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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里水乡

追梦原籍东平府城大门户街,复姓西门。五岁那年家道骤变,随父亲西门道德逃往独龙冈扈家庄,中途慌不择路,受阻于黄河边上一片河滩水面。其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两人顿失东西。有那么一瞬间,追梦不知云里雾里,身在何处。待得慌神暂收,眼前横出一片烟波浩渺湖泊,看来水天相连,其间凭空催生三五岛屿,有烟柳画桥,沙滩环绕,端的是一处人间仙境。但见:银盘碧波拥岛国,水鸟游魚戏村口。不见旌旗插城头,只羡此间一沙鸥。就是有些忽近忽远,若隐若现的缥缈。一时真假难辨如梦似幻,晕乎入梦间,而那玄乎的拐角处,一女子款款而来,踩在水面上。但见着装新奇简约,身形曲线毕现,更添许多动感活力,自有一番青春气息漾溢,非大宋女子可比!

“西门追梦听着,此处‘梦里水乡’,乃一方隐藏着的小天地,被玄术封印了,也类似海市蜃景,庄主孟秋娘将善待与你,汝尽可安居……十年后,须当帮我了却几桩心愿,你可否愿意?”追梦不知梦里梦外,却几乎可以认定她是梦中之人,当即纳头便拜,“神仙姐姐,小的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只是……”“不必揖礼,更不用拘束,姐姐秉性与你无异,自会心灵感应在梦里。有何疑难,也可当前提起。”追梦喜道:“在下无甚长处,十年后恐将一事无成,尚且自顾不暇,只怕耽误了姐姐心愿!”“真是灵巧,懂得讨价还价讲条件。没甚么,小事一桩,孟秋娘会当传你‘鱼龙舞、横移术、步云梯’功夫。不求扬名立万,脱逃避祸自是没甚么问题。况且,你若真想学习捉弄人的武功,这儿还真是个人间武学宝库,就知道你懒得修习。好啦,接你的船来了。姐姐耗损了太多能量,也不想见他们,你也无须说及。这便告辞!”

追梦急道:“姐姐来自何方?可否示之以芳名?”“当真不认得姐姐?”追梦道:“模模糊糊,似曾相识,只在梦里隐约。”“不错,梦里教你读书识字之人,正是姐姐。姐姐居住于外太空星球,‘天上人间’梅小白是也!”登时失去影迹,竟比忽隐忽现的“梦里水乡”,更是玄幻而不可想像!

迎接追梦的孩童约莫七八岁,比追梦高出半个头,两只棹桨鼓捣起来,弄腾个上下翻飞,一叶扁舟恍若离弦之箭射出,直吓得追梦惊叫连连。“大哥哥,开慢一些,追梦晕乎!”“胆小鬼,真像个小姑娘。”追梦嗔道:“休要逞强,看远近四野迷茫,莫要撞上浅滩,我可不会游水。”“放一百个心好了,这条水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囿于路途遥远,懈怠不得。”“适才天朗之时,日在正中,而前方岛上村庄只在咫尺,片晌距离,何需赶急?!”“你叫追梦吧,这边的远近距离,左右东西,就像在梦里一样怪异,以后你自当明白。总之,需当在傍晚时分赶到,否则天幕闭合,只有待在来年今时,方得重启!”“嗯,不再絮叨,只问怎生称呼,姓甚名谁?”孩童道:“孟晚舟。奶奶取的名字,提醒我不要贪玩——可以赶早,莫要晚舟!”

追梦初次露了笑容,说是不再絮叨,却还是忍不住接口道:“你奶奶颇有文采,这名字取得好,啥时领我去拜见她老人家?”孟晚舟道:“不急。想吃甚么鱼?”“鲈鱼!”追梦不假思索回应,以为是玩笑,怎知孟晚舟却是当真。

“好。你帮我操桨。”“追梦不会,只懂得吃。”说完淘气地张大了嘴巴,像嗷嗷待哺的雏儿。

“看好了,十丈之外的水域,盛产鲈鱼!”猛划几下,倏地扎入水中。待得追梦反应过来,孟晚舟已浮出水面,左右一扬,两条鲈鱼已抛入船舱。追梦看那鲈鱼,各有五斤以上,在舱里噼噼啪啪瞎蹦哒,煞是肥美可爱。复看那孟晚舟时,早在舟上划桨了,若非弄湿了衣裳,还当那鱼儿是自己跳上来的。

一路问这说那,指东看西,颇多情趣。过程不见日头,却有晖霞挂天边,仿佛为“梦里水乡”量身定做——任凭风云变幻,那抹亮色,都会准点呈现。而今,晚霞在天边,在眼前,在追梦的心间!五岁之前的事,本就难留记忆,再入梦幻境地,就只剩下当前所见,所思,所想。回望前尘,包括父亲的印象,茫茫无影迹;误入“梦里水乡”,适才与此时,已经是个梦幻的开始!

