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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见潘金莲

朔风如刀,雪花就像撒在伤口上的盐,骑在马背上的五个人似乎不把寒冷当回事,他们是谁呢?途经几处路边小店,竟是不想多看一眼。马鞭高扬,不时抽打在马臀上,好像目的地还很远。

“公子,此处已是阳谷县地面,景阳冈酒店就在前方五里之处,是否停歇少许,为马儿添料?”壮汉大哥征询道。“肚子饿了就直说,少爷我啥时候亏待过你们?”“是。公子待我俩胜于父母!”“今次特殊,切勿耍横添乱。准许逗留半个时辰,吃两杯酒暖暖身,便走。”夏文长心情很好,扬鞭往虚空里抽了两下,甚是潇洒。马儿通人性心领神会,提速窜了出去。

约莫片刻,望见前面有一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三碗不过冈”。稍远处,是一大片山冈茂林,连绵不见村庄农田,其势可挡车马行进。夏文长道:“洪永旗、洪兴连,酒店后山可有小路通行?”“并不清楚,咱们下马入店问个明白。”永旗回道。

壮汉大哥叫洪永旗,背插鬼头刀,小弟叫洪兴连,手执三股叉,两仆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合称“水火二傻”。五骑到得店前,早有小二候在一边,接过缰绳,就地栓在树下。马背上两只大麻袋装有事物,“水火二傻”两仆各扛一只,随行入店。“店家,切五斤熟牛肉,筛五碗酒。”永旗道。见小二入内,又大声吩咐道:“帮马儿添些上好的草料,汤水要热的。赶路可全靠它了。”小二喏喏连声。

片刻酒馔上齐,主仆五人各自浅尝一口,啧啧称奇。夏文长道:“山野小店,竟有这等好酒,借问何为‘三碗不过冈’?”店家毕恭毕敬立于桌前,答曰:“我这酒虽是村醪,却比得上老酒的味道。初时入口醇好,少刻便要犯晕,因此,名唤透瓶香,又叫出门倒。但凡熟络往来客商,只吃三碗,便不敢再要,否则断然过不了后边山冈。”壮汉小弟洪兴连插口道:“这么说来,这片山冈藏有近道!又通往何处?”“回客官,此处确有近道,通往清河县,也接连郓城官道。虽说节省几日路程,却是极不好走。向来都是些徒步挑担的小客商走得。”“马匹能否经过?”夏文长来了兴致。“勉强可以。只是,只是……”

知道是要赚点买路钱的主,夏文长并不计较,冲洪永旗道:“给他银子领路。”“诺!”永旗自缠袋里掏出几个碎银,一把拍在板桌上,提声道:“俺家公子事急,给你赏银,即刻关了破店领路。休要唠叨!”店家慌忙摇手,嗫嚅回道:“便是……是金元宝,老身也不敢消……受啊!”腿脚直打哆嗦。“敬酒不吃吃罚酒吗?看俺割下你这狗头!”永旗呼的自肩背拔出鬼头刀来。店家登时腿软跪地,求饶道:“非老……身之错,只是这……这景阳冈……上出了只吊睛白额大虫,一月之内坏了三二十条人命,官府杖责里正、猎户限时捉拿,客官不信,可到周边路口察访,多有榜文告示,提醒: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时候正是申牌将过,暮色渐浓,着实去不得,客官三思!”

“哦,倒是错怪了你。这么说来,寻郓城官道,非走阳谷县不可?”“客官说的是。此处西南百里是阳谷县治,再往西向拐数十里便是郓城官道。约莫耽搁一二天时日,却求得平安……”“甚是。”夏文长还是不温不火,而洪永旗也不再吹胡子瞪眼了。

五人匆匆用完酒馔,正待收单结帐,倏地听得马嘶蹄急,夏文长心叫糟糕,率先抢出门外。“天啊!”但见栓着的五匹马儿,竟自脱缰,往荒野四散奔走。顾不得责罚店家,主仆五人各展轻功,分头追出。

其时晚风哀哀,松涛澎湃,所幸雪已止歇。铁扇公子夏文长最先追回自己的坐骑,折返景阳冈酒店时,已花去半个多时辰。那时气急败坏赶回,“店家,滚出来受死!”夏文长骂骂咧咧地走近。门掩着,竟是连小二也不吱声回应。蓦地一惊,心叫完了。抢过去一脚踹出,探头一看,却是哪儿还有那两只装人麻袋的丁点踪迹?!

