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爷安置好小黄儿,换了身衣服,径直朝宾州城走去。这一次,他走得很快。
黄老爷的确是老了。远远地才只看见城楼上的灯笼,黄老爷就已经汗流浃背,喘着粗气。太阳完全被大山掩没,夜风抓住冬天的尾巴,肆意地刮着。老人坚毅地挪着他的一只好脚和一只坏脚,向红灯笼一步步靠近。
“来者何人?”
还没等黄老爷赶到城墙脚下,唿得夜色中窜出两个人来。原来太阳下山之后,宾州城就不准出入了。怕侬人趁夜色偷袭,这两人便是军中的暗哨。两人远远地看着黄老爷赶过来,便跳出来盘问于他。这两人一高一矮,拦住黄老爷去路。
“附近村民。”黄老爷调整着呼吸。
“既是村民,为何深夜至此?你不知道宾州城早已宵禁吗?”高个子率先发难。“对,我看你定是侬人的奸细。”矮个子随即附和。
“我是奸细,又当如何?”黄老爷面不改色。
“如是奸细,必当问斩。”高个子厉声道。
黄老爷笑了笑,指着两人腰间悬挂的军刀。问道:“那你们是现在斩了我,还是待会斩了我?”
被黄老爷这一问,矮个的便立刻暴跳起来。“你看,他就是细作,我早说了他是细作。”两人不由分说,架着黄老爷就往宾州城去。
黄老爷就这样被架进了宾州城。
两人架着黄老爷来到一处营帐前,向把守的士兵要了通报,便押着黄老爷进了营。见了长官,行了礼,便开始吹嘘起自己抓到了个细作。
“你是细作?”长官问。
“我不是。”黄老爷答。
“你刚刚明明说了你是细作。”矮个子忍不住了。
“我没说过我是细作,我刚刚只是问你们,要什么时候斩了我。”黄老爷慢条斯理,一字一顿。这一问,倒把高矮二人唬住了,两人面面相觑,望向长官。
“你若不是奸细,为何夜闯军营?你要知道,进了军大营,可由不得你信口雌黄。”长官审视着黄老爷。
“我说得不够明白吗?老朽此番,只为求死。只是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杀我,故来一问。”
“哼,胡闹,简直是胡闹!”长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来求死?为何求死?”
黄老爷看着眼前面露愠色的年轻长官,反而挺胸向前走去。
“老朽今日不死,明日也得死。死于侬人,我所耻也。特来求死。”
“胡说,我大军在此,侬人岂敢冒犯。”
“今日不敢,未必明日不敢。宾州于昆仑关不足百里,侬人冲杀,半夜即至。明日你们设宴之时,侬人趁夜色而来,尔等如何御敌?焉有外敌虎视而自顾酒肉之军?我等草民,必为鱼肉,大宋国土必葬于尔等之手。”黄老爷义正言辞。
“放你娘的屁,老子就是喝了酒,照样打得侬人落花流水。”矮个子军人迫过来,作势就要拳打黄老爷。
“住手。岂敢放肆?”年轻的长官及时呵住了这矮个子。
“老先生,还请不要多虑。”长官语气温和。“元宵设宴,乃大将军所计多时,犒赏士兵,提振军心而已。先生之所虑,将军亦有所备。”
“何以备焉?”黄老爷并不相信。
年轻的长官面露难色,但转瞬即逝。“我也不知道,但大将军说有所备便是有所备,老先生见疑于我,也总得相信狄大将军吧。”
狄将军,好熟悉的名字,黄老爷心头一阵震动。“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狄将军?”
“朝廷还有哪位狄将军?肯定是我们狄汉臣大将军了。”年轻的长官笑了起来。
“狄青?”黄老爷的语气颤抖起来。
“还请老先生不要直呼大将军名讳。”年轻的长官提醒着他。
黄老爷却分了神,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对这位长官说:“好,好。”黄老爷努力平静着语气。“不知道这位官爷能否带我见一见狄将军。”
这位年轻的长官很是惊讶。虽然这老者敢夜闯军营,而且谈吐不凡,不像是俗人。但他没想到自己刚提狄将军,老者居然就直呼名讳,还喊着要见狄将军,这未免也太托大了。年轻的长官有点不高兴。“夜深了,没什么重要的事,怕是会打扰到将军休息。”长官拒绝了黄老爷。
“好啊…好。”黄老爷在营帐内踱着步,他看起来有些激动。“还烦请官爷帮我带个话,问一下狄将军,可曾还记得当年叙燕、息戎之事?”
年轻的长官看着眼前有些失态的黄老爷。他虽然不知道黄老爷说的是什么,但老人脸上的神情却并不像是伪装。他度忖着这老头子恐怕还真跟大将军有点渊源,现在只是叫我传话,于我无碍。当下便招呼黄老爷坐下,要黄老爷重复了一遍所传之话,便领着高矮二人出了营帐。
狄青的反应远远超出了这位年轻人的预料。
年轻的长官向大将军描述着刚才的情形,其中也隐隐有对于明晚元宵设宴的担忧。这些大将军都不以为然。但当他转述完老者最后一句话时,这位平常面对万千敌军都能面不改色的大将军却慌了神。
“你说什么?快!快!快带我去见他!”
