具速写之技,概括而复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