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中羞涩三餐碌——
付徵的胃在吃自己,它咕咕噜噜地叫个不停。最可恨不过饿得前胸贴后背,这肚皮上的赘肉却不肯分解一点,慷慨一分。
他从梦中饿醒,扭头伸长脖子去看乘务员的位置。可是他挡了后边人看光屏的视线,那面相凶恶的乘客瞪着他的脸,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于是付徵就冒着汗把头缩了回来。
光屏上正播放着一部电影,正播到影片结束后的彩蛋放送。
付徵也是第一次坐飞机,他听说航班上会提供晚饭,所以特地啥也没吃。谁知道这趟航班不仅服务态度差,不管饭,而且同乘的乘客还都不像好人。
(真的假的。)探过头以后,付徵身上冷汗直冒。
以他多年侦探的见识,坐在后面座位上的有好几副熟面孔,其中不乏远近闻名的恶劣罪犯,好几个都跟他打过照面。也有他不认识的,但看面相就不像什么善茬。
还有好几个健壮的汉子,一脸恶相地站在过道上,手里还拿着刀具。
见到几个通缉犯可能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他们在这里乖巧地排排坐,可就稀奇了。
“嘿,放松点。”旁边瘦小的男人向付徵递过来一支烟。“不过是飞机被劫持了而已。”
这个男人消瘦得皮包骨头,皮肤呈现一种不健康的棕黄色,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一口烂牙。
“劫持!?”付徵心里一惊,但他稍作审视便冷静下来,伸手把那支烟给轻轻推回去了。
(就在我睡觉的时候?)
“嘘,别激动。”瘦小男人做出噤声的手势,“不喜欢抽烟?”
“我不抽烟,而且跟你手里那个比,香烟简直就是保健品。”
付徵撇过头,又瞄了一眼那支“烟”,对男人说:“我认得这个,吸入式迷幻剂,掺在成瘾性的干草叶子里,点上一支能迷糊大半天。”
“真可惜,它能让你看到很多东西。没想到,我的梦里还有这么无趣的人。”瘦小男人摇了摇头。
“是,是。”付徵闭上了眼睛,“我确实也不算什么有趣的人。”
旁边这个人一路上都在讲梦啊梦的,听得付徵耳朵都要生茧了。
“作为一个梦的造物,意识不到也很正常。”那男人说道,“我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懂的。你也好,他们也好,都是我的创造,这只是我的一个梦罢了。”
(这人指定有那个大病。)付徵心想。
“照你这么说,那这个劫持,也是你想出来的?”付徵问道。
“那倒不是。我还控制不了我的梦,等我找到控制它的方法,你就会明白了。但是这桩劫持,也不过是这场梦里一个刺激的部分。”
瘦弱男人说完话,就把刚刚付徵推回来的那支“烟”对折,塞进嘴里咀嚼,露出满足的神情。“啊,这梦里也有美妙的地方。”
(这个人是吸多了那种“烟”,还是?算了,现在跟他说话没有意义,得先确认情况。)
付徵没有再管他,扭过头去把窗盖拉开,打算看看窗外的情况。
窗盖一拉开,夸张的红色灯光就涌进了窗子,晃得人一阵眼花。
窗外是被红光染上颜色的马路,损毁的车辆在不远处燃烧。在更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在路沿上围观着。
看起来付徵这一觉睡得太死,连飞机迫降在马路上都没有发觉。
“喂!你!还有你!举起手,给我出来!”
付徵应声扭头过来,看到过道上的两个壮汉拿着刀,指着他和旁边的男人,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这是要找乘客到外面,当做谈判用的人质……淦。这里只能照做了,要尽可能搜集信息,借机行事才行。)
付徵解了安全带,把双手举高。但一旁的瘦弱男人并没有照做,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被那壮汉一把从座位上拎了起来。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出来,听到了没有!”
“哎哟!明明是我梦里的东西,竟然会这么粗暴。”男人被拖着,沿着走道,向着机头去了,其间还不忘向着付徵招手:“待会见!无趣的造物!”