“梦里水乡”这十年,认识的第一人是孟晚舟,最后一个是孟秋娘。孟晚舟领他进入诗情画意的“梦里水乡”,孟秋娘才有本事解除“梦里水乡”的封印,将“梦中之人”送回“梦境”之外。

当晚在孟晚舟家里。晚舟母亲将鱼煮了,加些豆腐蒜瓣生姜,撒了葱花,盛来厅里桌上,登时香郁四溢。追梦看时,那品相更像“春回大地”的光景——有**样的纯白,春山里的清新,草原般的肥美。正拿汤勺碗筷尝鲜,倏地来了一群孩童,蜜蜂一样地飞来,嗡嗡吵嚷。

“老师,我们来背诵诗词!”孟母挂了围巾,回头满是清浅的笑容。这么清丽而慈祥,让追梦顿生似曾相识的印象,具体的却又想不起来。她说:“冲鲈鱼汤来的吧。不急,先认识一位小朋友。”追梦识相地起身作揖,“初来乍到,请问关照。”这“请问”二字,是口误,还是另一种表达方式?登时让一众孩童无法接让。只是揖礼,眼睛却都看向老师。孟母则一笑应之,不置可否,复道:“他叫追梦,来自东平府城大门户街,擅长诗文,天赋异于常人。从今往后,便是这里的宝贝孩子!”“诺。”众孩童异口同声,而大袖平举施礼之际,中间各藏着半个人头,眼睛掩在袖口。这般整齐划一,规矩懂礼,真让追梦开眼了。

孟母笑道:“依照老规矩,分成五个四人小组,来段‘飞花令’,答不上的先靠边等着。”“诺。”包括孟晚舟也加入应考行列。孟母道:“今晚飞的是‘花’字,自淑惠开始。”追梦看时,那淑惠姐似乎最为年长,约有十一二岁,与孟母一样,都有似曾相识的特别亲切感,好像曾经的家里,也有这样一位小姐姐。

那淑惠声喏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孟浩然尤其经典的《春晓》。叫李丽红的女孩接上,“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追梦看那丽红,生得最是俏丽,一身绿缎,脸似荷花,当真应景。接着出班应对的是孟晚舟,出乎意料之外,讨巧的选择晚唐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晚秋时节山上的枫林,对应傍晚码头系船的孟晚舟,颇有唐代张继《枫桥夜泊》独有的美学。此时孟母插口道:“春夏秋的时令特点全来了,希望‘铁头’也能以冬天最好的诗文对接,是有不少难度,提议鼓掌助兴!”

铁头只是头大,个儿不是最高,摸爬滚打更甚于孟晚舟,是这帮十二岁以下少儿的“孩子王”,而诗文蓄量不过五百首。皆因孟母厨艺高绝,只得拜在门下,修习诗文。此时面对更高答题标准,登时犯难,同学们的掌声恍若全都拍打在脸面上,一时晕乎乎。孟母看向第二组同学,问道:“谁能帮‘铁头’应对?”一位叫伟明的同学出班应答,“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孟母尚未点评,又一同学出班,“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是卢梅坡评《雪梅》诗文。孟母不以为然,看将过去,“紫培同学,他俩错在哪儿?”郑紫培揖礼出列,应道:“今次‘飞花令’飞的是‘花’字,而两位同学回答的诗句里,并没有‘花’这一关键字。若是引用高骈《对雪》的诗文,尚可勉强对付。”“好。你咏来品鉴。”孟母带着期待的神色。

叫郑紫培的同学不慌不忙地整了衣冠,清了嗓子,咏道:“唐.高骈,《对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好——”是娇俏的小美女——李丽红最先给出掌声,接着全都拍起手来。见一旁的追梦尚自沉吟,孟母问道:“追梦同学可有更好的回答?”追梦忸怩一番,嗫嚅道:“有一首词不知哪个年代,好似更为雄阔且浪漫。也不知同学、老师……是否认可。”孟母略带讶异与好奇,回道:“你且咏来听听。”追梦闭着眼边想边说,“卜算子.《咏梅》:上阕: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下阕: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当追梦睁开眼来,不见拍手叫座,不闻掌声许可,仰望孟母征询,亦是默不作声,仿佛中邪般全都痴了。“老师,老师,此词作可否?”依然无人回应,追梦心里大为忐忑。当时喃喃自语作了补充,“此词作跨两个季节,大概在岁末春初,不算跑题越界吧?”

