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春的夜幕结结实实地拉上了，没有星和月的点缀，显得有些苍白，但却洁净。
花在纯黑的夜空下行走，跟随叶飞的临死之前的叮嘱。他说，我在坟墓边的杜鹃花树下埋着我的小说，你要一本一本地看完。
柏油路上静寂得夸张，偶尔疾驰而过的汽车加深了这静寂。花叼着未点着的烟，面无表情地前行，路边的树仿佛是隐藏起来的兽，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她是怎样走过这一条路的呢？那个叫做灵的女孩。花喃喃自语。是了，这样暗的夜，她是如何走过这样可怕的一条路的呢。她可不是胆子很大的孩子。可是，她居然一个人，走过这样的路，穿过那一片阴森的坟场，跑过小溪和阴郁的小路，到那一个像山谷的巨大坟墓去找他。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她怀有敬畏的感情。是了，她是那样的勇敢。如孤胆英雄一般，穿过黑夜，只为一个意念，竟跑到那里去找他。
我也许是真的喜欢上她了。花想。不然，就算是在那与世隔离的山谷，也不会对她说那样的话，那是不曾对任何人提起的话。
于是，在没有一点星光透进来的夜幕之下，花确定了自己少年所喜欢的女孩。是那个叫做灵的女孩。
可是，他也已经决定，不向她靠近，也不让她靠近自己。如前面所说，他一开始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她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两个不同的世界，虽然有时会在不经意之间相遇，却怎么也不能融合。上帝不允许撒旦叶与伽百列有什么好的下场，宁愿看着他们在封印之境消失踪迹。
她是喜欢你的。叶飞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那又如何呢？一枚火不能融化一座冰山，除非夏天来临。
夏天会来临的。叶飞说。
你死了，就不要再废话。花说。明明是自己在想象与叶飞的对话，却把责任推到叶飞的身上。这是卑劣的。他想。
坟墓远远可以看见，似乎飘着隐约的迷雾。黑的树影随春天凉凉的风轻轻晃动腰肢，合着那些祢漫的白色迷雾，似乎鬼魅。
你怕吗？花问自己。
怕。花回答自己。
他走过去，脚步声惊起几只躲在坟墓杂草中的夜鸟，他停下来，看着它们扑扇着翅膀飞上天空，留下惊惧的声响。
抬起腿，继续自己的行走。刚刚喝的酒，被夜风吹得醒了，流了汗，此时却觉得有一些冷。他动一动手脚，拨开前面的草，面无表情地走上去。路过的坟墓，很多都破出几个黑黑的洞，让人恐惧的洞，似乎会突然伸出一只干瘦发臭的手，把人拉进去。这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花淡淡一笑，一抬脚走过去。很久以前就听父亲说过，那是捕蛇者留下来的洞。他去拜祭父母的时候，他们安睡的地方也有这样的黑洞。他用土把洞堵起来，每年都要堵。
他尊重死亡。
叶飞说的那棵杜鹃树又开了花，像前一年的春天一样，开满了一树，好看。树下也照常落了许多的花瓣。他从旁边找了一支粗细刚好的树枝，开始在树下用力地挖。远远看过去，他像是在挖着某人的坟墓。那情景相当的恐怖。无月的黑夜，一个黑色的影子在荒山野外的墓地上用力地挖着什么。夜鸟在头顶徘徊，时不时发出惊惧的叫声。风吹过，周围的黑色树影哗哗地直晃。
挖得一身汗，终于把叶飞说的书包挖出来。书包用一个袋子包着，没有沾上泥土。
我死后，请你看我的小说，一本一本地看完。叶飞临死前的早晨这样对花说。
花突然觉得累了，于是，把书包丢在一个有水泥台阶的墓边，自己靠着墓碑坐下来。凉的风吹进他单薄的衣服里，身体微微颤抖。他看墓碑上的字，天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站起来，想要再起山谷里看看，于是起身走过去。书包丢在墓边，忘记拿。
走到小溪边的时候，无故摔了一交，跌到小溪里。他没有再站起来，身体一丝气力也没有，仿佛身上的所有力气在瞬间被人抽光了。他躺在小溪的沙地上，冰凉的溪水轻轻地漫过来，从他的身上流过去。
他觉得困了，于是，睡着了。
清晨，嘴里似乎有东西在动。他把手伸进去，往一掏，迷糊的眼睛一下自睁大了。他看见自己从嘴里掏出一条鱼。他坐起来，手里的雨一甩尾巴，跳入水中，游走了。
我怎么睡在水里？他用手按住额头，叹出一口气，站起来，身体很重。校服湿透了，里面还藏着一两条小鱼，他把它们拉出来，丢到冰凉的溪水里。
真是麻烦。他一面嘟喃一面爬到岸上。
他站着不动，看天空，阴霾的云依旧占领着春天的天空。他点着头说，先清理脑袋，理清思路。恩，我是来这里做什么？拿叶飞留下的书包，没有错。我怎么睡到水里？要去山谷，跌到水里，于是睡着。就是这样。神用这样的方式来阻止我去山谷。原来如此。
他把衣服和裤子脱下来，拧去水，然后穿上。走去杜鹃树下，再寻找叶飞的书包。一眼就可以看见的，书包丢在了一个坟墓的前面。他走过去，把书包拿起来，背在身后，大步走上回去的路。
他依然觉得头重脚轻，身体摇摇晃晃的不能保持平衡。走过一小推土墓的时候，一条蛇从旁边的黑洞里慢慢地走出来，像水一样在他的眼前流过。他站着，安静等待它走过去，就像站在马路边等待绿灯亮起一样。
天亮了，一切变得完全不一样，清清楚楚，无处可藏。所以，他还是喜欢黑夜，隐着危险性的黑夜。
有旁边村落的农民扛着锄头要去劳作，看看他，皱起眉头。
他不说话，从他们的奇怪目光中走过，摇摇晃晃的，似乎喝醉的酒鬼。他清楚听见那些人的谈话和叹息声。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有书还不读，想当年我要是有书读的话......
是啊，现在的孩子。花想。
花，再见。叶飞的声音传过来。
再见。花说。
可是，叶飞并不在。
我生病了。花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