(这时候还在说胡话啊。)付徵缓缓移动自己的身子到过道上,挺直了腰板,对着另一个大汉正色道:
“我自己走。”
之后付徵就被大汉扯着胳膊,腿平放在地上,用一样的方式拖行到了机头的出口。
不过不一样的是,付徵因为体重太重,这个劫匪没能拖动他。这大汉喊了前一个劫匪返回来,两个劫匪合力才勉强能拖动,期间在过道上卡了三次。
———————————————————
半个小时过去了,天边的晚霞已经完全地褪去。付徵一直被人拽着胳膊,肌肉和颈肩都要被扯坏了。
但是劫匪们仍然没有等来他们谈判的对象,这飞机仿佛迫降在了一座孤岛上。
至于这街上为什么这么红?周遭有一个大的夸张的街景灯泡,它放出的红光让人感到严重的视疲劳。
除了远处看热闹的群众,根本没有人来理会他们。这架飞机明明迫降在了机场前面的大马路上,却没有任何人上前询问情况,就好像这是一场普通的马路纠纷一样。
(不,马路纠纷起码还有管事的人前来调解。)
付徵心里也是十分纳闷,飞机迫降已经超过了半个钟头,现场别说管事的人,连媒体的影子都没有。
“呵呵呵……”
旁边被人扯着胳膊的瘦弱男人,忽然就笑起来了。男人那脸上的皮牵扯着所剩无几的肉,不止地抽动着。
这笑声阴郁而狡黠,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笑什么!”钳着这皮包骨手臂的大汉,持刀的手用力地攥紧,警示性地把刀架在男人的脖子上。“不许笑!”
男人没有理会,只管笑个不停,“呵呵呵呵……”
付徵其实也被这笑声带得嘴角动了动。他们几个人傻乎乎地在机头站着,像是在搞行为艺术。
一旁的大汉已经露出愠色,长时间得不到“接待”已经消磨了他的耐心。这皮包骨阴阳怪气地笑更是叫他怒上心头。
于是大汉松开付徵,攥紧了沙包大的拳头,提起就要往皮包骨男人的脑壳上砸。
这时接踵摩肩的人群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穿梭。
(没看错吧。那是,老鼠?)付徵用他的洞察力,发觉了其中的异样:许多大得不像样的黑色老鼠,正偷偷摸摸地混进人群。
“且慢!拳下留人!”
就在那拳头砸下去的时候,只听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呵止,一个衣着品味糟糕的男子随之费劲地从人群之间挤出。
这个男子戴着墨镜,一身水货黑色正装,还穿着一双破烂的白色运动鞋。此人脖子上挂着某种证件,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公务人员的样子。
男子从人堆里挤出来,差点摔倒。他花了两秒钟舞动胳膊,走了几步踉跄才站稳脚跟。
这一声呵止喊得大家都把目光聚焦过来。可惜他来晚了一步,劫匪们看向他的时候,那个瘦弱男人的脑袋上已经狠狠地“咚”地挨了一下子,那摇摇晃晃的瘦小身躯就一下子软在了地上。
(还做梦吗?疼不?)那皮包骨疯癫的样子,让付徵心里敲定了其瘾君子的身份。此刻他不仅不担心,反而有点辛灾乐祸起来。
“给我们准备交通工具!”刚刚打人的劫匪对着来者喊道,“还有赎金!别想动手,否则,我们里面的人不会留情,这机厢里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全都给我们陪葬!”
说罢,劫匪就把软在地上的瘦弱男人又拎了起来,把刀重新架了回去。
(他们的刀是哪里来的,这种东西是可以带上飞机的吗?)付徵疑惑地想,(我听说飞机上是不能带危险物品的,淦。)
“大哥,消消气,您消消气。”正装男子高举起双手,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机头。“我只是一个来接人的,您大人有大量,先放一个人如何?待会肯定都给您安排好了。”
“停下,不要再靠近了!”大汉把地上瘫软的瘦弱男人拎起来,重新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什么都没有就想要放人!叫你们管事的来!”
