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穿着华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来,拄着拐杖,一步一咳嗽。两名女婢一左一右跟着,老者嘀嘀咕咕地使着性子,不想让她们搀扶,死要面子充健康。这一画面惹人莞尔,一时将紧张的气氛冲淡。
哎,有钱的老人真幸福,既便濒死之时,也会有许多美女不离不弃的!
待得立定站稳,老人方才打着浑浊的眼游目巡睃,开口道:“‘断情小刀’,例无虚发,来者果然是古月胡尊者!不知尊者还认得老朽吗?”古月胡脱口道:“认得。尊架乃师清玄家的师爷,戴明发,戴老先生。幸会,幸会。”戴明发嗄声道:“一场误会,都散了吧!由老朽作东,请吃‘全蛇宴’,慢慢细说当年。哎!当年的许多龌龊事,再不说出来,怕是要带进棺材里了。想必,古尊者没有理由不想听吧!”
“请!”古月胡礼貌地打了个手势。徐明谨压声道:“该不会是假冒的吧?”许宝钗接着,“和尚、尼姑,老人、乞丐,贩夫、走卒,等等等不起眼或者另类的,都可能身怀绝艺,随时出手,夺人生命……”
见二女草不皆兵,而又头头是道的样子,古月胡憋在心里乐着,不想去泼其冷水,只是和蔼地笑了笑,“有进步,继续努力。眼前当下,放胆随古某去吃大餐。”
这家“水墨山庄”之所以顾客盈门,且门坎高,是因为特色经营。抛开优雅环境与山间野趣不说,其食材与制作的确与众不同,挖空心思。煮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蛇、鼠、蝉、蝗虫、水蛭、蜂蛹,甚至蜈蚣等等。能想到的就有,想不到的,也会有。“全蛇宴”无论怎么变换花样,好歹在“梦里水乡”有吃过蛇肉喝过汤,不怕。当那道辣椒炒蝗虫端上桌面时,几位女子已然花容失色,接着又来了一道更加劲爆的,是爆炒蜈蚣,只听得名字,再无勇气去瞟它一眼了。一时惊叫连连!戴明发却笑了,“都是闯荡江湖的儿女,尽管不曾杀人越货,起码见过死人吧。哈哈,这世上,还有比死人更可怕的东西吗?!老朽已是将死之人,犹自怕死。却不怕蛇虫蜈蚣,其味道鲜美,堪称上乘。放心吧,毒素已然剔除。”
古月胡接口道:“冒昧了。适才那位称姓宫的文士,与‘毒手怪客’上官云飞可有关联?”
话一出口,洪次玉师徒十三人登时提起精神,毕竟,上官云飞位列“三恶人”,而且鲜有行踪与传说,最是神秘莫测了!就连那戴明发闻之也动容。见他“咦”的一声,讶异道:“古尊者何出此言?”“原因有三。一是上官云飞生就一副异相,而宫文士及两位小矮人也是,且武功怪异。不由引人联想;二是宫文士那只笔,还有那个想放冷箭的凶人,持着的那张异样机弩,引人联想,是否‘毒手怪客’上官云飞的巧手杰作;三者是山庄里罗集的这么多毒物,可以提取大量的毒素,引人联想暗器弩箭淬毒,而这正是‘毒手怪客’上官云飞最擅长的,也是扬名立万、威震江湖的倚仗力量!”
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逻辑分析滴水不漏,引来老迈的戴明发沙哑着嗓子嘎嘎大笑,“果然厉害,不仅‘断情小刀’例无虚发,其揣测联想也是人所不及,佩服,佩服您了!”
古月胡见时机成熟,顺势导入正题,免得老人健忘扯到别处去。说道:“过奖了。却是猜不透戴师爷何处发了一笔横财,居然买下了师家大院,以及‘水墨山庄’这片产业?嗯,若是古某言语冲撞了,还请涵谅则个!”