待得孟母开口品鉴,竟是大大超出追梦的期望值。

孟母恍若自甜美的睡梦中醒来,直呼天才之作,说道:“此文惊才绝艳,果然大气而浪漫,读来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却不知作者是谁?”追梦道:“乃梦中所见,唯独忘了姓甚名谁,颇多遗憾!”“也罢,权当是仙人之作。咱们先自品评一番,如何?”追梦却道:“说来惭愧,小的只是隐约领悟,当真说不上来。此词文果然一流?”

孟母仍然一脸神往之色,慨叹道:“不止一流,堪称超经典!你看啊,上阕写梅之凌霜傲雪身段,是一种美丽、积极、坚贞的姿态;下阕着重梅之精神风骨,那种立身寒冷,却乐观向上,对春天满怀希望的执着。这样的品格,便是梅之精神!当真高妙,跳脱于尘俗……”

因了追梦不期而来的加入,似清泉迭落梦幻里,使得今晚的飞花令兀自蹿烧不止。从大漠孤烟塞北,到杏花春雨江南,自金戈铁马阳关,及山水田园牧歌,洋洋洒洒跨越两千年,其韵袅袅——仿佛高人圣贤悉数在眼前,在身边,共徜徉。“蝴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竟是引来左邻右舍小叔大妈,亚肩迭背,留连忘返。今晚诗山词海中,且共从容。尤其追梦吟咏的那首《卜算子.咏梅》,视为天人之作,在这个初秋的晚上,反复传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几日后的“梦里水乡”,最是炙手可热的,不再是“四尊者”,也不再是孟秋娘的《明日宝典》、金成武的“隔空取物”、古月胡的“断情小刀”、梁七剑的“传音入密”。而是年仅五岁的孩童,西门追梦!那个时常在梦里穿越时空的追梦人。

开场梦幻,而街区小巷,卧虎藏龙。那日追梦闲逛,去了“南山小令”书院。途中荷塘柳岸处,忽闻有人唱着柳永词赋,是那首物华天宝《望海潮.东南形胜》: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咏唱的那人倚着铁拐,悬一酒葫芦,斜靠路边,貌似梁羽生笔下之金世遗(梦里在“天上人间”图书馆里翻阅过《云海玉弓缘》)。却又不是。因为金世遗嗜武疏文,怎生吟得这般隽永小令?可是,任凭追梦搜刮梦中见闻,也无这般疏狂不羁且略通文采之人。那时好奇,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及近处,摇摇欲坠的那个脏乱而洒脱之人,倏地跳将起来,铁拐横出,拦于路心,喝道:“想从此间过,留下买路钱。”

追梦并不惊慌,朗声道:“乾坤昭朗时,钟灵毓秀地,大侠何出戏言考校在下?”

见一未及四尺小屁孩,穿红缎圆领官袍,活像一盏搁在路上的大灯笼,而满脸稚气,似乎颇有文采,神态也从容。来人登时心生好感,“嚄!果真神童也。言出非凡,颇是大家风范。有趣,有趣得很啊!”

追梦道:“请问大侠高姓大名?因何这般扮相?”“不姓高也不叫名,高名二字,仅孟秋娘庄主称得!”“总得有个名号,阿猫阿狗也行。”“贱名金世眠。拜壶中日月古月胡所赐,取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名字。也因此成了一副流浪乞讨模样。”

追梦没能忍住,登时笑开,“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想必出处在这对偶联里边,而且,阁下还是个杯中文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么?”金世眠哈哈大笑,“向古月胡与孟母习得几首诗词,不算文士。嗜酒如命倒是不假。见笑了!”蹲下探手抱来,追梦一晃闪开。金世眠只得作罢,说道:“想请神童追梦出个主意,怎生改了‘金世眠’这昏昏沉沉的名头。”“哦!世眠兄难道是为了更改名号,而剪径绿林?”