“呀,真对不起,各位初来乍到,可能还不太了解。”
正装男子把高举的双手稍微放下。这一举动引得机头的两个劫匪一阵紧张,架在瘦弱男人身上的刀架得更紧了。
付徵被撂在一边,暂时没有人控制他。他索性就把他肥嘟嘟的屁股往地上一放,看着这个前来交涉的人打得什么主意。
(看着不像是持有热武器的人,他为什么要不停地吸引劫匪的注意力?)
正装男子只是挠了挠头,对着他们微笑了一下,“我们这里没有管事的,不过管闲事的倒是有。”
“嗯!?”那劫匪听了这句话稍微懵了一下,随后一番不同寻常的光景便打破了双方的对峙。
只见黑色的雾气从机舱里徐徐漏出,从付徵的背后涌现。它们轻柔地绕过他的身躯,贴着地面缓缓地流动。像是流水,但更为轻薄。
“这是?”
是付徵从没见过的东西,让他也一度怀疑,自己也活在梦里。他伸手去触摸这些特效一样的黑雾,一种难以言喻的手感从掌心传来。
就像是把手伸进了某种比水要更加轻的液体,而且有种莫名的,毛乎乎的感觉。付徵甚至觉得,把手伸进去的一瞬间,这团黑色雾气撒娇似的蹭了蹭他的掌心。
“给你们安排上咯,黑鼠——”穿破烂正装的男子把举高的双手贴合在一起,做了一个十指交叉的姿势,然后猛地并合。“——「画地为牢」!”
话音未落,付徵周遭的黑色雾气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整个地活跃起来。
(这是……?)付徵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刚刚还软绵绵的黑雾,这时却传达着一种兴奋的感觉。
“什么!这是什么!”劫匪突然发出了惊恐的声音,“有什么鬼东西缠上了我的脚!”
“它、它在生长!放开,快给我放开!”
劫匪用力地挣扎着,但是缠上双腿的黑雾却一动不动,像是两腿生出的根。
早已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两个劫匪的脚下的黑雾,一下子变得凝实,缠绕住他们的腿之后,快速地从下往上构筑成为黑色的圆筒状障壁,把他们通通关进了筒子里。
不过半秒钟时间,这两个劫匪就只有在这黑色圆筒中间骂脏话的功夫了。这圆筒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只能通过语气判断出里面的人是在骂街。
“呼,好久没见到这么好解决的家伙了。”正装男子放松了双手,慢慢地走近机头。“还是对付这种外面来的天真宝宝最简单。”
“嘿,嘿嘿嘿……我的梦里没有不可能。”被锤软在地的瘦弱男人从地上坐起来,对着付徵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看吧。你这种无聊的造物是不能理解的。”
这瘦弱男人一笑,付徵心里是五味杂陈。说他对吧,他付徵肯定不是什么梦的造物;说他不对吧,确实来了个什么鬼人展现了一个魔法似的东西。
(难不成,是我在做梦?)付徵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脸。
疼的,火辣辣地疼。
“嘿,aibo!”下面的正装男子走上前来,对着付徵招手,“没伤着吧?哼,我很厉害吧。你最好的搭档,解表,也就是我,前来接机了!”
(艾博?谁啊。)付徵看了看旁边的瘦弱男人,又看了看下面的正装男子,“你叫我?”
“可不是吗,aibo。老板没跟你说接机的事情?”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付徵想起两天前,和机票一块寄来的信件,上面提到过接待相关的内容。(“艾博”是某种对人的称呼?方言吗?)
他重新审视了这个用出“魔法”,自称“解表”的男子。
这人年龄大概有二十五六,有点驼背,身形中等,一头黑色短发。他戴着一副方框墨镜,穿着宽大的上衣和缩水的裤子。
看起来有点贼兮兮的,除了一个“挫”字,外加“猥琐”两个字以外,看不出任何出众的地方。
就在付徵打量解表的时候,一个黑影从付徵的身后窜出,一把抓住瘦弱男子,勒住他的脖子,快速后退到了机头入口靠里的位置。
“这什么东西!他们都在里面!?你,是你做的吗!不管你用的什么手段,快,快把他们放了,否则这个人就没命了!”后来的劫匪勒住瘦弱男人的脖子,慌张地对付徵说道。“里面到处都是这种玩意!快把它们都赶走!”
