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申天下了车,在漪卿面前站定。他望住她片刻,嘴唇蠕动却什么也没说。片刻之后,他绅士地将手臂摊开,并拢的指尖指向车内,做出示意漪卿上车的手势。漪卿并未多犹豫,就迈出了决定自己下半生命运的那一步。
坐在车上,漪卿强作镇定。她的心突突直跳,然而表面上却还要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上海滩响当当的岳老大同坐一辆车。
在那天早晨她被莫名其妙抓走的时候,心中虽然恐惧,却并不惊讶。帮会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并不是新鲜事,像如今这般彬彬有礼才是破天荒的事情。
他到底想怎样呢……漪卿握紧了自己的手臂。
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一个男人如此对待一个女人,自然是因为对她有兴趣。像她这样的小人物,岳申天只要勾一勾指头,就应该像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贴上去,不是吗?
然而应该这样吗?
阿玲是风尘女子不假,可她并非生来如此。她生来是袁漪卿,袁公馆出走的四公子挚爱的独生女。袁漪卿不仅不低贱,还应该是高贵的。已经改了风尘花名的妓女阿玲虽然不干净,可骨子里到底是袁漪卿,那种和根正苗红的淑卿同出一脉的傲骨是抹不去也改不掉的。
岳申天得到的就是如此明媚艳丽又倔强冷傲的阿玲。他看得出一开始,她是有些诚惶诚恐,然而后来,她恢复了那天宴会上的坦然。这份坦然令她夺目的美丽更加张扬。
这正是岳申天想要的。
很快,车子便开到了岳申天的宅邸。接下来的行程并无什么花头,他带她吃全套的西餐,烛光摇曳、气氛浪漫。
漪卿从容地吃着,她毕竟念过惠德女中,吃全套西餐难不倒她。
这里的菜色十分可口,然而从容的漪卿吃着吃着,却越来越不从容。
她不可遏制地想起常永琛。
在闪烁摇曳的烛光中吃全套西餐,侍者穿戴整齐、彬彬有礼,席上除了美味可口的菜品还有美丽芬芳的玫瑰花,这样浪漫的场景是每个少女梦中都曾出现过的,漪卿也不例外。
只是曾几何时,在梦境中出现的人是清俊的常永琛。即使是他们后来沦为贫贱夫妻,这样的梦想也在冰冷的现实中不断向漪卿传递着温暖。
但是现在,梦想成真,梦中的男主角却换了人。
漪卿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让心中的悲哀化成泪水涌上眼眸。她抬起眼望向岳申天。
他也正望着自己,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玩味。
他是拿自己当作玩物吗?
漪卿在心中冷笑。
但是以他的身份地位,拿她做玩物可真是绰绰有余了。
他不英俊,但却很有霸气。虽然市井,但不世俗。
跟着他会有什么?
漪卿在心里盘算:有稳定的生活,伺候他一个男人总比伺候不同的男人强多了;只要他愿意,一定可以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
而令他愿意的前提,是她足够听话、足够讨他欢心。
这不啻是她悲惨生活的一个机会。
最差,她也只需要伺候一个男人便好了。
更何况,既然已经出来卖,无论如何都要卖一个好价钱。
如今又男人肯上钩……
如此甚好。
当西餐吃完,岳申天抱着漪卿跳舞,跳着跳着躺在床上的时候,漪卿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岳申天解开她旗袍领口的第一粒纽扣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漪卿精心表演的表情。
那副表情中,有沉醉、迷惑,继而会心的释然和旋即荡起的欲念,交织在她美丽的眼眸中,编织成一个网将他牢牢套住。
他并不知道在网之下,是空荡荡的绝望与世俗权衡的虚无。
漪卿的失踪令淑卿担心不已。
那天晚上漪卿出去之后,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以往她从不会如此。总是夜里出去做生意,天亮就哈欠连天地回来睡觉。淑卿想了各种可能,但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头绪。
她越想越害怕,终于在第二天忍不住去找何宝生,请他帮忙打听一下。
何宝生看到淑卿来访,只觉受宠若惊。
听到她吞吞吐吐说明来意之后,他大方地请她坐下喝茶慢慢说。
然而淑卿过于担心,实在没有这份心情。
她只是惊惶而又感觉难以启齿地请求他帮忙打听自己姐妹的下落。
面对心上人的请求,何宝生无法拒绝。他自从追求淑卿开始,日日盼着她能主动来找自己,却没想到是为了这个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来了,来就是好的。
何宝生向自己能想到的人打听了一天,却没有任何头绪。淑卿濒临崩溃,何宝生劝她休息一下,却被谢绝。无奈之下,他只有送她回她自己的住处,亲自监督她休息,并再三保证自己绝对是正人君子。
淑卿对何宝生的为人还是信任的,只是漪卿的失踪令她惊恐交加。
她从前常劝漪卿不要总是出去接客,为了生计还不如找个可靠点的人嫁了。风尘女子的恩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漪卿总是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不用担心,她自有分寸,可这次的事情总令淑卿怀疑是否自己的担忧成真,她一想到这里又马上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可没有音讯的妹妹还是令她心神不宁。
第四天早上,汽车的响笛把床上的淑卿和沙发上的何宝生吵醒了。
淑卿猛地奔下床,随便抓起一件外套还没披好就打开门跑了出去,眼前站着的是身穿昂贵皮草的漪卿。
漪卿笑着,面庞周围皮草的毛在她的呼吸下微微颤动。
她身后黑漆闪亮的轿车,华丽气派。
淑卿呆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姐姐,我回来了。”
没等漪卿说完,淑卿就走上前去抱住她。
漪卿看着憔悴的淑卿,明白她一直为自己担心。她看到不远处同样憔悴的何宝生,目睹这幅姐妹拥抱的场景,放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