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这一日,师清玄爽约二庄贤,却有留言:“因要事缠身,去了京城。‘答谢友人之琴乐会’,择日通知。勿念,涵谅。”是晚间贴在“联友客栈”墙上的。春分之后的清明时节,三日两头的,春雨连绵昼复夜,却也没能阻住人们追随赶赴京城的热情。黑白两道,绿林商贾,揣着相同的心情,坐雕车骑宝马,扬鞭奋蹄,三三两两,陆陆续续,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官道上。江湖中人,通常都是性情中人,所以,其行为习惯,难以用常理度之。
话说金世眠与铁头根据古月胡沿途留下的提示,又办理了三两处“七剑镖局”事务,抵达京城时,已经过了清明日。这一天两人到达汴河虹桥,登时被汴京都城的繁华所倾倒。正自东瞧西瞅,蓦地见得有快马驰来,听得马上军健不住声嚷着:今明两日闭城,商贾贩夫、游人闲杂……只在此间逗留,切勿入城添乱,违者自负。接着又有几匹分道吆喝而去。铁头一听急了,“入不了城,怎生与古尊者汇合?尤其,可能有大事发生。”金世眠笑道:“可能有人打架吧,直说。哈哈哈!”“老哥,还笑得出来,快点想想办法呀!”
数十日的相处追随,辈份差了两轮的两个人,已是兄弟相称,不论长幼师门。
金世眠懒懒道:“哥的眼里,没有清规戒律,只有我行我素;没有高墙城河,只有一马平川;没有守军岗哨,只有摆摊占道……”“停停停!当下,先找个餐馆把肚子填了吧。”“没有酒,只吃饭,岂非饭桶。”铁头反唇相讥:“只吃酒,不装饭,那是酒缸。”“要不,边吃边喝?”“行!”两人互击一掌,达成一致。
店口一小叫花哼了一声,低语道:“神经病!不就是吃个饭,需要这么多废话吗?”铁头听见了,靠了过去,“嚄,‘不就吃个饭’,你吃得起么?”小叫花不甘示弱:“爷虽身无分文,却四海有家,吃遍天下。”“也是。”铁头反而笑了,“帮我们推荐一下,行吗?”“算你有见识。不是吹的,城里城外的大事小事,小叫花尽收眼底。”金世眠笑笑走来,揖礼道:“萍水有缘,若不嫌弃,就近一起用餐,山聊海侃一番,如何?”铁头不解,未及阻止,那小叫花已经应了下来。
时近晌午,这家“桥头餐馆”已聚集有几桌客人,两个店小二忙进忙出的,不时拽着肩上的毛巾擦汗,见一叫花登门入户,并未喝阻,反倒出声招呼,“花少,吃些甚么?”“套餐呗,外加一壶酒。”“加一只肥鹅,置一坛酒。”“太少啦,叁只肥鹅,叁坛酒。”铁头与金世眠层层加码,惹来店老板探头相看。
金世眠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倚了铁拐,摘了范阳毡笠儿,几绺乱发随便垂着,颇有江湖苍桑本色。铁头则闲不住,溜来走去,看别人点了些甚么,嘴里时不时闲唱几句,哼哼唧唧,没有歌词。那小叫花闪了一会儿,走来之时,已变了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居然是位白白嫩嫩的女子,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倒也清秀可爱,这让铁头想起了追梦。
“不知追梦他们玩得有多嗨!?可惜咱们进不去!”女子道:“这有何难?”言毕自袖兜里掏出一把腰牌,取了两个掷于桌上,“一个五两银,拿来。”金世眠没有看,递给了一锭银子,叫铁头收了腰牌。“还想问城里发生甚么事了,详细些。”金世眠语出惊人,而人却淡定。
女子掂了掂银子,很是满意,回道:“爽,真爷们!小妹这就说来。”此时,四菜一汤的套餐已经托出,铺于桌上,另一小二提来一坛酒及碗筷碟盏,跟在身后。金世眠等之不及,探手一拎,抹去封口,嗅了一下,“哦!好香,是‘宜城酒’。嗯,只可惜,再无正宗‘宜城洪家酒’了!”小二咂舌道:“有见地!”转身走开。女子竖起拇指,“猜猜是哪儿酿制的。”金世眠却道:“把大碗摆开。”女子依言铺了三只碗。金世眠瞥了一下,游目看往别处,而坛子里的酒注入瓷碗的过程,却是稳稳当当满满盈盈,仿佛另长有眼睛,竟不曾滴洒丁点。
女子又竖拇指,“好功夫,一定是哪位前辈高人!”金世眠悄悄运劲,隔着二三尺距离,猛吸一口,登时碗里的酒化成一道连续的水柱,冲了出去,顷刻间消失殆尽。去了哪儿?当然是金世眠的肚子里了!
