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上京城,带着些许料峭的春寒,夜幕渐渐笼罩,空气中带着层微雨后薄薄的雾气,紫辰宫深厚的院墙边贮立的宫灯,在这薄雾中,隐约朦胧,灯火跳动闪烁,负责看火的宫女穿梭在这跳动的火光之间,在朱色的宫墙上打下了斜而深长的影子。
一个少女一动不动的立在长春宫那棵榕树下,榕树枝桠枯秃,千丝万缕的分枝和藤曼也哑然干瘪,早已没有半分生机,只剩一副躯壳苟延残喘。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又是日暮西山,可那少女只是着一层薄薄的青色襦群,长发及腰,只简单用一只玉笄束了起来,头发上沾染了水气,发尖挂着细小的水珠,原本身形就娇弱,在这浓厚的黑发和单薄衣衫的比对衬托下,更显得形销骨立。
素问不晓得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刚刚那场小雨她没有躲,身上竟也不觉得冷,心里只觉得有把火在烧着,哪怕是站死在这里,她也要等到他,向他问个清楚,他是不是真的不要她了。
承德宫外,骨哨已接连吹响了五日,他们有过约定,骨哨响起,便在这里见面,那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号。可她在这里站了五天,无论是烈日骄阳,还是凉风冷雨,她都没有离开过,始终是等不到他。她只想听他亲口说一句,说一句他真的不要她了,只要是听到了,她便能够死心。
“冯宗姬,不用等了,德王是不会来了。”
素问回头看去,是德王,也就是三皇子元彻的生母意妃,她乘着香步辇,有两个内官执着伞,后面两个宫女执扇,左右两侧各有两个宫女掌着羊角灯,身后还跟着一群内官嬷嬷,俨然贵妃的阵仗。
现下东宫虽有太子,但资质实在过于平庸,只不过南国有立嫡立长的规矩,因着生母是皇后,又是长子,才当上这太子。皇后薨逝以后,太子更是扶不上墙,频频做出一些荒堂事惹得皇帝生气,反观三皇子元彻文韬武略,颇有治国之才,深得皇帝欢心,加上意妃的父亲也曾是朝中尚书令大人,娘家显赫,姿色也是出众,故而向来受宠,代为执掌六宫,虽连贵妃的头衔都没有,但宫里都道将来她会入主坤羽宫,说不定连东宫都会易主,内务府也是给足了她派头,吃穿用度,外出仪仗,都是按贵妃的体制来,就差与皇后齐平,皇帝倒也默许。
素问向她欠身行了个礼,没有说话,双方就这样对峙,意妃从上而下居高临下,再加上人多势众,显得素问愈发单薄可怜。
意妃打量了一下四周,道:“这长春宫已经荒了有七八年了吧,这树也不晓得死了多少年,亏你们找到这种地方碰面,你也该想到,你们之间也有如这宫院这树一般,见不得天日,也不会有好的下场。”
“素问请求意妃娘娘,让元彻见我一面。”素问声音不大,但不卑不亢,里面还透着一股倔劲。
意妃却笑了:“你这傻孩子,难不成还以为是我锁着他不让他出来?本就是他不愿再见你,我又见你如此痴缠不是办法,才替他来见你。”
她语气里全然一副长辈关切的语气,但在素问听来字字刺耳,痴缠?事到如今倒成了她痴缠了?
意妃叹了口气,示意内官放下步辇,立即有人扶她下辇,她走到素问跟前,道:“如你所见,他要娶中书令大人的千金是真的,不愿见你也是真的。我这儿子,自小就喜欢惹些桃花债,他宫里伺候着的几个小宫女,不过他几句温存话,便迷的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甚至想方设法爬上他的床,妄想着母凭子贵,能封个侍妾夫人,这些事还都要我这个老母亲来替他摆平。”她看了看素问,又道:“你是皇上亲封的宗姬,又是太后身边儿的人,自然和她们是不一样。他纵然平时玩闹,这婚嫁大事倒是拎的清清楚楚,我今日便是依着他的意思来,断了你这边的念想。其实我倒喜欢你这孩子,不过皇上和太后素日疼你,总不会真让你嫁了元彻做侧室,将来总是能嫁个好人家当堂堂正正的正妻的,又何苦在这里为难自己呢。”
“我不信……”素问咬着唇,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
意妃一副心疼她的样子:“你真真是个傻孩子。你们以前胡闹的那些事,我多少也知道些,想着你们小孩子心性,由着你们去,你看,他是闹着玩的,你倒当了真。”
意妃示意让宫女拿了件鹿皮裘衣给她披上,道:“话我也说完了,这长春宫向来冷清,你看你穿的这样单薄,冻坏了可让太后心疼。快快回去罢。”
说完,便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来笑道:“看我这记性,元彻交待让我向你拿个什么东西,说是什么……什么来着?”
立即有内官上前向她耳语提示,她才恍然醒悟般:“对了,说是什么骨哨。”
素问只觉得心口骤然紧缩,那骨哨正握在她的手掌心中,那是元彻送给她的,他说是用大漠里死去的飞鹰的腿骨做成,代表着自由与解脱,这是他们之间才晓得的事,可见这意妃所说的,不全是假话,他当真是如此绝情绝义?又或是,他本就无心,就如同意妃所说,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年少无知的胡闹,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的当了真罢了。
她指节因为用力而苍白到几乎透明,明明穿上了暖和的鹿皮裘衣,此刻反倒觉得说不出来的冷,浑身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意妃将她这些样子全看在眼里,又道:“想来也是你们小孩子家的东西,这元彻怎么这般小气。我这个当母亲的替他做主了,这东西,你留着便是了。”
素问将骨哨塞到意妃手中,道:“既是德王要回去的东西,我哪有强占的道理。只托意妃娘娘代为问一声,他送我的好些东西,是不是全要送回去。”
不待意妃开口,她便欠身告退,尽量让自己走的端庄得体,不能有半分狼狈之象,绝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笑话,可能这几天她等在这里,就已然是别人眼里天大的笑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