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淑卿醒来的时候,看到眼前坐着一个摩登女郎。她留着时下最流行的小卷曲的烫发。红艳艳的旗袍包裹着诱人曲线,她看不清她的脸,却只见到刺目红唇。高跟鞋的得得声响起,她走过来喂淑卿喝水。
淑卿奋力坐起身,倚着她的手臂喝水。这女郎身上传来了熏人的媚香。淑卿咽下这口水,抬起头望着女郎雪白的面庞、入鬓的细黑长眉,精致红唇,她迷惑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正是音讯全无的漪卿。
胭脂水粉带来的陌生感最终还是败给了共同的骨血,淑卿认出了漪卿。她望着浓妆艳抹的堂妹,回想两人分别后的重重,不禁感慨万千,淑卿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抱着漪卿大哭起来。
原来漪卿被那个老婆子从袁公馆接走的那一天,正好被在袁公馆外蹲点的常永琛看到。他悄悄提醒漪卿,后者在发现情郎的出现之后,便以去方便为由甩开了那老妈子,这对情侣会合之后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漪卿就这样开始了和常永琛的同居生活。当她知道对方因为担心自己在袁公馆外面守了好几天的时候,感动得抱着情郎胡渣遍布的脸庞亲了又亲。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有一个男人为她如此不眠不休,她从未觉得可以如此信赖一个男人,他们可以一起生儿育女,两个人会有美好的未来。
此时的漪卿并不知道,常永琛已经因为此事被校方辞退了。他们两个走投无路的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拼命相爱,试图用对方的体温来温暖自己对生活的失望和冰冷。强烈而深刻的****为他们制造了一种可以与世隔绝的幻觉,那些日子他们仿佛一对多在洞穴中繁衍后代的动物。
然而尘世的阳光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角落。几天几夜之后,精疲力竭的两人从褪却的激情中清醒过来,摆在他们跟前的是残酷的现实。
被辞退的常永琛跑了好几家别的学校,却均被婉拒。他心知肚明,惠德恐怕已经将这件不光彩的事情通知了所有学校,他以后怕是无法再当老师了。
看到失魂落魄的情郎,漪卿心疼而又无能为力。她拼命做家务,暗中帮人洗衣服补贴家用。然而找不到正经工作的常永琛见自己竟然需要被一个女人养活,卑微的自尊心更加无法忍受,他莫名其妙地发火,漪卿在拼命干活之余还要安慰暴躁的情人,每日身心俱疲。
突然有一天,正在洗衣服的漪卿觉得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下体好像有些热热湿湿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漪卿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漪卿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常永琛垂头丧气地站在医生身边,而那个穿白大褂的老者告诉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有了,请节哀顺变,好好调理身体。
漪卿呆在了病床上,他用求助的眼光望着常永琛,希望他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那个孩子,她都没来得及知道它的存在,可是现在就这么去了,它来与去,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漪卿还没来得及知道自己曾经有机会母亲,就被告知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精神濒临崩溃。常永琛这段时间突然安静下来,他静静地陪伴着漪卿。
她的安静令他感觉害怕。当初他没日没夜地守在袁公馆想要把她接出来,可不是怀着要折磨她的目的。这个无缘而去的孩子给了常永琛当头棒喝,把他从颓废中拉了出来。
到底年轻身体好,加上常永琛认真的照顾,过了不久漪卿就出院了。她知道住院的费用很高昂,却没有问常永琛是从哪里搞到的这笔钱。出院后的漪卿眼中失去了如水的清澈和纯真,总是带着一股擦不尽的哀怨。常永琛找到了新的工作,他不让漪卿再私下接一些什么活计来糟蹋自己的身体,而是让她在家里好好休息。
新的工作令常永琛精神焕发,他在一家洋行里找到了份文书类的工作,这里的工资足够他养活自己和漪卿,而在洋行中,英文和国文都懂的人并不是很多。常永琛的英文一般,但是应付洋行的工作已经是绰绰有余,不久,他优秀的国文迅速得到了中国上司的青睐。
那段日子是漪卿最快乐的时光。她不需要再做那些辛苦的劳动,心爱之人每天会按时上班下班,他纵然辛苦,却总是神采奕奕,觉得人生看得到希望。漪卿站在他身边,觉得自己也和他一起看到了人生的希望之光。也是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过段时间她恢复得再好一些,他们可以生下几个孩子,一切再圆满不过了。
也许常永琛也曾经怀着和漪卿同样的愿景,然而当一个人被放在喧嚣的名利场跟前,通过那扇敞开的大门看到里面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的场景,他已经被唤醒的野心很难不蠢蠢欲动。美丽的漪卿已经不能够满足他,此时的常永琛开始想要更多,想要每个男人除了美女之外更加渴求的东西。
一位政府高官的洋行之行为常永琛的野心找到了投射方向,他绞尽脑汁在对方面前展露自己的文采,结果却被对方嘲讽。常永琛怎么也忘不了这个大人嘲讽自己之时说出的那些刻薄言辞,在那么多人面前,常永琛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天常永琛回家之后郁郁寡欢,很早就入睡,漪卿不知道情人为何心情不佳,无从安慰,只得安静地做家务,以免打扰到他。第二天常永琛回来之后,脸色陡然好转,他兴高采烈地说被高官看上,要去南京出差,漪卿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单纯地为他高兴。
那天她亲自送他踏上开往南京的火车,看着他亲切告别的面孔和频频殷勤挥动着的手臂,漪卿压根不会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情人的方式会面和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