话说“多情客栈”里头,武松、曾红钢等人不知云里雾里地趴着桌子便睡。待武松醒时,已是午后未牌时分,心知中了迷药之类的毒物,忙伸展手足、吐纳运气,庆幸并无异状。当即去厨房取来一桶冷水。其时曾红钢亦自醒来,两人各拿碗舀水,一一泼洒弄醒。数了一下,单就少了算卦测字老爷爷和俩少年——追梦、张长弓。黄四娘急步赶往后厨,五个厨子尽皆封了要穴,蓝衣掌柜不知所终;曾红钢穿后厨走甬道闯入篱院马棚,见马匹、镖车、货物一应毫发无损,登时舒了口气。待得众人神志清醒,由武松、曾红钢、黄四娘共同召集,讨论案由事理。然莫终一是。

武松见时间耗费不起,匆匆话别,独自一人往景阳冈绝尘而去。途中自小店树桩抢了匹马,抛出一锭银入内,喝声“得罪!”骑了便走。申牌过后,远望冈前火光冲天,忙腿夹鞭抽,掩将过去。却是为时已晚,一应财物付之一炬,没了线索。心道定当与追梦等人失踪有关联。当即嘶声吆喝:“有人吗……”没有回音。

眼前就只有两条路,大路方向是阳谷县治,小道通往清河,与追梦失联有关的路径,是哪一条呢?无人可提供线索意见。怎么选?前些时候“多情客栈”那儿是个三岔口,选取景阳冈这一路,押对了。这一次呢,又是“押赌注”的命运路口,而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抄近道吧,对错各安天命!

当时武松提了哨棒,端正了范阳毡笠儿,一步一步往山冈小路走去。只想碰运气救回追梦等人,不曾留意官府贴有告示,浑不知有老虎出没,做这样的安排,纯属鬼使神差。

酉未戌初,景阳冈西南方十里处的“晴文小镇”,街巷空寂,户舍闩门,积雪的地面映着光,而天空昏黑,仅剩寒风呼号的声音。因了景阳冈大虫伤人,猎户人家近半被杖责卧床,近月以来,愁困忧思之绪遍及整个乡里街区。晚饭刚过,老少青壮别无心情,点盏碗灯,拾掇家务,也便各自无话就寝。铺面后两三个房子的一处农舍,一孩童候在巷口,逗着小黄狗嬉戏取乐,家里的父母有要事忙着。这是一家猎户,主人三十几岁壮年,正与一位远道而来的老者絮叨。炕上两少年刚刚醒转,主妇便即端来两碗汤面,热腾腾的勾人胃口。“乖孩子,趁热吃了,锅镬里还有。”

这两位少年,正是追梦和店小二张长弓,与主人絮叨的老者不是别人——“算卦测字”老爷爷。“爷爷,这是哪儿?”追梦瞪着迷糊眼问。老爷爷努努嘴看向主人,说道:“这位主人姓晴,名朗,叫晴朗。是爷爷的故知。他救了咱爷孙仨。该当好好谢谢人家!”“多谢晴大哥救命之恩!”追梦、张长弓双双下炕拜谢。“两位小哥免礼。”晴朗复道:“此处‘晴文小镇’,隶属阳谷县。我夫妇二人下午随围猎大虫的队伍出发,途经冈前酒店,使诈赚走那五个歹人,借林密路幽遁去,侥幸抢下你们老少仨,不想苏老先生竟在其中,实乃天意也!”

“再谢大哥大嫂。晚辈追梦尚有不解,我们爷孙仨原本在‘多情客栈’吃酒,几时来了冈前酒店?还有,武松大哥他们哪去了?”主人笑道:“你倒是挺有良心的,知道关心别人。旧时太史公曰:孺子可教也。”追梦道:“乡僻农人,亦能引经据典,想那‘晴文’二字,吾虽不知出处,必与文人雅士有关,此地当真人杰地灵,令人刮目相看!”“呵呵!老成大家,令人刮目相看的不是‘晴文小镇’,倒是你这位追梦少年——小小年纪,胸藏文墨,当真有趣得很!”

老爷爷插口道:“爷爷姓苏,以后呼我苏先生也行。前事发生了什么,爷爷也不清楚,却能猜个大概:应该是夏文长那帮人在馔食酒水里下了蒙汗药,把大伙儿迷倒,而后掳走咱仨到景阳冈酒店……”

追梦道:“为何单抓咱们仨?夏文长等人不是被武松吓走了吗?”“依爷爷之见,夏文长的武功绝不在武松或曾红钢之下,能这般不要脸面地示弱吗?必是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之人。所以去而复返使诈下药,存在可能。至于为何单抓咱们仨,这倒是容易理解,定当与东平府城少年失踪案有关,也与那部不知有无的《明日宝典》有关。而这两项动因合二为一,全指向你,追梦!”

