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田道明的头顶上是一片广袤的天空,湛蓝的仿佛洗刷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深邃而透明。但这与他此时所处的困境无关紧要。他坐在船的甲板上,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能像这样活着,已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了,但是他却无心欣赏这些。他还沉浸在失去自由的那场灾难中。他远眺着在天际边滑翔的海鸥,马达的嗡嗡声打破了海洋上的沉寂。
这是一艘纯白色的快艇,不算太大,俨然像一条高背的大鱼,分开水,被激起的白浪掠过船舷,挂在两边,然后在艇尾汇合汹涌的波涛,向着东北方向留下一条闪光的水带。
这就是田道明原本任务中要驾驶的船只。
蓝色的法阵悬浮在船只上空,完全抛弃了柴油供能的小艇在海洋中行驶地飞快,麦子云的精神力也消耗地无比迅速,但是他的心中却完全没有一点感觉,仿佛精神力消耗过度带来的刺痛不存在一样,他像一根木头,好像代替了铁制的桅杆,只是静静地站在甲板上。
距离麦子云从山城向大海出发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里,麦子云时时抚摸着自己左手上的印记,但是一次都没有得到回应,没有灼热的感觉,“川濑薫”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但是他却下意识地忽略着她,他太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伙伴了,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脑子完全被父亲打来的电话和前几日的尸山血海占据着。
他常常想自己是不是错了,自我怀疑的疼痛比眉心的刺痛更加剧烈。他的手指狠狠掐住自己的胳膊,他以前从未感到像现在这样极度虚弱,无依无靠,似乎他身上最强的灵力都消失了。没有地图,没有计划,有的只是两个不能完全相信的敌人,他就好像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和未知的无法想象的对手斗争,孤独无援,没有任何原因,而且对其他无辜的人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他可以预想到现在那片他远离的故土的形势,一团乱麻。无数人由于他的原因被损害而他却不自知。
此时他对父亲的愤怒如几天前他造成的那场爆炸,怒火在他心里灼烧着,并取代了其他一切情感。绝望迫使他让自己相信答案就在基地,他必须去,哪怕是自投罗网,他也没有任何选择。
“少爷?”由恩——那个原本只能躺在地上发抖的男人,看上去很害怕麦子云会用他诡异的能力继续折磨自己,虽然麦子云治愈了他腿上那个惊人的伤口,但是这却让他更加害怕他了,他不敢直呼麦子云的姓名。
他的脸上脏兮兮的,胡子已经很久没刮了,套着作战服里面的短袖——他在麦子云身后蜷伏着,端着一杯热茶的手在发抖。
“谢谢,”麦子云说,接过热茶,却没有喝。
“少爷要到舱中去吗?”
“好吧。”他这么说因为他不想伤害由恩,他不想在伤害任何人了,他知道只要自己没有进入船舱,所有人都不敢进舱,尽管他们躲在大熊的身后睡觉,但是寒冷的海风依旧刺骨。
“少爷,你想知道调查署是什么——我找到了这份文件。”他胆怯地用双手把一打文件递给他,用蓝色的长尾夹夹着,是这次的任务记录和后续安排,之后的几页是海员的日记。
麦子云翘着二郎腿坐在不是那么舒适的沙发上,看着由恩问:“在哪…你怎么会有这份文件…?”