“教我,现在,马上。”铁头吵嚷了起来。金世眠摇头道:“把内功修好,十年后教你。”目光盯向女子,友善地笑道:“江湖小把戏,杂耍的。现在该是听你讲城里的大事了。”女子已被镇住,不再调皮,正色道:“是江湖中两大魔头在城里比斗功夫。因此今明两日闭城。”“在哪儿?”“大内皇城之颠。”“金銮殿顶上?”“正是!”金世眠嚷道:“比老夫还疯狂,简直是疯子。无法无天!”女子道:“若非如此,怎叫魔头?!猜猜看,那俩疯子是谁?”铁头插口道:“是李昌浩与上官云飞?”“强将手下无弱兵!请问这位前辈高人是谁?”铁头正要接口,金世眠抢了,说道:“又改了地点?”“真乃神人也!佩服,佩服。阁下便是古月胡尊者吧?”“不及万一。”金世眠嘴里谦逊,心却嘀咕:还是“四尊者”名头响亮。今次入城,定当搅个天翻地覆,让皇帝老儿记得,除了两魔头和古月胡,还有个“疯魔杖影”金世眠!
见金世眠一时走神,女子嗔道:“不想听了吗?小妹洪花还得出去做生意哩!”“莫急。地点改在哪儿?”“相国寺东西塔。”金世眠沉吟道:“这么说来,皇帝老儿也没办法喝止了,所以让步在相国寺。也因此全城戒严!”“对,正是,没错。只是,前辈怎知改了地点?”“很简单,太岁头上不能动土。尤其那个当奴才的上官云飞,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骑到皇帝头顶上去!”
另几桌客人早就远远围观,慑于金世眠的威势,而不敢靠近,只能旁听。中有一人大着胆子套近乎,“冒昧了!前辈品酒与饮酒的功夫双绝,小辈来自怀州,曾经也是酿酒师,不知您桌上那坛‘宜城酒’出自哪儿?”女子洪花也附和道:“小妹祖辈亦是酿酒的,也想听听。”
金世眠登时虚荣心满溢,应道:“‘宜城酒’在二三十年前扬名天下,正宗却只有宜城洪家,其次数怀州、济州、单州、襄州这四处‘宜城酒’了,再次是……”如数家珍说了十几处,方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绕了回来,却是突然探手,将一碗酒用掌力吸起,复隔空推出,缓缓横移至那自称怀州酿酒师的跟前。那人居然不含糊,稳稳接住,望嘴里咕咕喝下,“好酒!”将空碗平推返还。金世眠单手拂出,让那只飞回来的空碗,蝶儿般悄然停于桌面上。赞道:“好身手。这酒便是怀州‘宜城酒’,乃阁下亲酿!不愧怀州酒王后裔,这招‘醉仙指路’忒也潇洒,金某领教了。哈哈哈!”
“晚辈徐怀玉,承蒙谬赞,愧不敢当!谢谢!”徐怀玉站起深深揖了一礼,复道:“尊驾可是疯魔杖影金世眠,金老前辈吗?”