追梦仍有不明,问道:“少年失踪案虽有听说,可那《明日宝典》是甚么?说是庄主孟秋娘的绝学,她老人家却不曾离开‘梦里水乡’,小的在那儿待了十年,也不知道个子丑寅卯,与东平城,与少年失踪案何干呢?!而且还这么诱人?”

“那两公人讲了一些,爷爷也有其它耳闻,综合分析:《明日宝典》应该是一部武功秘笈,同时也是一部能够预知未来的天书。这部秘笈天书来自‘梦里水乡’,揣在一位少年身上。所以,他们认为你就是那位怀揣宝典、预知未来的少年!而爷爷和张长弓只是顺手牵羊。明白了吧。嗯,须知‘逢人只说三分话’。以后务必收敛,切勿张扬,少惹是非!”

追梦拱手,心悦诚服,“爷爷训示的是,孙儿自当铭记在心。那么,他们会不会加害武松等人?”“不会,夏文长的目标是你。而留下武松他们这些活口,可以把事情搅浑,日后引江湖人胡乱猜测那宝典归属,从而混淆视听。更为重要的是,夏文长不敢得罪‘尊者’古月胡。他认为‘多情客栈’与古月胡有关联,所以,不敢在那儿杀人放火!”

尽管苏先生分析得丝丝入扣合情合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因此追梦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心道:倘若武松遭遇不测,那么,梦里“天上人间”那神仙姐姐梅小白的嘱托,便即成了镜花水月,如梦幻泡影了。

恰在此时,村外有尖刺的声音划破夜空,众人大骇,晴朗“噗”的吹灭了碗灯,冲往屋外探听虚实。

“是夏文长那帮歹人追来?”追梦问。“小声点,我想他们不会蠢到大张旗鼓。”苏先生回道。静默片刻,镇里突然锣鼓声大作,登时连苏先生也摸不着头脑了。

“武松景阳冈打虎,三个回合灭了大虫!当当当,武松景阳冈打虎,三个回合灭了大虫……”“晴文小镇”炸开了花!

待得晴朗回家坐定,将大略情况复述一遍,众人不由得交口称赞,仅追梦一人抑郁寡欢,锁着眉头。喃喃叹道:“神仙姐姐梅小白的计划被打乱,小的没能拦住武松,他终究还是打了老虎扬了名。唉,唉,唉!下一个命运关口,还怎么继续?!”

见晴朗瞠目结舌,大着嘴巴怔愣着,苏先生忙插口解释,“追梦的话总是令人费解,咱们先考虑明天该去哪儿,才能躲过夏文长那帮歹人的追杀。”追梦脱口道:“武松注定是要在阳谷县当官的,几年后去梁山入伙,看来天命难违。所以,退其次去清河县找武大和潘金莲,他俩是下一个命运的关口,别无选择!”

又是一番预知未来的胡话,苏先生无法去搭理,但追梦话语坚定,也只能妥协。应道:“好吧。”

清河、阳谷、东平府都可能是夏文长搜索的重点,苏先生焉有不知之理。晴朗则略有所思,对着追梦问道:“你说的是那卖炊饼的武大郎吗?”追梦诧异道:“是的。浑号‘三寸丁谷树皮’是也。”晴朗笑道:“正是此人。如今他与潘金莲在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呢!”追梦大喜,追问道:“晴大哥何以知晓?”“缘分呗。俺家老爹与小妹也在紫石街做生意,刚巧隔街对铺,两家还挺熟络的。这样吧,咱今夜炒几道山珍,喝个通宵。明早好好睡上一觉,待得午后走小路,去阳谷县治,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可以到达紫石街,不会招人注目,如何?”追梦喜形于色,却道:“爷爷,您看呢?”“只要孙儿开心,有何不可!”