原来,古月胡与金世眠离开“梦里水乡”的第一站,竟是去了曾经的师家大院。戴明发笑道:“甚么事都瞒不过古尊者。嘿嘿,老朽膝下无子女,也是形将入士之人,再无牵挂与顾忌。今日得见故人,尤其是师清玄的故交,只想表达两件事:一是代为转达忏悔。二是将产业归还于师家。老朽实在不知师姑娘的行踪,请代……代为转告……与接管。拜……拜……拜托了……”竟是颤巍巍地离座跪地,一时老泪纵横,不能自己。
古月胡与金世眠都是行事怪异之人,尤其嗜好杯中之物,犯起浑来啥事也不搭理,抱着酒坛一醉就是十天半月。而这样的人,又通常敏感细腻,思想丰富,看似无情,实则真性情!此时见耄耋的戴明发言语哀哀,其状惨淡,便纵是杀父之仇,亦自令人心生恻隐。当即搀起,说道:“老伯慢慢道来,古某听着便是。”戴明发闻之收泪,方才说开。
话说二三十年前那个元夕夜,师清玄因为一位卖唱的歌女,无意得罪了高唐州太守的公子,遭至觊觎而无法立足。幸得路过的古月胡、金世眠帮助,方才逃离虎口狼窝,暂居二贤庄,也因此牵动江湖风雨,不再细表。其间涉及宅院田产变卖事宜,均由师爷戴明发一手操办。那时眼见师家败落,人心惶惶,戴明发趁火打劫心起。因此利用职便中饱私囊,独吞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钱款,用于购置创办这方“水墨山庄”外,尚有节余。此后戴明发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先后娶妻纳妾十余人,竟无一人生得子女延续香火,以为是上苍对他背叛师家的责罚,因此将娶来的妻妾一一打发回家。约莫十余年前,那贱买师家宅院的大户家道中落,亦是匆匆处理业产,于是,忏悔中的戴明发反购回来,心想有朝一日归还于师清玄……
人之初,性本善,亦是性本恶。有人一生光明磊落,有人一黑到底,有人白变黑,有人黑变白,如昼夜,不断地黑白更替,转换一生。而两极,即是“神”与“魔”!古月胡感慨怅惘良久,方才接口道:“老伯可知师姑娘是否有兄弟姐妹?”尽管二三十年过去了,古月胡仍然舍不得直呼名讳。
戴明发道:“没有。师清玄是师家独苗。有人笑称:师清玄艳绝天下,所以师老爷拥有天上与人间。再生下去,亦是多余。”“这就奇怪了,居然有位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子,而且叫她姑姑!”
“此话当真?”戴明发双目放光。
古月胡道:“当真!数日前那女子还在二贤庄,言说陪伴师姑娘暂住葫芦岛。”
“师清玄居然现身葫芦岛!苍天啊,您老人家终于开眼了,终于让小的等来这一天……”戴明发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那份虔诚悲悯,无须让师清玄看到,即便是泥人石雕,也会落泪感伤!
而古月胡却在纳闷。心想:如此看来,那花千种与师姑娘并无血缘关系,却又是天造地设地惊人相似,为什么?而且,大魔头李昌浩对花千种言听计从,他们只是师徒关系吗?听追梦说过,不久前在西禅寺山上,花千种与李昌浩只是偶遇,之前并无交集,而李昌浩对花千种的爱护怜惜,超出一般关系!
戴明发喜极而泣,看向古月胡,说道:“老朽既便拄着拐杖,也要去那二贤庄,将她领回家来!古尊者是否同去?”“一月后的春分之日,听闻师姑娘在二贤庄拂琴谢客,古某自当前往!”
刚说完,古月胡突然一脸怅惘,喃喃自语:“那日春分时,之后别过,便是谢幕的永诀离分,恐再无相见之日了……”“古尊者何出此言?”戴明发大为不解。
“拂琴谢客,意思浅白明了。在师姑娘的生命旅程中,你,我,他,何尝不是过客呢?而且,是匆匆过客!”“怎会呢?老朽陪伴师家一二十年,看着她长大,不算匆匆!”古月胡叹道:“不关乎时间长短,在于是否走进她的心里,让她记住。”
戴明发看向古月胡,喃喃道,“情为何物?老朽听来糊涂。”他觉得古月胡实在难以被理解。古月胡也叹息,“嗯,师姑娘并非凡人,能在她心里驻留一刻,已是难得。是古某贪心了!”戴明发像似有所觉悟,“如此说来,匆匆已是幸运,也该知足!”
