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淑卿的身体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袁公馆的东西似乎比她记忆中的要少很多。那些父亲母亲曾经暗地里告诉她的价值连城的家什似乎一天天在减少。太夫人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病倒了,从前那个干瘪老迈却如同慈禧太后一样威严的大家长如今只能躺在病床上让人服侍,她的权力渐渐被贴身的老妈子和丫鬟们架空。几房的老爷太太们心怀鬼胎、各有打算,而太夫人已经无力阻止。
淑卿看着病床上的祖母和混乱的家宅,心中麻木地燃不起一点悲伤。她对于太夫人的遭遇并无怜悯,对于这位家中曾经的实权人物,她害怕多过尊敬,尽管老太太尚算疼爱她,但是她那古板眼里的要求令淑卿对她无法有祖孙间亲密的感情。太夫人对她的感情更像是对一只听话的猫狗,但是到了该使用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手软,这点从先前那场婚事上便可以看出来。
所以当她被叫到太夫人病床前的时候,淑卿并没有太多悲痛的情绪。很快她发现袁公馆里的人和她一样,心中对太夫人极为漠然,但是却出于种种原因而不得不奋力讨好她。
当太夫人颤抖的手伸向淑卿的时候,她走上前去,握住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太夫人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些什么。淑卿撇撇嘴角作为晚辈鼓励的笑容,示意太夫人坚持下去。而她却感觉太夫人已经坚持不了多久。
太夫人颤抖地抱了抱淑卿,房间里人很多,她什么也没说。当淑卿从太夫人那散发着老人腐朽味道的身上起身时,一种恶心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她努力让自己忍住恶心,以免失态。后面各房的老爷太太们冲了上去,淑卿趁乱离开了这个令她作呕的房间。
很快,太夫人便驾鹤西去。
袁公馆为她搞了一场十分盛大的葬礼。在葬礼上,披麻戴孝的淑卿见到了前来奔丧的沁卿,她挽着自己的丈夫——一个油头粉面的少爷,面容沉重。淑卿和沁卿的目光在空中相接,停留了一下又离开了。淑卿努力想要看出沁卿过得好不好,但是她木然的表情将一切都隐藏得很深,只有她丈夫不够庄重的举止出卖了两人之间的不和谐。
淑卿暗暗叹气,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当她亲眼目睹,心中竟然仍旧难以释怀。就在淑卿暗中感怀往事的时候,太夫人的贴身老妈子将淑卿叫了过去。她神神秘秘地将淑卿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把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淑卿,说是太夫人生前命她一定要交给长孙小姐。淑卿奇怪太夫人为何不在那天亲自给他,老妈子说房中人多眼杂,太夫人倘若当时给她,反而不好。淑卿谢过老妈子,怀揣着祖母的秘密礼物参加完这一天的丧事,回到自己的房间便焦急地拆开了这个小包裹。
里面都是些女人的首饰,金银器,翡翠玉镯等等。淑卿认出有些是她母亲生前所戴。淑卿的母亲在去世之后,将大部分的首饰都留给了女儿,但是她只将不太值钱的部分交给淑卿,剩下更加值钱的部分都交给了太夫人。淑卿母亲是个聪明人,她想要以此换取太夫人在自己身后对女儿的照顾;而她没想到的是淑卿的乖巧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了太夫人。虽然她也仍旧将淑卿当作袁家一个不错的砝码,但总要比别的砝码重一些,所以太夫人专门从淑卿母亲的遗物中整理出来一部分作为长孙女将来的陪嫁,为她保管。这个一生历经风雨的老妇人早就将男女之情看得很淡,她深切地明白,女人要在世上过得好一点,最好就是不要对男人动情,并且有钱傍身。她所能为淑卿做的,也不过就是多准备一点陪嫁。
淑卿拾起那包裹中一只晶莹翠绿的翡翠镯子。她认得这是母亲生前常戴的,镯子上面刻了鸳鸯,据说是父亲送给母亲的。淑卿小时候经常看着母亲手上这只翡翠镯子随着她的行动微微摇晃,发出悦耳的微小叮当声。她猜想过在父亲母亲之间传递这份礼物的时候,他们一定是幸福的,至少那时候的父亲并没有令母亲失望,他的礼物还是给自己的妻子带来了喜悦。母亲是第一个令淑卿明白古诗词中环佩叮当含义的人,却也是第一个令淑卿明白深闺中女人悲伤的人,淑卿握着那只翡翠镯子,想起母亲,想起太夫人,想起这些离世的她再也见不到的亲人,想起那些没有离世但是她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亲人,他的泪水决堤奔涌,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太夫人过世之后,袁公馆险些被分家,二叔的出面挽救了这个危局。然而不分家并不意味着更好。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淑卿被外面喧闹的声音吵醒。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跑下楼,却发现许多工人正在搬家具。问了好多人她才知道原来二叔三叔与人合伙做生意,结果被人骗了,袁公馆的大宅被他们抵押出去,如今那债主已经要来收房子。淑卿呆呆地望着这个梦一般的情景,连哭泣都忘记了。
淑卿带着自己小心翼翼收拾好的包裹离开了袁公馆。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二叔、三叔自顾不暇,四婶不见踪影,丫鬟老妈子都作鸟兽散,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孤女。谁能想到偌大的袁家就在一夜之间如此败落,太夫人生前千方百计的安排竟然也未能防止这一幕的发生。
淑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很快就黑了。她觉得有点冷,缩缩脖子。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住的地方,淑卿垂头丧气。她白天从太夫人留下的首饰中拿出了一件去当铺当,但对方却说这东西毫不值钱,淑卿一气之下便将东西拿走,在心底暗暗发誓再也不拿自己的宝贝去当铺糟蹋。
可是不去当铺,身无分文的她没吃没喝,不知道该去哪里。
淑卿刚刚康复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很快她就感觉头晕眼花,身体渐渐软了下去。后来她确信能让自己放心晕倒,是因为在闭上眼睛之前看到迎面而来的黄包车上艳丽的旗袍和高跟鞋。
虽然她没有看到旗袍和高跟鞋的主人,却从心底里认定它们的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