年轻的长官从未见过他们的大将军如此仓促,他连案上的书卷都来不及收拾,墨水顺着笔杆倒流下来,沾染得到处都是。但他显然已经等不及了,他甚至都不是差人去请,而是自己亲自去见。这是什么礼遇啊。年轻的长官惊讶地合不拢嘴,但他当然不敢怠慢,忙领着狄青过去了。
“大将军到。”
跟着侍卫的通报,营房的门帘也被掀开,进来了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铁青的汉子。汉子约摸四十来岁,正是时任枢密副使,宣抚荆湖,负责平叛广南的朝廷大将军狄青。
狄青望见坐着营房一隅的黄老爷,这一望,竟是唤起了他心中那太多的回忆,一个个画面在狄青的脑海里涌动着,冲击着。一时间,这位大将军竟然说不出话来。
狄青支开营房里的守卫,和黄老爷面对面地站着,倒是黄老爷先开了口。
“汉臣,居然…真的是你啊!”
“黄先生,您…”狄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汉臣啊,范将军,可还好吗?”黄老爷问。
这一问,这魁拔的汉子竟梗咽起来。黄老爷看见他的神情,心中已然明了,他也想哭,但他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几滴眼泪了。他等着狄青正式的回答。
“范将军于去年已然…已然千古了。”原来去年五月,即侬人新叛之时,范仲淹于徐州病逝。
两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良久才回过神来,各诉近况,其中总免不了伤感之意。这一会,恍如隔世,又岂是一朝一夕能诉说完的。黄老爷忽然想起城楼上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责备道:“汉臣啊汉臣,你用兵怎敢如此大意?以前相公们教你的,你都忘了么?”
狄青知道这是在说他元宵设宴之事,便拱手道:“并非是青大意,元宵设宴,正是以前先生们教我的计策。”
“莫非你是想……”黄老爷有些迟疑。
“没错,明日设宴,只是假象。我命人在城楼上高挂灯笼,在城内大肆鼓乐,只是掩人耳目,见敌以轻的计策。等到明日太阳落山之后,我便率领精锐沿关而上,绕过昆仑关,直击侬人背部。侬人必无防备,只要能打开关门,我大军便可挥师直入,直抵邕州。定能将侬人赶回广源。”狄青如是说。
黄老爷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仔细思考着狄青说的话。
“汉臣言之有理。但宾州乃朝廷门户,直通荆湖南北两路。明日夜袭,取关之后也必须派大军追击方能一战而就。但大军往返,少说也要三四个月,这其中宾州门户大开,柳州、宜州又无险可守,若此时交趾人出尔反尔,伺机进犯,广西都将不保。这岂不是得不偿失。虽然自太宗皇帝以来,交趾已然俯首,但仍不可不防啊。”黄老爷看出了要害。
“先生所担心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狄青正色道:“实不相瞒,我出师之前,交趾王曾遣使上书圣上,表示愿意借兵于我大宋,以讨侬人,被我奏请驳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汉臣所言极是。唐通回纥,遂招五代之乱。我大宋必不能重蹈其覆辙。”原来唐代玄宗皇帝时期,安史之乱,唐玄宗借回纥部落的戎兵平叛,最后导致了国家分裂。黄老爷也觉得,向外族借兵是万万不可的。
“但侬智高祸乱边境,鱼肉百姓,却是不可不除啊。”狄青稍有迟疑,然后朝黄老爷拜去。“今青有一不情之请,但为了大宋江山百姓,还望先生一助。”
这是黄老爷所料未及的,他不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用,还能为大宋江山百姓做点什么。
“不知先生,尚能马否?”狄青问。
“虽跛一腿,上马,亦不足为虑。”黄老爷的回答其实有些勉强。
“好!”狄青的声音大了起来。“今青为大宋江山所请,望先生出使交趾。以先生雄辩之能,定能为我争得三月期限,三月之内,青虽万死,必破侬人。”
“如若争不到呢?”黄老爷问。
“则交趾一旦举兵,青与先生俱死耳。”
黄老爷走出营帐。夜色里一队队士兵在他身旁穿行着,城楼上的大灯笼红地发亮,远远望去,竟像是一堆堆燃起的篝火。黄老爷伸脚走进这广袤的夜色中。还是一样的鳞光甲影,还是一样的梦角声寒。从塞外到岭南,“真是什么都没变啊!”黄老爷感叹道。黄老爷这一步,仿佛是踏回了十五年前。但他此去交趾,却最终没能踏回来。
临走前,黄老爷对狄青说:“汉臣,我也有个不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