“正是!古某也是刚刚顿悟!”古月胡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不再怅惘自怜,化为一脸云淡风轻。独自呷了口酒,说道:“还想请教老伯一个问题。”“好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好。老伯与那‘毒手怪客’上官云飞,是怎么攀上交情的?又对他知之多少?”好似提审人犯,古月胡总是不知不觉地居高临下,像他手里的那柄“断情小刀”——这一生,他一直有这样的底气。
戴明发怎敢生气呢?反倒嘎嘎大笑,如番鸭公嘶哑的声音,也像似被一口蛇肉噎住了,仿佛汤水里的那条青蛇又活了过来,在嗓子喉咙里鼓捣。止咳后说道:“数年前的初春晌午,哦,就像今天一样的季节与天气。不知为何,那段日子的生意出奇的惨淡,接连几日都不见一个客人光顾,老夫正自踱步叹息,不期然见得一人自林子里窜出,头大而身瘦,冒失失的,直呼快饿死了,问说可有毒蛇?”
这般没头没脑地搭讪,令人莫名其妙,端的极其好笑。戴明发实在憋不住,不自禁笑了起来。洪次玉等人也觉得好笑,呵呵呵地,并不插嘴,心想一定还有更加不可思议的情节要出现。
戴明发见有人陪笑,更是来了精神,续道:“那时老夫被说懵了,回道:‘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轮到那大头鬼懵圈,支支吾吾地比划着,竟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了。老夫以为其人是个疯子,也便甩手走开,懒得再搭理。怎知那人噌地自身后窜到前面拦住,身法奇快无比。老夫一时雄心勃发,不肯示弱,暗自展开轻功与其较劲。当即晃身往左向右退后迎前,连续几次,非但摆脱不了,简直是被人墙圈在屋子里一样。干脆认输,席地而坐。而他,却是忘了停下,陀螺般继续转下去。老夫暗笑:傻瓜,大头鬼,自己玩吧!也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没转晕,反倒是看的人先晕乎。”又一次停下,但不是想笑,而是以手敲额头,自嘲道:“惭愧。今时说来,犹自头昏脑胀犯糊涂!”
郑紫培、李丽红、徐明谨、许宝钗等十名“梦里水乡”的少男少女们,生生被带进了那个情景里了,亦是跟着敲起了额头,“真邪门,我们没看,只听说,却也头晕!”
戴明发很是得意,续道:“当时老夫自晕乎里醒来,蓦地闻得一股奇香无比的味儿,扑鼻而入。睁眼一看,丈外的空地里,一只土锅用土坯架着,正自突突冒烟,烧柴火的人,正是那大头鬼!再看过去,是一地鸡毛。心叫不好,那只生蛋的老母鸡完了!一时大怒,喝道:你这大头鬼,可恶、可恨,该杀!那时窜出,一脚踢过去。”
又停了,戴明发一脸莫测高深,打哑迷似的,让你猜。
“没踢到!”“脚被大头鬼抓了!”“踢翻了那只锅!”“可惜了一锅鸡肉!”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个道那个说,惹得戴明发呵呵直笑。
“都没猜中!”“为什么?”戴明发狡黠一笑,“踢不出去了,即便是古尊者,也只能打住。因为大头鬼的身前,搁着一只竹篓!想知道为什么吗?继续猜。”
李丽红嘴快,说道:“有何奖赏?”“没有。”“吝啬鬼!”“非也。因为这里的一切,如今都是师清玄的,老夫再无权利决定任何物品去留。”李丽红登时肃然起敬,立起作揖,歉然道:“误会了,前辈!”吐了个舌头,羞羞地坐了,说道:“有趣,继续猜。”自找台阶下。瞥见郑紫培瞅来,自刮脸儿眯着眼,没笑出来。“看甚么?有本事猜出谜底!”李丽红怼了过去。
“甭瞎猜啦!”古月胡终于说话了。“为何?”“因为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竹篓。”“不就是装山菇、竹笋、野菜等等甚么的。”“没错。但它还可以用来装蛇,当然也包括毒蛇!”古月胡嘿嘿直笑。
洪次玉闻之,倏地把脚收到椅子上,看向地里,瑟瑟地,心有余悸,仿佛那一篓子的蛇,此刻就在桌底下游弋。身边的郑紫培不怎么怕蛇,问道:“前辈,此话怎讲?”古月胡狡黠道:“那竹篓里装的,全是眼镜王蛇,正自扁着脖子探出篓口,次第拥挤,就像盆栽‘金边虎尾兰’!”
似闪电劈来,登时“啊,呀,哎”的,一片哗然,引来左顾右盼。而后齐齐看向戴明发找答案。
戴明发作声不得,显然是惊呆了,稍顷直摇头,又一次拜倒在地,“服了!好似当时的亲历者。老夫惟想朝天阙:古尊者,真乃神人也!”