不多时,晴朗夫妇已整治了一桌珍馐美馔,烫来一壶村醪,竟是比日间“多情客栈”的菜肴更为丰盛。一番礼让,晴朗坐主位,苏先生坐对面,追梦与张长弓两边打横对坐,主妇和小童入内室避开。追梦更不客气,专挑山珍下箸,酒水一口不沾。张长弓则忸怩小心。酒保身份的他,与大人同桌共饮,委实忐忑,举手无措。片刻间,晴朗与苏先生对饮了七八杯,嘘寒问暖别来际遇说了个差不多。又是个七八杯,说的是东平府城“少年失踪案”。苏先生揣有心事,自晴朗的口中又听来一些日间公差言说之外的消息。原来,府尹陈文昭除悬赏两千两府银,尚且筹备招募捕快队伍,拟加大查案力度,不日设擂比武录用。而主考官正是大名鼎鼎的兵马都监董平!

“爷爷,听闻那董都监十分了得,真的吗?”追梦突然插口道。苏先生笑而不答,由晴朗接话。

晴朗端正一下姿容,仿佛董平就在他对面,说道:“那董平生得风流潇洒,更兼心灵手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

追梦好奇问下去,“见过本尊吗?”晴朗道:“见过一回。那日在下挑几只山鸡野兔入城,见一莽汉正当街耍横,对上二三十个泼皮,一阵刀枪拳脚,竟把一众人等打翻在地。大汉正自洋洋得意,不期一骑快马飞来,人未离鞍,仅一个侧身探手,轻舒猿臂,竟是鹰叼小鸡般拎出城门,掼大汉于护城沟渠。过程不费吹灰之力!”追梦竖起拇指,说道:“那骑马的英雄便是董平了吧!小的在城里逗留一段时日,硬是无缘望见!”晴朗道:“那骑马将军正是董平。其实我也没看清楚,像一阵风刮过,当真匪夷所思!”“依大哥所见,比之武松如何?”追梦只道武松功夫最好,皆应家喻户晓。

晴朗略加沉吟,理了理思绪,应道:“清河县武二郎略有耳闻,而今三回合灭了大虫,气力武艺胜阳谷县一众猎户,该是万夫不当之勇悍将。”追梦拍手叫好,“应是武松更胜一筹!”晴朗脱口,“不见得!步战输赢不清楚,马背功夫董平最是擅长……”追梦嘟起嘴来,不依不挠,硬是要晴朗改口武松更强。

正当追梦与晴朗吵嚷不休之际,沉寂些时的锣鼓声再度响起。片刻之后稍息,听得几人自村东头沿街叫彩:“当当当——看武松,看大虫,武松大虫入村中……”“当当当——看武松,看大虫,武松、大虫都想看!爷爷,晴朗大哥,咱们去凑个热闹。”追梦不等大人们反应过来,瞬即滑溜下炕。对面的张长弓也是小孩子心性,几乎不约而同地做出一样的动作。两人一拉手刚迈出脚步,内室里那小童正好窜出,差点撞在一起。还是追梦较为敏捷,一个回转避开,如游龙摆尾,顺手将小童兜在腰间。“呵呵!来得正好,你带路!”“好!”这几下起落闪躲兜转,恍若武林高手,微醺的晴朗、苏先生犹自木雕泥塑般呆坐。待要出声制止,三小孩已然消失在门外。

晴太公的家在村东头,长街尽头处是个小广场,几株大槐树遮天蔽日,荫凉下是一片宅院庭轩,端的是气派非凡。看热闹的人儿挤满整个门口,大虫就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的,追梦既便有“鱼龙舞”功夫,也是休想靠近半步。

三小童折腾了一阵,已然走散。待得苏先生与晴朗赶到,场子里寻得小童与张长弓,追梦的身影却是没了。

江北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夜间难得看见一颗星,而夜空下嘈杂的人们,乌泱乌泱的,谁也给不出有用的帮助。饶是苏先生机智百出,一时也没了头绪,只在人群中乱闯瞎找,终究不得要领。

晴朗提醒道:“追梦或许被人掳走,会是谁?”

这正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苏先生终究是镇定了下来。应道:“除了夏文长……对了,还有那两个公差——钟展、陈德,定当是他们当中的一伙!这么说来,他们掳走追梦后,一定会走阳谷县这条路。此后或往东平府领赏,或者转往郓州官道,直接去京城找蔡太师邀功。晴朗兄弟,你地熟路清,相烦引道追去。”“好说,这就动身。”

往大路奔出六十余里地,到得一处小镇。晴朗道:“自‘晴文小镇’走阳谷县的两条路,至此合二为一,此处‘马王铺镇’人气火旺,但也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黑白两道尽有,须得当心。咱们先到‘悦来客栈’入宿候着,若是骑马的夏文长一伙人所为,咱们恐怕落在后头了,追之不及;若是那两公差挟一小孩赶路,该是走了小道,推算一个时辰内便到。”“如是甚好。”当即选了个视野清楚的厢房,苏先生、晴朗、张长弓仨暂且入住。时候已是寅牌时分,天空将白未白,折腾了大半个夜晚,张长弓一倚床榻便睡了过去,苏先生则与晴朗聊了起来。