二者相差两三个辈分,这般称兄道弟,出自五岁孩童之口,令人无语,却极其有趣。尤其这孩子这么玲珑可爱!当时金世眠听闻追梦称其“世眠兄”,刹那碰触笑点,竟是连隔夜饭都给笑喷出来!追梦却在对面看着,不眨眼。良久,这位“世眠兄”方才收泪止嗝,戏谑道:“正是。此处剪径绿林,收人买路钱,再花钱求人改名头,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与民。”“奇谈怪论,狗屁不通。天下之大,哪有取吾之钱,求我办事之理!”两只小手握于背后,哼声仰头。

金世眠狡黠一笑,朗声道:“此处‘梦里水乡’,本非常理可度,包括你这位小神童,亦不例外。”“兄台意下,是指这里的自然与人文,都有特殊?”“是的。此处堪称天上之人间,正如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对钱塘一带的描写,端的富足秀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此乃自然与人文之美。而本土与羁旅之人,悉数专长鲜明,其中多有豪客名士,比如襄阳城主金成武,七彩天山梁七剑,壶中日月古月胡,名头够响亮了吧,均在此间耽搁,加上本土孟秋娘,‘四尊者’因此聚首于‘梦里水乡’,堪称光彩炫目,星河璀璨!是为其中一隅特殊。嗯,特殊之处尚有许多,比如这是一方玄术封印收藏了的世外桃园——此间自由自在,想干啥都可以,只要能开心。当然包括剪径绿林啰!哈哈哈……”追梦稍有惊奇,回道:“似有听说这些高人名头,却也隐约而已,没有如雷贯耳的感觉。关于怎生改了‘金世眠’名号,对不起了,因为浑号一旦叫开,成了习惯用语,便是十万八千的银两,一路铺到庙前,也没有用。”

金世眠正待回应,前边一老妇携孙儿走来,言道:“世眠兄,那孩子莫非西门追梦?”追梦见那屁颠屁颠走在身前的孩童,尚且小了自己一二岁,长得脸白头大,眼睛灵活,一时心喜,及至跟前,俯身抱将起来。尚未与那幼童搭上话茬,那老妇也是一个弯腰下蹲,单出左手,竟将追梦及小童抱起,右手一扬,招呼金世眠,“去我家吃酒。相公正自无聊,待家里无事却添堵。”“好说。”金世眠收了铁拐,探出右手,也是一个兜揽,复将老妇抱起,四人走在路上,登时像是一串糖葫芦。

蓦地身后追着一人,是小姐姐淑惠。“金大哥,吾弟去‘南山小令’读书,吃不得酒!”话刚落,又有一声音破空传来,听来雄阔奔放。“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金世眠,且接我‘壶中日月箭’!”只闻其声,不见来人,并非金世眠回应淑惠。但金世眠搭话了,“来得好!”那一瞬,左手铁拐晃出,倏地化为万千刀兵,舞成一具光幢。臂弯顶上的追梦及小童登时大骇,但闻酒气熏天,却没一滴落下沾衣——那凭空飞来的酒水,竟是全都被铁拐挡在一边,又规整洒地成圆。其时,金世眠早已收了铁拐,像没事发生一般。

“‘疯魔杖影’当真了得,老夫只是耽搁几天,这‘壶中日月箭’独门绝学竟是不管用了!”声音突然到了耳边,人却还只是远处一个小黑点。但见那小黑点晃得几晃,忽左忽右跳跃,而纵向位移极其玄幻,错乱了时空观念,如同魔术师变戏法,也像春天里的新苗,见风就长,一路铺开,倏地已然欺自身前。

追梦看时,这人生得头大如斗,中等偏矮身材,腰间也悬着个酒葫芦,晃悠着,显是滴酒不剩了。“适才飘来的酒雨,想必阁下所为,忒也浪费了。”追梦正待续话,那人倏地晃出一只手臂,凭空兜来,也不见有何玄妙,金世眠竟是无法避让,眼见追梦及小童生生被来人提走。

金世眠的臂弯里仅剩下那老妇人了,当即松开落地,略微整了原本就脏乱的衣袖,嘻嘻哈哈对着来人作了一个揖,说道:“大哥的‘无影鬼手’还是让小弟无从防患,再修习十年,仍然还将被甩了几条街,想来今生无法企及!”一脸沮丧。来人正待搭话,追梦却在他的臂兜里笑了起来,“甚么‘无影鬼手’,小的却看了个明白,不就是一拨、一绕、一提,三招一气呵成,挟带一股绵劲,称之‘巧取豪夺’,或曰‘侥幸得手’罢了。”其时淑惠立在对面,瞪着一双大眼睛,武功之道自是不懂,却也看得出古前辈一脸懵圈,显是被追梦说中了。懵圈的人还有老妇人和金世眠!