“我是在船长的起居室找到的,就在那儿放着……”由恩小声地回答道。
“嗯……”麦子云点点头。
“等等……”由恩刚刚想把海员的日记抽去,但是为时已晚,麦子云已经略过前面的任务记录,开始阅读起海员的日记。
“8月4日
我第一次来到这艘船上,刚刚来到船上的时候我踩着晃荡的甲板,内心中有一些不安的想法,但是当这艘船已经行驶了20天,终于到达这个国家的港口的时候,我的内心中只有平静,在海上的风霜完全化为即将开始任务的兴奋。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啊,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生活的渴望,对生命的憧憬,也许是我沉入黑暗的时间太长,眼睛已经见惯了冷漠与麻木了吧……要是我也能像他们一样生活就好了,但是这样的日子是我自己的选择,为了人类更加美好的未来,我义不容辞。
8月5日
我想超越平凡的生活,但是在组织里的这几年我还是回想起我童年是居住的小镇,那条狭窄的街道,承载了我所有的回忆,甚至在梦中我仿佛还能听见那个小教堂里的钟声,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夜里总是睡不着,所以我让我的妈妈把小镇的照片拍下来寄给我,晚上常常对着这面墙发呆,我有一种预感就是我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了,后天就是执行任务的时间了,我向船长要来了任务对象的资料,他可真是年轻啊!灰蒙蒙的天空像吸足了水分的棉絮,沉甸甸的。这同样让我感到不安。
8月6日
明天就要出勤了,我打算把这些日记纸藏好,回到基地后再把它们与之前的日记夹在一起,如果有可能的话——记录在组织内的生活是不被允许的。我打算把他们夹在任务安排表的背面,“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船长从来不会看第二遍安排表,他总是认为自己记住了,而事实上他并没有。
他让我们把工作区域整理好,但是我的生活区域就是工作区域。手机又完全处于无服务状态,也没有想要打电话联系的人,面对着大海中寂静的夜晚,我只是回想着过去的时光,来打发海上寂寥的时光和想念家人的思绪。在组织中的生活好像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痕迹,对过去的记忆反而更加鲜明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麦子云静静地看着这几页薄薄的纸,好像要将每一个文字都刻进自己的心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真能回到过去就好啦,这是所有软弱者的想法,因为只有软弱的人,才会沉迷于过去不可自拔,而无视未来的可能。麦子云不认为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他想向前看。
心魔——仇恨心、贪念、妄念、执念、怨念都属于心魔。心魔可以一直存在、可以突然产生、可以隐匿、可以成长、可以吞噬人、也可以历练人。修行者认为:心魔是进步的瓶颈,突破心魔才可以使人的修为突飞猛进。
麦子云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心魔。每一个鲜活的生命的消逝,他觉得自己应该对他们负责,生活就如同平静的水面一样,可在这平静的背后却还有波涛和巨浪,它会在不经意间让人们承受所有的痛与苦,没有路可以选择,一切都逃避不了。
之前麦子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但是目睹了如此多的生命在眼前消逝,这种一报还一报的处世哲学开始动摇了,他不是一个完全冷漠的人,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一个不经意间它就悄悄走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麦子云想着。
麦子云低头看着手中的几页纸,感到一阵狂野的悲哀:现在没有人知道了,没有人将知道那些这个海员似乎永远都不会对别人提起的事。
“少爷?”由恩说,麦子云抬头看到由恩面色苍白地颤抖,他就知道自己的情绪一定是表现在脸上了。
“没事的,”他静静地说。“不,由恩,我知道每个人的死亡都不是意外。你试图让人们活着离开那里,如果那时你没有喊出来,田道明也许早就死了。”他向由恩苍白而僵硬的笑脸报以微笑,然后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上的文件上。
纸张还很新,显然被翻阅的次数极少。他飞快地翻着纸页,麦子云的目光停留在了一页上。
他陷入了沉默,由恩看见他的右手上仿佛有着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错觉吧……”由恩想。
“田道明,你和由恩两个人交替守夜。”麦子云疲倦地摆摆手,由恩吃了一惊,麦子云每天晚上都自己一个人站在甲板上,任谁都知道他在等待些什么,就是这种等待抵消了他的迷茫和疲倦。但是他现在似乎好像放弃了,这种一下子的放弃让他的精气神一下子垮了下来,不知怎的,与其面对尸山血海中的魔王少爷,由恩更加并不想看见这样的麦子云。
……
午夜,田道明接替哈利站岗放哨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雨。麦子云这些天的行为让他感到困惑和烦恼,身为和麦子云来自同一个文化背景的人,他认为自己能够更好地了解他,了解他,帮助他,就是再就自己的命。
大熊在他们身边响亮地打着呼噜,安静地躺在甲板上,它一直在昏睡,没有消耗太多的食物,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和以往安详的夜晚不同,他一次次地恐慌地打着寒颤,觉得有人在海洋的深处召唤着某人,想象着那四周击打小艇的风浪是某人的脚步声或说话声。
最后,他在黑暗中爬起来,走到由恩身边,他正蜷缩在船舱的门口,借助大熊的体温取暖——看来他也感受到了这个夜晚的异常和一个不得不承认的道理——离麦子云越近越安全。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我们要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他用蹩脚的英语说,颤抖着在运动衫的外面加了一件夹克。“我的意思是换一条航线,哪怕……”
“我同意。我一直都觉得能听到外面有什么东西……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田道明穿外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凝视着无声的黑暗。
“我肯定那只是我想象出来的,”由恩说,看上去有点紧张,“大雨和黑夜捉弄着你的眼睛……但是,以防万一,或许我们应该问问少爷?”
麦子云从船舱中走出来,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背影拉地很长,“小心,”他指着看不见月亮的天边,“有东西要过来了。”
他们顺着麦子云的手指看去,一股麦子云熟悉而两人陌生的压迫感吞没了他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