晴朗道:“这位追梦少年果真能预知未来?”苏先生道:“确实如此,昨日在桐花山下‘多情客栈’里,老夫亲眼所见。他与武松自不同方向而来,而且事前二人未曾谋面,追梦居然能够料定武松在晌午到达。之前风传东平府城出现了一位能预知明日的少年,老身当它是讹传,不想竟有此事。据追梦所言,月前他确实在东平城里待了一段时日,时间对得上号。”“嗯,此等天赋异禀又涉世未深的少年,一旦落入奸人手里,恐将助纣为虐。所以先生非插手此事不可?”“没错!”晴朗又道:“先生何以对他隐瞒身份,包括您尾随夏文长,救了他俩。”

苏先生先是直呼侥幸,言说昨日中午吃酒较少,只是轻度中毒,醒时夏文长等人已经翻身上马驰出,堪堪可见身影,当即尾随其后,直至景阳冈。不表。复道:“时机未到,担心追梦嘴巴没把门。而且示弱装傻隐去身份,还可以更好的窥测江湖异动——刚才赶路途中,曾有几拨人马掠过,定当冲着追梦而来。”“哦!难怪那几拨人不约而同地往张长弓多看几眼。”苏先生道:“正是,他俩年纪相仿,难免引人惦记。”

转眼天色微白,一个时辰已过,主次两条路均无可疑人马出现,一向沉稳的苏先生在今夜又一次乱了方寸。急道:“这样候着也不是个办法,倒不如折往小道去碰碰运气。”“好。”

落下张长弓,苏先生与晴朗自小道回赶。约莫十里开外见得一片灌木丛。密麻麻的,高人半头,却悉数秃顶。而那小路被侵占得仅剩一道小缝了。其时光线尚且暗淡,怎知公差钟展、陈德双双仰躺路中,跑在前头的晴朗被绊了个踉跄。两人俯身检视片刻,才发现伤口竟在胸前“膻中穴”上,细得像针扎一般,溢着一滴小血点。一探鼻息,呼吸正常,恍若睡着了一般。

“天呀!这是什么诡异的功夫?”饶是苏先生见多识广,一时也想不出有哪位成名高手擅长剑尖点穴功夫。而拿捏方寸更是不差分毫。

自后心穴道揉捏推搓,过气解穴,转儿醒来。问道:“两位官爷,着了谁人暗想?追梦呢?”钟展道:“那小兔……兔崽子被人抢走了!是使剑的黑衣人,太快了,只是个大概身影。快将爷背往阳谷县,必有重赏!”

高个子钟展还算客气,矮个儿陈德可就粗鲁多了,“老匹夫,还磨蹭些啥?惹爷不高兴,休怪一刀劈了你!”说完还真向周回摸索器械,当然甚么也没有。怒道:“兀那武松鸟人,害爷失落那口钢刀。下回立斩不饶!”

连自己的刀都看管不住的家伙,居然还敢耍横使恶,真不知祖辈修了什么德,让他还能活到现在。

恰在此时,灌木丛里有兵器霍霍,破空声响起。听来快捷无伦,而兵器少有相交,着实匪夷所思。两公差不敢再骂人,穴道既解,又不伤及筋骨,当即迈开步子掩了过去。苏先生与晴朗不愿在公差面前显示武功,悄悄溜往另一侧靠近。

在树丛里摸索,行三二百步后,但见灌木丛中被剑刃砍下一方小圈子,追梦赫然坐于中间,而神色倦盹,该是被点了穴道。一侧是位黑衣蒙面人,左手薄剑吐着寒光;另一边却是夏文长主仆仨。洪永旗持鬼头刀,洪兴连执三股叉,都是重沉沉的大家伙,不见“水火二傻”。在两大高手面前,这俩壮汉兄弟似乎派不上用场,只在夏文长身后两旁押阵作势。夏文长的铁扇交由左手,右手持一柄软剑,那才是他的成名武器。使将出来,也是寒光森森。看那黑衣蒙脸人的身形及其那柄特异薄剑,苏生生已略知一二,而二者似乎争斗了许久,胸腹均有明显的呼吸起落。尤其脚下灌木切口利如尖刀,更需轻功驾驭,特别耗费心力。

苏先生耳语道:“机不可失,兄弟你伏在这儿接应追梦,得手后领他到阳谷县武大家里候着。我这便入场子里缠住他们……”边交代边脱下长袍,撕了襟口长长一片糙布,将脸面包住,仅留两个眼洞。正待摸将过去。

蓦地听得一个阴恻恻声音叫开,“鬼鬼祟祟的下三滥,滚将出来!”