老妇人说道:“古前辈,可曾被这位叫追梦的小朋友说中?”这个抱着追梦与小童的大头怪人,拍着酒壶便能射出水箭的老者,便是“四尊者”之一的古月胡,浑号“壶中日月古月胡”!

只见古月胡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哭笑不得样子,说道:“邪门!真是邪门了!‘壶中日月箭’被金世眠给破解,‘无影鬼手’又被一小童戳穿,老夫还将怎生混得下去?!”言毕矮下身来,松开追梦与小童,不住叹息。

小姐姐淑惠迎了上来,拉着追梦的小手,说道:“姐姐陪你去读书。”“且慢!”古月胡蹲下身来,打着一双怪眼瞪着追梦,问道:“你当真看清了一拨一绕一提那连环三招?”追梦笑了,干脆当众演示了一遍,倒是有八九分相像。古月胡怔愣了,也服了,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单是这般犀利的眼神及模仿能力,舍去孟秋娘,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可比!”复问道:“你可愿意拜老夫为师?”老妇人及金世眠啧啧称奇,“梦里水乡”这一二十年,也不见他正式收了徒弟,此时竟是自己提出,不由得齐齐看往追梦,脸带羡慕。

“打打杀杀的,不好玩。”追梦当众驳了他的面子。金世眠冲古月胡一哂,凑了过来,嘻笑道:“金大哥擅长变魔术,你跟我走,想要甚么,老哥哥就为你变出来,怎样?”追梦小嘴一撅,不再理睬。“走喽,”拉了淑惠往“南山小令”书院而去。

古月胡再无喝酒的心情,看着追梦及金世眠等人分两条路走远,突然发足狂奔,望河滩码头方向跑去……

光阴荏苒,秋尽冬来,“梦里水乡”褪去绿缎,换了银妆。这天中午,村里来了一位执拂尘的道人。追梦自孟晚舟家里远远望去,见道人绾一头青丝,结了个高髻在头顶,露着一段脖颈在外边,连同那件阴森森的皂直裰,走在积雪的祖祠前,身后跟了一群不怕冷的小顽童,正自嬉闹吵嚷着。那道人停下转身,抱来一孩童,说道:“小朋友,今天想看甚么有趣的玩意儿?你们说得出,梅老道自当做得来。”“你吹牛,去年说能改变季节颠倒昼夜,结果呢,冬天还是要下雪,晌午的日头还是挂中天!”追梦在远处道:“这位自称梅老道的人,来自哪个岛上?我怎么一直没见过?”一旁的孟晚舟脸带疑惑,回道:“你未曾见过,却又怎生知道他姓梅?”“他自己说的。”“哦,忘了你有异于常人的本事,千里眼顺风耳全让你独得,老天对你当真不薄,羡煞人了!”“不过是看得更远一点,听得更清楚一些。然而,我的记忆却不怎么样,甚至糟糕之极。比如对父母,对外边的世界,几乎快要清空了印象。只有梦里那个‘天上人间’之神仙姐姐——梅小白,及其诗歌词赋方面,记得清楚。”孟晚舟道:“我也一样啊,五岁之前的印象基本没了,就只有最近的这一两年记得。跟做梦一样,梦时清楚,醒时清空,着实古怪难懂。”追梦道:“对了,找一段时间,陪我挨家挨户访遍,我想全面掌握每一个人关于做梦的感受,再分门别类,筛选统计,找出内在规律。我一直觉得,做梦之事,除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统一看法之外,应该还有许多不一样。而那内在的主宰,令人着迷,就像你不满足的想看看月亮的背面。呵呵。”

“哦,小神童,往深处说来听听!”古月胡自厨房里走出,解了围布挂上,转身瞪着追梦。复道:“又有甚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了呢?”追梦哂笑道:“只要你不再缠我,逼迫小的学习武功,我便告诉与你。”古月胡急道:“别别别!拜师学艺之事,初秋时已定下。条件是你自己开出来的,啥时候老夫做的鲈鱼汤及得上孟老师,你便拜入我的门下做徒儿。可不许赖帐哦!”“是说过,一直生效,只是您老的厨艺永远够不上!哈哈……”

古月胡气苦也心急,恰逢孟母回来,像见了救星一样,“孟老师您倒是评个理,给个公道话,我古月胡的厨艺达标了吗?”“够了,够了。”孟母看向追梦,端出一本正经态度,劝导道:“诚信乃立身之本,你该当履行诺言,拜古前辈修习武艺才是。”追梦眼睛一闪,嘟嘴道:“他的厨艺尚有不足,是你俩串通讹诈,除非……”这“除非”二字,其后续的问题,说出来容易,落实起来往往比登天还难。古月胡一阵发凉,心儿似乎跌回了当初的起点。