“金某很老吗?”金世眠捋了捋额前乱发,又拉了拉衣襟袖口,装模作样地认真一回。憋着没有笑出来。
“不,不,不,不是那意思!”“那是甚么意思?”“是,不是,是……”徐怀玉约莫三十出头,模样秀气,却似乎不擅言辞,或者过于客气拘谨,以致越描越黑,愈发说不清楚,倒让金世眠笑了个前俯后仰。店里一干人等,熟悉的与陌生的,同行的与偶遇的,见素未谋面却大名鼎鼎的金世眠爽朗率性,也便放心地跟着笑了起来。
“洪花小妹妹,将那进城腰牌送与他们,行吗?”“不可以,起码得另赏二十两。”徐怀玉抢道:“这二……二十两,我……们给。谢谢了!”大伙儿各得其乐,纷纷拜谢。
能够一睹两位旷世大魔王火拼,便是花光盘缠,再沿途乞讨回家,也值得。何况,还可能在城里偶遇师清玄哩!这买卖,一百个值得。
又来了一批客人,河北口音,为首那人皮糙毛孔大,环目似铜铃,忒也可怕。但见身长足足九尺,腰大八围,而臂粗肉硬暴青筋,执两口镔铁长剑,单手拎着,互碰一下,响出一串沉闷之声,似乎重沉。递于跟班时,那小喽啰几乎接之不住,恐怕不下三五十斤哩。
剑走灵秀,乃优雅之佩物,而他的剑,却像鬼头刀,显然脾气生猛,膂力过人。
这人挑了角落一桌坐下,面对厅门,余者打横两边侍侯,排场不小,却不大声说话。
洪花背对着那些人,压声道:“他是河北田虎手下第一猛将,名唤孙安,有万夫不当之勇。”铁头啊了一声,“是那侵占大宋八个州郡的河北田虎?”“正是。呵呵,他可是我们‘包打听叫花帮’的金主,或曰衣食父母!”
金世眠插口道:“汴京城的‘包打听叫花帮’有多少人呢?”“少说也有三两百吧。是个专门收集情报信息的组织。也倒腾点其它生意。”“比如卖进城腰牌。”“是的。”“这么说来,某些权力位置的关卡、衙门、官僚,藏有你们的靠山或内线!”“当然。是田虎提供费用,由我们的帮主去巴结、收买、织网,乃至形成一张庞大的信息网络。所以,京城里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生活之动向,几可了如指掌。也因此兼顾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买***如请托‘捞人’,比如通关过卡出入令牌等等。”“那你还不过去侍侯金主?”“轮不到小妹去对接。想必帮主快到了。”
果然,帘卷处,走来一位气喘嘘嘘的大胖子,穿花花绿绿锦衣,戴只小碗帽,左手提着衣袍下摆,右手摇晃着打招呼。大块头孙安也不搭话,指了指下首椅子。那胖子呵呵呵兼频频顿首,作足谦卑姿态后,方才坐下。因为隔了四五张桌,他们在嘀咕着些甚么,铁头与洪花是听不见甚么的。但是,金世眠可以。
只吃了一只肥鹅,喝一坛酒,余下的多数赏于洪花小姑娘。因为还要进城,且晚上有大事要发生,所以不敢贪杯。
两人雇车绕外城墙走,花了一个时辰到得南薰门,也是汴城中轴线的正大门。吊桥未收,门却闭着,几个军健列在一旁驻守,笔立威严。金世眠掏了腰牌及赏银,一并递于领班守军,说道:“请通融。”领班心领神会,支开侧门让过,包括马车。看来“叫花帮”帮主果真人脉好,这可是给足了面子了。入得这道外城门,便是通衢御街,足有十余丈宽路面,左边是武学堂,右边是国子监,各有粉墙围着,占了一大片土地。续走片刻,过上百门店,便是龙津桥与朱雀桥。两桥毗邻,桥下是蔡河的流水,汪汪碧绿,清可见底。此处便是内城保康门,依之前路数,又入了内城。还是这条御街,而两旁风景大不相同。但见街巷纵横,铺面敞亮,市井繁华,马车人流如过江游鱼,看了心欢喜。吩咐车夫慢些走,甭惊扰了无辜,老少俩只管指指点点,惊叫连连。随便绕了两条街,复回归御街续走,见汴河宽宽的,自桥下过,而前方左右两个片区,已非商铺民居。左边是开封府等官方衙门办公区,右边便是那相国寺。今夜子时,李昌浩、上官云飞将在这处相国寺,一战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