苏先生还道自己动静太大,正想光明正大站起,不想两公差自另一方探出头来,兔子般往后逃窜出去。却也因此吸引了打斗双方的目光。

战机稍纵即逝,行走江湖数十年的苏先生,怎可能错过!但闻呼呼呼似软鞭卷起,苏先生竟以破衣袍充兵器,闪电般直取夏文长仨,嘴里却嚷道:“丘兄先撤,容小弟断后。”

变起苍促,黑暗里又看不清哪般兵器偷袭,夏文长倏地被逼退三五步。另一边黑衣蒙面人被叫破姓氏,只道来了帮手,不及细想跨步探取追梦,一时门户大开。刻不容缓,苏先生倒纵转身,衣袍拂出,顿将蒙面黑衣人左手薄剑裹了个正着,若不撒手回撤避让,胸口要穴全在敌方袭击范围之内。别无选择,弃了薄剑自保。也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黑衣蒙面人这一闪躲,与夏文长一样,也退避了三五步。苏先生并不乘胜进逼,反身探手,早将追梦兜在臂弯,腾的往丛林里窜出。因为兜着一人,轻功立马大打折扣,未及入得林子,耳听一柄软剑蛇行般不离左右。当即晃身侧闪,撒了追梦,往场子里回滚,这才堪堪避开夏文长连环杀招。而所做的努力,又回归起点。

黑衣蒙面人何时遭此撒剑之辱,心神甫定,见那卷往半空的薄剑形将落地,一个扑纵,抄住剑柄,顺势往苏先生下盘削将过去。场面上,登时形成二打一局面。而树丛里的晴朗见洪永旗、洪兴连直奔追梦,蓦地窜出,一拳将洪兴连的后心打了个正着,“噗”的撂下一人。洪永旗大骇,返身一刀横扫过来,晴朗矮身避让,还了一拳两脚,登时斗了个旗鼓相当。另边厢,苏先生见黑衣蒙面人这一剑既疾又狠,忙提气上蹿,衣袍同时甩出,直挂一株乔木支杆。耳听剑风自足底刮过,惊出一身冷汗。就这么缓得一缓,终究稳住了阵脚。其时,见得两柄剑自同一个方向刺来。苏先生如法泡制,左手抓牢枝桠,右手衣袍再度卷出,带着强劲破空声。攻打过来的敌对二人均不敢托大,且各怀心思,急急收回招式。就这么一次避让,苏先生狠命往主干一蹬,箭一般俯冲出去,也不管灌木切口尖厉如刀,一掌将追梦受制的穴道拍开,“快跑!”顺势一抓,将洪永旗拎至身前当盾牌。

夏文长投鼠忌器,怔愣当地。黑衣蒙面人自是不管不顾,一剑当中搠出,直指洪永旗胸膛。夏文长惊呼不止,递剑刺往黑衣蒙面人手腕。战机难觅,苏先生等三人瞬间扎入密丛,任凭场子里的双方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悉数横尸当场!

晨曦照在雪地上,散发着清冷的光,马王铺镇不见炊烟,静悄无语。街区、骡马场、“悦来客栈”是马王铺的三要素。这里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远近一派沉寂。犬不吠,鸡无啼,腐草里的虫儿各自入冬歇息。这样的冰雪天气,懒在被窝里是多么温暖的感觉。然而,客栈里的张长弓竟然不在被窝里,早已不知去向了。追梦跑起来比马儿还快,而晴朗比马拉车还气喘,无耐自马厩里抢来马匹骑上,与追梦望阳谷县城奔去。苏先生武功最好,几个提纵搜索张长弓未果,只得放弃,也顺便骑上一匹代步——毕竟尚有几十里地路程。至于这个骡马场,走失了几匹不算个啥事儿。

约莫半个多时辰,一轮红日在身后露头,阳谷县东城门就在前边不远出现。走近,西向通往郓城官道的路面十分敞亮。怎生安置马儿方得不留线索呢?苏先生在路上便有了计较。当即请晴朗、追梦下马,先行入城,投武大郎家中歇息不出,自个儿一骑二带奔西向官道而去,意在迷惑敌人。

自县衙通衢大道拐几个弯,见一街口牌楼写有“紫石街”三个大字。望去街面宽三丈有余,两旁店铺二层居多,看来商贸繁忙,方才大清早的,已经人声嘈杂成一片。

“不好,俺爹店里生事了!”落下追梦,晴朗一个箭步扑了过去。但见里三层外三层的,聚拢的人群把店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时有衙门捕快暴粗话,“挤个鸟,死人有甚么看头!”