在这里需要倒述备份两件事,看官才不致于懵圈。一是古月胡为甚么在孟母家煮鱼汤,而且一待就是整个秋天;二是古月胡与金世眠为何双双巧合地出现在那荷塘柳岸边,与追梦邂逅初见。

先说第一个问题。话说当时初见,追梦与古月胡自荷塘柳岸边邂逅,其时尚在初秋季节。当日古月胡破例想收徒,竟遭追梦拒绝,一时气昏了头,苍蝇般只顾瞎跑乱闯,也没个目标指向。及至滩边码头,早望见白石屿在三四里处浮在水面。其时暑气未消,而沙滩环绕,数株老樟遮了半边天,内有酒肆赌坊馆舍等娱乐设施,若是缺乏自律,定当在那儿迷失。望着白石屿的繁华景象,古月胡登时一怵,心想自己在那儿已经胡闹了一月有余,荒废了武功修习,恐将落在金成武与梁七剑后头太多,此时颓废享乐的生活惯性又将他领到当前,再不把持住,毁掉了的可是一世声名!当即取了酒壶,去拨塞子,想喝口酒提神。“罢了!罢了!”滴水不剩,自作自受!返身回走,往孟母家方向而去。想自己一生桀骜自负,巴结套近乎者不计其数,仅在早年收了“陆、李、楚、西门”四徒,而情感上只对师清玄一人服软,怎知在此地被五岁孩童拒绝,心中大是懊恼沮丧。却也暗自较劲,“哪里跌倒,就在那儿爬起来”,非收了追梦为关门弟子不可!自此赖在孟母家里炖鲈鱼,投其所好。

让古月胡耐下心性当“家庭主妇”或“大厨”,着实不容易。古月胡,他可是个洒脱不羁特立独行的人物,因此不好评价,像谜一样。在“梦里水乡”之外声名远播,江湖之中无人不晓,却也没人能够说得清楚。世人知其武功高绝,位居“四尊者”,却不知他专长哪门绝艺,独钟哪样兵器;世人知其寄情风月,醉卧花丛,却不知他当晚去了哪个青楼酒馆,有几个红粉陪着。其实,他经常在市井小巷,在天涯边城,在绝地断谷……一人独行,背着一个酒葫芦。是追梦改变了他,当然,还有“梦里水乡”之外的那个江湖第一美人——师清玄。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第二个问题。话说那时追梦误入“梦里水乡”的几日后,古月胡尚在白石屿厮混。初秋某个晚上,古月胡与金世眠躺在沙滩里比斗酒量。各自露了一个头,一只手,拎一坛酒咕咕倒灌,却也不是先干完的算赢,必须喝出艺术且滴酒不浪费才作数。那时月明波平人静,两道断续的水线似檐滴隔夜雨,嘀?嘀?,清晰可数,而快慢粗细节奏音律几乎不差分毫,仿佛合二为一。正是收官阶段,也是最为考量综合能力的关键时刻,倏地有几串脚步声杂乱响起,自远及近,竟是冲这方向而来。两人心叫不好,尤其靠前的古月胡。紧接着听得“嗤嗤”有声,一团乌烟遮月绕雾,呛人的硫磺硝粉扑鼻,尚且还能忍住,只是……“啊哟——”古月胡登时被撞翻了酒瓶。一怒探手扣了来人脚踝“冲阳穴”,也是响起一串“啊哟”声,是那人摔在了金世眠身上。闻得杂沓的脚步声又近,两人急忙翻身立定,吆喝道:“贼人已擒得,切勿冲撞过来!”