古月胡说道:“请起。过奖了,不过是逻辑推理的小把戏。”“自何处起始推理?”戴明发问。
“因为那个大头鬼便是‘毒手怪客’上官云飞!
能够在短暂的时间里,做出这么多的事儿,非此君那双巧手莫属。而毒物随身相伴行,也是此君的个性标配。”
戴明发坐进椅子里,不再出题打哑谜,竹筒倒豆一古脑全说:那时老夫生生把踢出去的力道收回,望后倒出五六尺距离,立定,骂咧咧的,却是色厉内荏,只逞口嘴之勇。那个上官云飞聋子一般,只专注于烧火,把老夫当空气,仿佛这个家是他的。他说:“哦嚄!这道‘龙凤汤’做好了,整一张桌椅来。”四周并无他人,当然是说给老夫听的,仿佛是一道命令,竟是不懂得拒绝,不由自主跑进跑出的忙活,一一按照他的要求办事,形同奴仆。原来,所谓的“龙凤汤”,是母鸡炖蛇肉,鸡是我的,蛇是他的,合二为一,简直绝配。当时掀开土锅盖,那味儿冲出,不知洋洋洒洒飘香几十里路……此后,老夫这个店,就主打这道菜,招徕客人无数。
“师父,徒儿晚点,认罚!”恍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十几个歪瓜裂枣的丑八怪,各自挎着竹篓,一身是汗,风风火火的,想来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游目比对,上官云飞居然鹤立鸡群,优势明显!
老夫本来胃口大开,这时与这些怪物坐在一起,直想吐……以后,但凡遇上此等模样怪异之人,须当小心,就像刚才那两个侏儒,武功、暗器、下毒,样样精通。逼急了,甚么歹毒的手段,信手拈来,花样层出不穷,叫人防不胜防!
就这样,上官云飞师徒赖在山庄一阵子,也把山庄折腾了个鸡飞狗跳,倒是教会了老夫烹饪毒蛇、蜈蚣、蝗虫、蜂蛹等等奇珍异味的制作技术。因此顺势改变经营策略,形成了一家远近闻名的山珍野味土菜馆。但凡有人滋挠,也是他们代为出头。当然啰,上官云飞也另有目的,老夫每日均有派人罗聚山货奇珍,涉及毒素之类的,由他们提取收集,用于练功,或淬炼在暗器上。
戴明发咳咳几声,不得已又停顿一下,叹息道:“他们的暗器种类繁多,有连弩箭、毒蒺藜、透骨丁、逍魂针等等,甚么花样,上官云飞都能够制造出来……尤其霸道的,是那绑在小臂上的袖箭,装有机扣,指那打哪,快逾闪电,非武功所能及也!”
古月胡正色道:“这么说来,适才那番交手,他们并非用尽全力!”“正是!因为还没有触及底线,更因为心怯于‘断情小刀’的威名。”“那么,上官云飞制作了那么多的歹毒暗器,是想对付谁?”“对付看不起他的人!曾经,他在师门里贡献颇多,却因形容猥琐而不能重用。后在官场里谋职,亦是如此。怀才不遇最是容易心生恶念,一旦施之报复行动,其手段极其疯狂!听他醉后说来,以前那个师门,早在二三十年前悉数被他灭了,因此占据‘三恶人’席位。”
听来颇为毛骨悚然,叽叽喳喳的一帮“梦里水乡”的少年,登时噤若寒蝉。
古月胡道:“听说他在皇城近卫军任统领要职,风光得很呀。”戴明发噗嗤笑道:“自吹自擂的打肿脸充胖子,那是他给自己封的官职,还是不得志,只是个跑腿的。”古月胡突然怅惘道:“天下之大,古往今来。无论哪个朝代,总是有许许多多郁郁寡欢的人儿,所以,‘高手在民间’这句话,听来好似对卧虎藏龙的褒扬,实则心酸啊!”复道:“那他还呆在那儿干啥?凭他的本事,开宗立派,绰绰有余!”
轮到戴明发叹息,“他这人儿,可谓心灵手巧,武学奇才,偏偏就是一根筋,或者喜欢钻牛角尖,非得一条路走到黑,务必在官场上混个人样不可!”
古月胡略有所悟,插口道:“所以他背地里投靠了辽国,以图咸鱼翻身,加官进爵,出人头地!”戴明发无语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