(淦,忘了他们里面还有同伙。)付徵想,(我也没搞清楚呢,这可不怨我啊……)
“喂,你不是在做梦吗,”付徵侧过头对瘦弱男人说道,“做点什么啊,人都勒住你脖子了。”
“呵呵呵呵呵……”
因为劫匪紧张的缘故,瘦弱男人被勒得口水都漏出来了,但他依旧是什么也不做,只顾着发出傻笑。在脖颈的压力下,他微微地咳嗽,笑声逐渐嘶哑。
(这只是磕药磕上头了吧。)付徵想,(刚刚那种特效一样的东西大概跟他并没有关系。)
“aibo,发生甚么事了?”解表站在机头的下方,没能看到刚刚的情况,“你旁边的那个人怎么突然不见了?有什么人在对你说话吗?”
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过付徵的脑海:
(这种随便给人递药的瘾君子,还是不要留好了。)
从刚刚的印象可以判断出,这个自称“解表”的人,似乎对这种“魔法”的展现非常得意。如果随口夸两句,要他再展现一下,那黑雾就能在这里重新活跃起来。
而这个后来的劫匪,现在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已经控制不好力道,手里的人质都要勒坏了。很可能里面的黑雾已经控制了他的同伙,这个人是仓促逃出来的。
如果在这劫匪的面前再让这黑雾动一动的话,让他受个惊吓,扭断手里瘦弱男人的脖子应该不在话下……
付徵内心一阵嗤笑,他微微张开口,赞扬的话语升到了嗓子眼。
很简单的,夸夸解表厉害,让他再表演一次,就能不沾一滴血地做掉那个瘾君子,同时也得到了对这劫匪下手的理由。
付徵的体重里绝大的占比都是肌肉,而这个劫匪显然不如被关在桶里的二人强壮。这个距离下,他付徵只需惨叫一声扑上去,就能把那劫匪击倒在地。
劫匪动手杀害人质,机乘人员奋起反抗,这出剧本堪称完美。
但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不、不行。)付徵摇了摇头,(我在想什么啊淦。不能这样做,得想办法把人救下来才行。)
“这怎么办……”付徵咬了咬嘴唇。
“嘻嘻……愚蠢。看着吧,我死,不过梦醒。”瘦弱男人挤出了最后的力气,对着付徵露出扭曲的笑容,然后下垂的手里寒光乍现,赫然是一柄短刀。
(他把那两人的刀捡起来了?!什么时候捡起来的?!)付徵吃了一惊,(他要干什么?)
用他那孱弱的力道去刺劫持他的人?不可能的,这不仅是徒劳,而且还会激怒劫匪。
他已经完全沉溺在致幻剂带来的恍惚中了吗?
是,可能是吧。而接下来的光景,让付徵怀疑自己是否也已经吸入了致幻剂。
在付徵颤动的瞳孔里,映出了那瘦弱男子被劫持的身躯。那个瘾君子挤出最后的力气,将捡起的短刀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霎时,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劫匪定格在慌张的状态下,黑雾凝集成的圆筒也彻底变成了静物。付徵想要挪动自己的身体,却不知为何他无动于衷。
以瘦弱男人为中心的一切,都渐渐的收缩和下坠。仿佛那人是一个黑洞,牵扯着现实的一切直至支离破碎。
付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卷入其中:他的身子被拉长了,他的五感被剥夺了,他的精神仿佛在无穷的黑暗里下坠。
就这样在沉默里被拖入漩涡,不自觉地沉沦。
——命里昏沉一梦间。
“哈、呼,呼。”付徵猛地前倾身子,脑袋“咚”地撞到了一个塑料的椅背上面。他左右环视,发现自己在飞机的机舱里坐着,安全带绑得好好的。
待到一阵严重的饥饿感将付徵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已经是满身冷汗,大口地喘着气。
飞机划过云端,带来轻微的颠簸感。
“嘿,放松点。”旁边有人递过来一支烟,“只是飞机要迫降了而已。”
付徵寻声扭过头来,发现一张皮包骨的脸正对着他笑,露出了一口烂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