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生对淑卿是认真的,漪卿一直这么认为,当她获准参观了前者准备好的藏娇金屋后,这种想法就更加坚定了。
那厚厚的丝绒窗帘、精致的欧式家具,还有衣柜中厚厚的、花样各异的绸缎衣料。
真美啊!漪卿抱着几沓衣料在厅里面转圈。光滑的丝缎从她怀中倾泻下来,拖到了地上。
淑卿看着地上各种花色的衣料搅缠在一起,它们随着漪卿的舞动而痴缠,透过丝绒窗帘的阳光在绸缎上书写着不断变换的明暗,就像岁月划过。
那种痴缠的情态令淑卿想起男人和女人,她想起何宝生。
他的肌肤匀称而光滑,抚摸斯文而令人愉悦。然而很快,理智的外衣就渐渐褪去,他变得很疯狂。淑卿起初是羞涩而被动的,后来渐渐习惯了那种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在那之后她往往会堕入一片静谧。
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烦恼,就只是美好地空白着。淑卿在颤栗中,巨大的愉悦渐渐升腾起来,填满了整个空白。
在那片空白中,她看到模糊的影像。
冬日雪后的法兰西,那个清澈的男子,衣着朴素,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洁净得简直神圣。
她有种莫名的负罪感,觉得自己既玷污了他又辜负了何宝生。
因为这份内疚,她对宝生很好、很温顺,一年十二个月,他总有四五个月在外面飘。
他去哪里、跟谁去?她从不过问。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淑卿翻到《琵琶行》,无限慨叹。
原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女人的喜怒哀乐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
只是幸好,她这位买茶的商人从浮梁回来总是会给她带各种礼物。
他走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他回来,她对自己说虽然轻别离,可总算重情义。
因此上她对宝生总是淡然。
漪卿总劝淑卿要学会使小性拿捏男人。
淑卿知道漪卿就是这么做的,可她学不会。
她看着漪卿一点点把叱咤上海滩的岳申天攥在手心里,漪卿要他向东他便向东,要他向西他便向西。
怎么做到的呢,很多人都十分好奇。
漪卿觉得这也不算太难。除了漂亮之外,还要拿捏准他的脾性。什么样是他要的,什么样不是他要的,什么样是他表面上想要其实不要的,什么样是他表面上不想要其实想要的。
漪卿再明白不过了。
当然她再怎么精明,也要岳申天肯给她施展的余地,若然有一天他倦了腻了,她万般精明也无用武之地。
所幸现在他仍在兴头上。
漪卿对岳申天来说,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女儿。
他用对女人的方式爱她,对女儿的方式宠她。他以前的女人们都没有这种待遇。
她们不是不吃醋。见到一身洋装,打扮成娃娃模样的漪卿,会对她身上的稚气嗤之以鼻。她们不明白岳申天怎么就变了心,也左右不了他的心意,所能做的,就只有在漪卿身上动脑筋。
放炸弹、派人跟踪只是最最初级的陷害手法,还有说漪卿偷东西的、偷人的,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漪卿拿出十八般武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为什么不呢?岳申天很忙,而漪卿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如果什么也不做,实在无聊透顶。
这些女人的出现恰好能帮漪卿消磨时间。
漪卿在岳申天忙的时候躲过这些跟她争宠的女人设下的陷阱,并且反过来给她们设好陷阱。她让岳申天在他难得的空闲里亲眼看到这些愚蠢的女人掉入陷阱。
于是她们一个个前赴后继地被抛弃了。害她的时候越狠,下场也就越惨。
淑卿有时候劝她,都是女人何方留条后路给人家。
漪卿摇头,她们若是这样想,我又怎么会主动去招惹她们?与人斗本来就乐趣无穷,漪卿没有收手的意思。
但是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当漪卿斗倒最后一个对手之后,一切静止下来。
没有新的女人出现,岳申天的宠爱有增无减。
她的生活无聊下来。
淑卿笑话漪卿就是不安分。她说像我们现在这样,坐在沙发上喝茶、织毛衣、聊天,不是很好吗?
你现在是岳申天先生的密友密斯袁,他抢来的码头、仓库,新建的大楼开张的时候总要你去剪彩。
上海滩的记者争先恐后地给你拍照、写新闻,风头盖过电影明星。
这有什么不好呢?
你只要趁现在得宠的时候多攒点硬货傍身就好了。
淑卿的话漪卿都明白,但她还是觉得没有人可以斗,生活陡然失去了乐趣。
再不然你也可以读书看报,淑卿拿过来唐诗宋词,漪卿赶忙推到一边去,她可以听淑卿讲这些,却没办法自己看进去。
或者通俗小说,淑卿又说,《啼笑因缘》、《金粉世家》?
漪卿摇头,她不爱看张恨水,他笔下的女子与实际相去太远。
还不如谎话连篇的报纸,漪卿扯过来一份,闲闲地说,然而她看了片刻却呆住了。
淑卿凑过来,只见硕大的标题写着:行政院长之贤婿常永琛即将就任秘书长一职。
多神气啊,行政院秘书长,漪卿嘲讽。
淑卿开导她,毕竟你爱过他,现在他春风得意,你也该为他高兴。
为什么我要高兴?漪卿冷冷地问,他抛弃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才有的今天。
在我衣食无着流落街头的时候,他锦衣玉食、前程似锦。
他是踩着我才上去的,为什么我要为他高兴?
漪卿心中漾起恨意,他不配,真的不配!
对于她来说,一切都没有过去,心中的疼痛分明在提醒着,往事清晰如昨,伤口还是鲜血淋漓,她从来未曾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