“哎哟!出了人命。”追梦闻之心里咯噔了一下,暗自为晴朗担心。

“滚出去!”公差愤怒了,棍棒噼噼啪啪乱晃乱撞,赶出个更大的场子。晴朗捂着额头跌了出来,追梦抢前扶住,见血自指缝渗出,一时大怒,俯身摸起一石头打将过去,正中某捕快脸门,也渗出血来。“哈哈——”追梦跳了起来。

“快跑!”晴朗不容分说,拽了追梦便走。入得一小巷,见路就跑……听得后面再无追兵,也便自另一窄巷折返了回来。顾不上包扎伤口,毕竟店里出了人命,天大的事儿!

“死的是……别人,随……我来。”声音不大,怯怯的口吃,晴朗却吓了一跳。回头看是挑着担子的武大,当即心安,携追梦钻进武大家里。三人自胡梯上得阁楼,推窗望去,街对面“晴翠饺子馆”门口情状尽收眼底。

追梦道:“原来你爹和妹子开的是饺子馆。”晴朗道:“开了三两年了,生意倒也不错,就是受人盘剥,着实气苦。可是俺爹与妹子一向忍辱,不曾得罪于人,咋就出了……出了……人命?!”晴朗心忧哽咽。“俺家也是。俺与妹子金莲……常遭泼皮搔扰,无处……无处讨个公……道。”武大站在椅子上,看着外边说着内里心酸的话。追梦收回玩性,识趣的不再言语。

稍顷,见得仨妇人呼天抢地跌撞跑来,身后跟着一串家丁、使女、小孩,也是既哭又嚷,显然是死者家属。武大道:“命案发生于……凌晨……寅时,你爹刚……刚卸开门板,猛见……见村东头陈员外死……死了……在门前,一时大骇,呼号‘死人啦——’俺正……正在做炊饼,赶忙落下活儿……生计跑过去,一看,还真是东街陈殊文……陈员外。”武大很是吃力地说了个见闻,而个中案情定当十分复杂,若无法查实昭雪,这桩官司恐将脱不了干系!晴朗正思虑间,陈员外的大婆娘果真咬定了“晴翠饺子馆”。

“官爷呀!定当是这对黑心的父女下了毒!俺家官人时常在这儿吃饺子……别让凶人跑了,快抓啊!抓啊……”

查验尸首,勘察现场,前后倒腾了一个多时辰。当值捕头拘了晴老爹,封了“晴翠饺子馆”,唤来里正及街坊邻舍、陈员外家属等数十人,连同尸身,一起带往县衙问案。

辰牌初时,知县赶早升厅,师爷侍在案桌边,捕快、牢子立于两侧,手执讯棒,附和呼号助威,宣示开堂。宣晴老爹、陈员外家属及里正邻里厅前跪着。当值案官呈上现场勘察文案,出列口述案情。知县相公端详片刻,脸露难色,忽地执惊木板一拍,喝道:“大胆刁民,不得隐瞒,从实招来!”“冤枉啊!老汉与小女卑微守信,两年前在紫石街开张‘晴翠饺子馆’,不曾与人交恶。今早寅时开店,怎知刚搬开门板,陈员外已自倒在那儿多时,左邻右舍均可作证……”“曹里正,着你当厅口供,不得徇私!”里正起身拱手道:“回禀知县相公,晴老爹确是守法良民,绝非谋财害命之徒。卑职愿意作保。”“很好。”陈县令看往陈员外夫人仨,说道:“陈夫人,有何隐情需要当厅举证?”陈夫人起身行礼,“回大人,拙夫向来亲民,接济乡里,有目共睹,亦不曾与人交恶;今日横死人前,必是晴老贼见财谋命,将毒药下于汤食里……务请大人明察!”

