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州港在庆国的东面,虽然靠着大海,但由于南方的几个港口已经建设起来,商人南下,往日热门的港口逐渐显出了颓败,变得安静了好多。
海鸥自在飞翔,不再有那些可恶的水手来骚扰。
安静的澹州很适宜居住,有些官员会选择在这里建造庄园。但由于离京都太过遥远,真正留下了的官员并不多,算得上大人物的便是城西那座院子里的老夫人。
老夫人是京城里司南伯的母亲。城里的居民都知道司南伯很受皇帝陛下的赏识,一直留在户部做事,所以人们都对那个院子表示了足够的礼貌和敬畏。
但小孩子是不懂这些的。
这一天风和日丽,大人们坐在酒馆里享受着海风所携带来的咸味和湿气,享受盐渍的梅子和杯子里的那些酒水。也有一堆十几岁的少年正围在城西司南伯爵别府的后门石阶外,密密麻麻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到近处才发现场景颇为有趣。
小男孩长得很漂亮,眉毛如画,双眼清亮无比,声音中奶气未退,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只听他叹了口气,小小的胳膊比划道:“话说那楚门走到墙边,发现那里有个梯子,所以一步步地走了上去,走到了门,用力推门而出......”
“然后呢?”
“然后?然后......自然就是回到人世间咯。”
小男孩嘟着嘴,似是不耐烦比自己大的少年们竟然会问出这样弱智的问题。
“不会吧?难道不会把那个什么什么哈尼......”
“哈尼死。”另外一个少年接话。
“对,难道楚门不去把那个哈尼死打一顿出气吗?就这样被关了好多年。”
小男孩耸了耸肩:“没有哎。”
“嘁!真没劲,范闲少爷,今天这故事可没有前几天的故事好听。”
“那你们喜欢听什么?”
“缥缈之旅。”
“风姿物语。”
那个叫范闲的小男孩无聊说道:“打打杀杀不健康,四处挖宝不环保。”
这时,院里突然传来一个极为愤怒的声音:“少爷!你又到哪儿去了?”
少年们笑嘻嘻地散了。
范闲从石阶上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转头就跑进了院子,只是在关门前,用他那双机灵劲儿十足的眼睛,瞄了瞄对面杂货店里的那个年轻的瞎子老板。
......
范闲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四年。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世界是一样的,又似乎有很多不一样。
通过偷听下人们的一轮,他知道自己原来是司南伯范大人的私生子。就像一般的豪门恩怨剧一样,私生子的身份很容易遭到后宅妇人的隐秘攻击,而范大人似乎仅有自己这一个儿子,为了延续血脉,便把他送到离京都十分遥远的澹州来了。
这些年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和穿越的现实。
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被困在一个幼小的身体里,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要经受完全不一样的体验,换成一个正常人只怕会发疯。但他前世是个重症肌无力患者,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很多年,现在只是有些心动不便而已,与前世的凄惨情形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最不适应的其实是他现在的名字,一岁的时候京都寄了封信来,给他取了个名字。
叫范闲,字安之。
这名字不好听,听上去很像他原来家乡里骂人的话--犯湘。
但他的外表只是个小孩子,根本不可能用言语表示反对。
在澹州住久了,老夫人外冷心热,骨子里很疼爱自己,府里的丫鬟下人有没有因为他私生子的身份而另眼看待,但无法与人交流的痛苦还是让他很郁闷。难道能和丫鬟说自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难道能告诉教书先生,自己其实认得这书上的所有字?
所以他经常偷偷溜出府去,和街上那些平民孩子一起玩,更多的是在给他们讲故事,讲自己那个世界里的电影小说。似乎他想以此来提醒自己一些什么,提醒自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自己的那个世界里有电影有网络,自然也有网络小说。
直到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讲了《楚门的世界》这部电影。
这电影的剧情本就有些深,有没有金·凯瑞在那里扮可爱,所以他很清楚,这些澹州港十几岁的少年们不可能喜欢。
但他还是讲了。
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一种荒谬感,自己明明是要死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在这个躯体里重生?也许,眼前的这些人,这些街道,天上飞翔的这些海鸥,都是被人安排的?
就像楚门一样。
楚门最后发现了他身处世界的虚假,所以依然地坐船而行,找到了出口。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楚门,这个世界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一个大的摄影棚。所以他发现用天天讲故事提醒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个很荒谬的举动。
用了整整四年,他才响清楚这个问题,既然有重新再活一次的机会,那自己为什么不好好活一场?比如既然自己现在都能动了,那为什么不多动动?