这个边跑路边放乌烟的贼人,当然是神偷楚离子了。果真长得头尖腿长,颇像海洋里吐烟雾障眼的长管乌贼。这么贼溜溜的一个人,忒也适合翻墙入院偷鸡摸狗。在“梦里水乡”,只此一家,也为这方武学百花园里,添了一朵乌溜溜的色彩与奇葩。他,楚离子,司职烟花爆竹香烛制作,也能制造火药铳,在当时“梦里水乡”之外的天地,尚无这般热兵器,因此,他属特长怪才之异类。尽管夹带恶习污名为人不齿,也只能宽怀包容——有能力的人,都有古怪异癖。今晚他在赌坊里偷了“小魔女”洪次玉的一串珍珠,被保安人员追赶出来,不期撞破金古二人斗酒赌局,那还怎生得了!而神偷楚离子并不慌乱,说是借取珍珠只是为了一个人。金世眠啐了一口,骂道:“没出息,又是为那‘老查’,偷人东西!”“不是!不是!”楚离子双手乱晃,“那个娘儿们只是逢场作戏,她只值得几个铜板。”古月胡见楚离子说得认真,似乎煞有介事,便插口道:“快说,那个值得你去偷珍珠的人是谁?”“是个刚来此地几天的五岁孩童。”“哦!忒也稀奇。”楚离子瞪目道:“何止稀奇,根本就是个奇迹!才刚满五岁,诗词储量五千首,尚且挟带一些没有朝代的神作……”金世眠搧了楚离子一耳光,喝责道:“那又与你何干?”楚离子脸儿似乎不痛不痒,狡黠一笑,压声贴耳道:“送与珍珠项链,讨好那小童,帮‘老查’问来几首新词,辅以琴笛箫弦,在歌馆里唱将出来,想不红遍都难!”“呸呸呸,还是为了那‘老查’!就‘老查’那满脸褶子,尤其那双死鱼般的大眼睛,也配唱新词,当真污了那五岁孩童之声名!”金世眠一脸鄙色。

古月胡接口道:“那孩童落在谁家居住?姓甚名谁?!”“在孟母家,叫追梦。”“好,把珍珠还与小魔女洪次玉,今晚这顿打免了。”与金世眠互看一眼,各揣心事,并肩走往菜馆续酒。而第二天,双双各自出现在那初秋的荷塘柳岸边。因此一前一后认识了追梦这位神奇的小孩童。

两个需要补述的问题交代清楚了。话说当前,此时晌午孟母家中,追梦因为不想拜师学艺,而横生枝节补充了“除非”这个没说完的条款,又一次让古月胡陷入无助的绝望,不觉想起这几个月来的努力与用心良苦。落下武功修习,拜孟母学烹饪鲈鱼,低声下去与小童谈条件签合同,只为相中追梦乃百年未遇之习武奇才,而自己逐渐年老体衰,这一身武功绝学倘若没能传授下去,实乃不甘心。且自知超越梁七剑与金成武颇有难度,因为他俩更加刻苦,包括著书立传方面,若是有个小徒能代他扬名立万,那还真是个连孟秋娘都无法比肩的成就……看那刚做的鲈鱼豆腐葱花汤,色香味俱全,连孟母都认可了,而追梦偏就撒泼胡搅,还增加了故意不讲开的条件——那张可爱的小嘴里只吐了两个字——“除非”,便打住不说,更是意味深长,不知藏着多少稀奇古怪的后招等着自己。哎哎哎!以鬼神莫测著称的尊者古月胡,又一次犯难,不敢轻易接口,惟望向孟母求助。

说实在,认识追梦之前,古月胡的人生信条里,还真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既便折服于孟秋娘的武功天下第一,私底下也只是承认自己不够努力。偏偏是这个才只有五岁的小孩童,让自己无从着手,尝到了努力了也未必会成功的沮丧与苦涩,唯徒呼奈何,带着要强的心酸,几近哭出来!

孟母看了也心酸,和蔼地抱起追梦,柔声道:“还是那句话,‘言而有信乃立身之本’,所以,无论承诺甚么,都应当践行履约。”这些大道理让追梦有些懵懂,还是点了头,却道:“还有一句话叫‘精益求精’,就是说,还有一种更好的烹饪之法,除非他能做得出来。”眼睛闪烁,小手指向古月胡。

古月胡似惊弓之鸟没有听清楚,那时颤声道:“你且……说来听听!”手心已经捏了一把汗。追梦回道:“鲈鱼汤最顶级的做法,是‘石锅鲈鱼麻辣烫’,没听说过了吧!”

追梦含在嘴里的“除非”后面的条件,原来只是鲈鱼的“另一种不同煮法”——“石锅鲈鱼麻辣烫”!谜底终于揭开,古月胡登时释然。追梦笑道:“当真做成这道菜,叫您亲爹亲娘都行!”