控辩双方各执一词,关键处均无有力证据,没有行凶时的目击证人。眼看近一个时辰了,这桩“全无外伤”的命案仍然毫无线索。一旁的师爷附耳低语嘀咕一番,陈县令频频点首,稍顷举目扫视道:“晚些时候本县令将亲迎打虎壮士,而今本案线索未明,押后解剖验尸,再行决断。退堂。”当厅枷了晴老爹,收押于牢房。余人自行散去。

话说“晴文小镇”的里正、乡绅、猎户一众,用红绸锦锻打扮一轿乘,供武松坐定,又结一虎床安置大虫,一前一后抬着,锣鼓开道,爆竹伴行,望阳谷县治而来。巳时刚过,抵达县衙大街。武松看那阵仗,满目人潮,亚肩迭背,屯街塞巷,端得比元夕花灯节更为热闹。老少男女看客纷纷让道,挤挨踮脚,彩声不断。这边厢知县大人已升厅候着,里正引入厅前,抬大虫置之甬道,一面引见武松。知县相公观之思忖:若非此等英雄,怎生制得住如此庞然大物!知县看那武松时,但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当即令武松当厅演示一番,说个备细,众人折服。知县相公大悦,当厅赏酒三盅,又取来乡绅捐助善银千两,由公人托来。武松跪谢,说道:“听闻里正、乡贤、猎户,颇多受累于大虫,伤了性命,受了杖责,因此武松恳请散于诸人!”“准许。”知县哈哈大笑,“壮士高义,令本官佩服。”武松道:“全仗知县相公与一方水土福荫,让武松得以扬名立功,再次拜谢感念!”知县道:“壮士何方人氏?”武松回道:“卑人乃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幺二,人称武二郎。”“如是甚好。本县参你作个步兵都头,汝愿意否?”武松再拜道:“承蒙知县相公抬爱,武松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以报知遇之恩!”“哈哈哈……”知县离座迎前,俯身搀起武松,当厅呼来押司立了文案,宣布明日走马上任。

紫石街武大郎门店里,武大、追梦、晴朗、晴翠围坐在一起,絮叨命案因由,何去何从。全然没有心思去看武松与大虫。

晴翠黯然道:“那陈员外当真是个善人,晚间时常关照小店生意,却也不会超过子夜,因为那时已经打烊。真不知何以寅时死在门口那边!唉,可害惨了俺爹爹!”晴朗安慰道:“今早看那知县相公断案,倒也不像脏官,明日剖尸验毒,定能还个清白。”“哥哥有所不知,但凡衙门里的公人,只要受人好处,隔了一宿便会颠倒事理,城里的人大都心知肚明。间壁孙驼子被抢了杂货铺,报知县告那几个泼皮,竟吃了一顿打,如今尚且下在牢房里!”一旁惹恼了追梦,“真是丧心病狂!姐姐休慌,看小爷我晚上摸黑进去,一把火烧了县衙,为你出气!”晴翠双手连晃,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俺爹爹还在里面呢!”却也对当前这位叫追梦的少年,多看了几眼。

晴朗附和道:“苏先生将你托付于我,领到武大郎家闭门不出,汝切勿添乱则个。”正说话间,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芦帘挑处,香风热浪夺门而入!

追梦与晴朗抬头看时,一妙龄女子服饰鲜艳,云鬓插簪,容色照人。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这位女子似乎心情大好,走路像风摇杨柳,而手捻兰花指,嘴里哼唱着歌词。

“多么妖娆的一位姐姐,不知谁家姑娘?”追梦起身作揖,眼睛直勾勾,嘴里赞不绝口。“那是俺家……金莲妹子,是俺为二郎娶……娶回的小婶……婶。”武大插口道来,口吃而不连续,一张脸憋成酱紫色。

怎知少年追梦竟然跳将起来,又是叫好又是拍手的,直嚷道:“甚好,甚好。原来是潘金莲小姐。神仙姐姐梅小白正是这样安排的!呵呵,省了小爷我日后费心费力去凑合,哈哈……”

追梦不期然又把人们给弄糊涂了。那姑娘懵圈后收神,知其不带恶意,也便快人快语,当时矮身叉手回道:“奴家贱名潘金莲。这位小哥如何称呼?神仙姐姐又是何方神圣?”追梦一时无语,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一时怔愣。他本就长得细腻,尽管打着一张多日未洗的花猫脸,那份灵气与精致仍然招人疼惜。晴翠只顾得盯着追梦看,人也迷糊,作声不得。“没关系的,日后有时间再说。走,跟姐去洗漱换衣服。”潘金莲伸来一只粉脂玉手,浅笑中盈满冬日里暖暖风情。武大慌忙低下了头。而追梦却闪在一边,双手连晃,“不要!小爷生得满脸花斑,洗了更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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