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也全暗下来,宫灯幽幽的照着这偌大的紫辰宫,每条甬道都是那样狭长,似乎是完全没有尽头似的。
每一步,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因为每一处,每一眼,都是和他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那些活着的记忆,已都成为了一种折磨。
走过长春宫前的拐角处,就是通往永寿宫的甬道,她呆呆的立在那里,泪眼已悄然模糊,她仿佛又看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儿在这里孤独无助的样子。
那年,她才八岁的光景,父亲是宫中的太医,她也是冯家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上京城突发时疫,死病无数,皇帝命父亲和一众太医出宫协助百姓防治时疫,父亲不幸染疾,母亲当时身怀六甲,但和父亲伉俪情深,不顾一众反对,坚持在父前塌前侍疾,最终也染上时疫,不久,二人便双双撒手人寰。宫中太后是她母亲的姨母,她小时跟母亲进宫时太后见过几次,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机灵可爱的孩子,可怜她没了双亲,父亲那边叔伯也不甚热心,便将她接到宫中当作自己外孙女养着,皇帝素来孝顺,也念着她父母是因治时疫染疾身亡,也算是以身殉国,便给了她宗姬的封号,但这宫里人人势利,明白她虽然名义上是个宗姬,但太后也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一切不过是做个样子的事,故而也没人对她高看一眼。
她刚进宫时,一切都陌生的紧,太后给了桃红和芍药两个丫头跟着她,得空便在这宫里转转,那日刚转到这长春宫附近,走到这甬道里,突然蹿出来一只金色卷毛犬,冲着三人高声吠着,素问吓了一大跳,那桃红是个忠心护主的人,立即挡在素问身前,作势要吓跑那狗,那狗反而更嚣张,竟然扑上来就要咬,桃红一着急,伸腿朝那狗踹去,那狗虽然样子凶狠,但毕竟没有成年,体型不大,桃红这一脚,正踢它肚子上,一时吃痛呜咽着躲到一边去了。
紧接着有几个内官咋咋呼呼的跑过来,抱住那狗哭天抢地:“这可是悦阳宗姬的狗啊,赤画国特意进贡的金丝犬,踢出好歹来要了你们几个的皮!”
又有几个内官宫女簇着一个七八岁样子的小姑娘走了出来,那小姑娘穿着不凡,手里拿着一只精巧的藤球,身上一股子飞扬跋扈的味道,正是皇帝的七宗姬悦阳,见有人踢了她的狗,气的小脸儿通红,腮帮子鼓鼓的,指着她们三人大声喝道:“给我打死她们三个!”
那内官是知道素问的,虽然打心眼里瞧不上她,但好歹她也是养在太后宫里的人,也是皇帝封的宗姬,当然不敢真的打她,只押了桃红芍药二人,狠狠的掴着脸,悦阳觉得不解气,让他们用脚踢,素问急忙上去护住二人,那些内官不少巴掌和拳脚就落在了她身上,有几个内官装模作样的去拉劝她,实际也是推推搡搡,并未真的将她拉开。
有几脚踢的着实重,素问只觉得骨头都快断了,这时只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住手!”,那些拳脚便骤然停下了。
素问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穿着金黄色绣着火焰麒麟的长袍,发间冠玉,腰间束带,玉佩环腰,虽然年少,眉间也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悦阳见了他,立即换了一副娇嗔可爱的模样,上去勾住他的胳膊,道:“三哥哥,她们踢伤了父皇给我的金丝犬,我正教训她们呢。”
素问脑子里飞快的转着,三哥哥,原来他是三皇子郑元彻。
元彻道:“狗可是哪里伤到了?”
立即有内官抱着狗上前来,满脸谄笑地说道:“外面看不出什么,只怕里面踢坏了。”
“那便带回宫里好好照料着,若是踢坏了,再来算帐也不迟。”说完,又看了眼在地上仍抱在一团的素问主仆三个,转脸对悦阳道:“这是父皇前些日子亲封的宗姬,你便是念着父皇,也不该这样胡闹。”
悦阳满脸不屑,撅起樱桃小嘴:“她算哪门子宗姬,不过是……”
元彻似是恼了,喝了一声打断她:“悦阳!”
皇帝亲政以后连得六子,第七个才得了悦阳这么一个宗姬,自是偏疼的不得了,平日娇宠至极,饶是要天上的月亮,皇帝也得找人想想法子,因此,哪怕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宫里的人都哄她七分,惧她三分。偏她又跟三哥最亲,平日里什么事也都听三哥的话,有时候病了不肯吃药,她的生母含妃还会专程到广德宫里寻到元彻去劝她吃药,百试百灵。连皇帝都笑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知道自己治不住这个小七,先生个老三在那里等着呢。有次家宴上皇帝还逗乐问悦阳:“你有六个哥哥,怎么只跟三哥哥亲呢?”彼时悦阳不过六七岁,满脸童真,直言直语道:“因为三哥哥最有本事了!”当时皇后太子和众皇子嫔妃都在场,皇后脸色难堪到了极点,含妃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说道:“这孩子竟胡说,你三哥哥是有本事,可你其他几个哥哥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凡人不能望其项背的。”皇帝却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把悦阳抱在怀里,环看众人后,捏捏她的小脸儿,道:“知道父皇为什么喜欢我的小七么,因为我的小七最不会说假话。”皇帝都这么说了,含妃才安下心来,只是皇后脸上更加挂不住了,只有意妃嘴上说着谦逊的话,心里却是得意至极,自此对悦阳视作己出,连带着和含妃关系都近了不少。
此时见元彻有些发怒,悦阳顿时乖巧起来,拉着他衣服下摆,撒娇道:“我知道啦,三哥哥,你不要生气。”
元彻又哄着她:“你母后又到处寻你呢,成天到处瞎跑,你先回去,我这里搜罗了几件稀奇玩具,晚些时候给你送过去。”
悦阳见他这样说,又欢喜的蹦起来:“三哥哥最好了!”于是带着一堆人抱着狗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