所以别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这位庶出的少爷是个闲不下来的角色。
“少爷,求您了,快下来吧。”
范闲正坐在院子里的假山最高处,看着远方的海平线,微笑着。但在丫鬟的眼中,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居然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还如此成熟地微笑,实在诡异。
看着丫鬟们着急的脸色,范闲不由叹口气,说道:“不过是运动一下,着什么急?”
府里的下人们早就习惯了小少爷时常会说些奇怪的话,所以不以为意。
范闲爬下假山,被大丫鬟一把抱住,便去洗澡。
等他被洗得口红齿白、体香肤嫩出来之时,那个丫鬟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脸蛋,取笑道:“少爷生得像别家的小姐一样,将来不知道让哪家的小姐享福呢。”
范闲羞羞地把头埋进丫鬟的怀里。
“该睡午觉了,小祖宗。”
丫鬟们一直很奇怪,少爷年纪小,性情已经开始显出顽劣来,但在某些方面却一直保持着一种成年人的自律和刻苦,比如睡午觉。
但凡有过正常童年的人,总会记得自己当初在明媚的午间阳光中与那些逼迫自己睡觉的大恶魔们的拼命斗争的伟大事迹。
那些恶魔有的叫爸爸,有的叫妈妈,有的叫老师。
但范闲是个从来不需要别人逼迫自己睡午觉的人,每到正午,他就会堆出最可爱的纯真笑脸,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卧房睡觉,中间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老夫人最开始不信,让丫鬟们盯着小家伙,以为他是借睡觉之名,在床上胡闹。但盯了大半年,发现这孩子每天都睡得死死的,甚至都很难喊醒他。
从那以后丫鬟们就不再盯了,当他睡觉的时候,只是在外面守着。
这时候是夏天,丫鬟们自然乏得厉害,歪斜着身子,手中的小罗扇有一下无一下地轻轻摇着,偶有飞虫在扇风中轻舞。
回到卧室,范闲爬上床,掀开上面铺着的席子,从自己掏的暗格中取出一本书来。
那本书的封面微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上面一个字有没有,边角绣着一些不知道代表什么含义的纹饰,每一笔画的最后都勾卷了起来,像流云一般。
他把书翻到第七页,上面画着一个赤裸的男子,男子身体表面有些红色的线条似隐非隐,那些线条不知道是用什么涂料画成的,竟能让观看的人产生错觉,似乎这些线条正在依循着魔种方向缓缓流动。
这本书是在范闲很小的时候,那个叫五竹的瞎子少年留给他的。
他一直记得那个瞎子少年,应该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母亲的仆人。
还是个小婴儿时,他在那个加五竹的瞎子少年的背上待过很长时间。
也许对方认为他年龄太小,根本不会记住什么。但他的灵魂却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婴儿,从京都到澹州一路同行,他早就能看出对方对自己的关怀发自内心,没有虚假。但不知道为什么,瞎子少年将自己送到这里后便离开了,任老夫人千方百计挽留也没有留在府中。
瞎子少年离开之前,将这本书放在了范闲的身边。
范闲一直对此举有些疑惑,难道这位仆人就不怕自己瞎练?转念一想便知道了原因,自己是个小孩子,根本不可能知道书上那些字,自然也就不怕练出问题来。
但他恰巧认识这个世界上的字,恰巧知道了这次重生大变之后,连鬼魂神仙这种事情都深信不疑,更加确信眼前这本书就是传说中的修行秘笈,自然不会错过。
方向从十岁的时候就开始修行这门功法,这和打娘胎里开始练也有什么区别。
要知道全天下所有的武道强者,包括那些百姓们奉若神明的大宗师们,就算再如何天才,也不可能和他一样,从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练内家真气。
这叫什么?这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叫笨鸟先飞。
范闲这样想着,已经有明显气感的真气开始缓缓循着书上描绘的那些线条,在他的身体里流动起来,那种感觉十分舒服,就像某种温暖的水流正在洗刷着他体内的每一寸内脏。
然后他就这样慢慢睡着了。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修炼的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内功心法,如果换成别的人,一定会无比谨慎,而且一定会请师长或者值得信任的朋友帮忙看护。
这门功法最凶险的便是在入门处,初生真气入丹田雪山之时,修行者的身体与意识的反应速度会产生巨大的差异,最直接的后果是修行者的身体会变得如瘫痪一般。
如果修行者没有经验,此时很容易误以为自己走火入魔,强行要收纳真气入府--运气好些的实力异常强悍的修行者可能将体内乱窜的真气归入经络之中,但也就等于半道而废,始终无法真正学会这种功法,而更可怕的结果就是真正的走火入魔,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