几个月来耍嘴皮斗心机,这小家伙几乎只赢不输只赚不赔,见他信心满满,古月胡的心又沉了下去。当即勉强应道:“行。你且说具体些,几样食材,哪些标准。”“好的。具体要求明日此时与你说个备细。”

“哎哟!”古月胡脱口而出,心里又是咯噔了一下,重沉重沉的。这“除非”二字已经接不住了,又加上了“明日”公布条件,堪称屋破又逢连夜雨。

看官有所不知,只要是隔了一天的赌局,古月胡从来就没有赢过。他,追梦,好像永远都不会输,就像神一样的存在!甚至你明天将走哪条路,遇见什么人,说了几句话,乃至天气情况,似乎未卜先知,全在他的算计之中。

古月胡与孟母相对苦笑,惟摇头叹息,当然,那是表面的无奈,更多的是欣慰与艳羡。

其实,追梦也暗自讶异:五岁前在祖贯地东平城大门户街家里,总是容易入梦,而梦境相对模糊;而今在“梦里水乡”,一样的容易入梦,梦境却格外清晰。仿佛提示着:“梦里水乡”比出生地大门户街,更适合于追梦的居住与生活。至于对未来的预知,其实不玄奥。在梦里,他经常与神仙姐姐梅小白在一起,并且牵手“看戏”,看“天上人间”那片神奇的庙墙,而明日正在发生的影像资料,全都在那儿展示,一览无遗。这秘密,仅孟晚舟及小姐姐淑惠知道!追梦既便想说与谁听,估计也没人相信,不说也罢。

“大妈,您抱的太紧了,酸,让追梦下来活动活动,我跟晚舟去捉弄那个梅老道。”孟母急忙松开,帮追梦捋了捋衣服,怜惜道:“不急,先把鱼汤喝了。”追梦嘟嘴道:“连续几个月都是这个菜,早吃腻了,味蕾也坏了。”

古月胡居然笑了,而且笑得很是开心。说道:“原来是吃腻了,并非老朽做的不够好。哈哈,总算赢了你一回!”追梦略有所思,慨叹道:“算是吧。既便是您老日后做不出那道——‘石锅鲈鱼麻辣烫’,小的也会向前辈您学习一招半式的!”

见一代大侠竟是因为赢了一次而开怀,这让追梦顿悟,也深感过意不去。

“当真!不可食言!”古月胡大喜过望,竟自对着追梦长长一揖,仿佛拜师学艺的人,是他自己。

待在孟晚舟家里数月,未曾见过晚舟父亲。平常之时,孟母那张秀丽的脸庞总藏有一丝忧色,而一经笑开,便如梅花照水,清清浅浅。打自孟晚舟接来追梦同住,她的笑容明显比以前多了不少。但凡日常琐事点滴,经追梦一鼓捣,便是鸡窝狗窝里,也能飞出蝶儿来。这个追梦,守礼有规矩,却又无法测度,稀奇古怪,更多的时候,是个妙趣横生人见人爱的小神童。见追梦懂得礼让,古月胡一扫愁云,孟母那个好看的笑容又飞到了脸上,当时柔声道:“坐下来,好好吃,听古前辈慢慢讲来。那梅老道可不是一般的人儿,捉弄不得。”古月胡接口道:“没错,他能呼风唤雨,改变季节,敌我双方交战时,局部环境突然变了,只在瞬间,输赢已经不是武功高低所能决定。这样的对手,无论谁遇上他,都得心存顾忌,让他三分哩,包括古某人!”

古月胡说的认真凝重,追梦却打折稀释,不以为然。嘻笑道:“只需偷走他身上‘法器’装备,或扰其心智之类的影响,他的道术便不灵验了。他要风,来的可能是雨,他唤雨,偏偏会出了个红太阳,总之,定当让他灰头土脸!”“唷,见解新颖,说具体些!”“追梦也不太清楚,只听说玄术这等事儿,非魔术可比,却也有共通之处,都需要特定条件才行。一旦破坏了那个‘特定条件’,也便……”待想问个明白,追梦与孟晚舟早已跑远。

追梦在“梦里水乡”一待十年,可谓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尽享青葱无忧之欢乐。其间见识了各色人等——平凡与特长、古怪与和蔼、诗文或武功,门类齐全,长了见识开了眼。向古月胡学了十几天功夫,只是应付,没有用心,却连自己也不清楚,因此掌握了古前辈独门内功要诀,为日后习得上乘身法打下基础。向金世眠学了“经脉穴道错位术”,是为了防住那“小魔女”洪次玉的点穴与挠痒。向神偷楚离子学了“烟花号炮”制作方法,觉得好玩,可以捉弄坏人……别时是孟秋娘亲自送行的,传授了“鱼龙舞、横移术、步云梯”口诀。因此,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追梦,就像一块上等的好钢,也掌握了冶炼法门,假以时日,便可以煅造成为一柄光芒四射的宝剑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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