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之南不算富足,因为多山少原,耕地不足,如果是遇到了丰年也仅够勉强度日,但如果运气不好遇到灾年饿死之人甚多。生长在这里的人大多都对灾害极其敏感,如果有一点要发生灾害的迹象就会提起准备逃离并州前往更加富饶的冀州。
在这些逃生之人里不乏有孔武有力之人,这些人遇到灾年便有了作乱的机会,常常会有人在逃生的路上拉起一支队伍,冀州人将这种队伍称为乞活军。
对于担任着并州刺史的东瀛公司马腾来说乞活军是个大问题,虽然这些人只是为了生存而游荡的游民只要自己稍作妥协就能安抚。可这样大规模而且因为太安以来诸王交战而规模更加扩大的暴民始终是个不小的危险。司马腾看过史书,像这种吃不饱饭的流民只要有个“陈胜吴广”之类的人出现就会成为自己无法管控的危机
。
也许比陈胜吴广还要危险。
至少始皇帝的时候,派遣蒙恬将军打压了匈奴,陈胜也是汉人造反。但是司马腾面对的乞活军中不仅仅只有汉人,还有凶悍残暴的胡人。更加麻烦的是,司马腾不能随便杀了这些胡人,因为这些胡人并不是从塞外跑来的帝国贱民。
虽然没有编入户籍,但从魏武帝开始就已经对这些已经定居在上党附近的胡人征收赋税,征发徭役。除了不把他们称之为国人以外,他们与国人无异。但这些家伙毕竟不是汉人,肯定无时无刻就在想着谋反,不能乖乖地待在上党的大山里饿死,居然也学起了汉人出来乞活——真是好笑。
好笑归好笑,处理归处理。正在司马腾焦头烂额之际,听说有个高人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将那些从并州逃往冀州的胡人都给抓起来当做奴隶贩卖到并州去,这样的话就解决了胡人流窜司马腾却不能佣兵整顿的问题。卖到奴隶之后也能获得一笔不小的资金。冀州作为成都王多次征发军队的地方,现在正是需要人口的时候,肯定能买个好价钱的。
司马腾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然后就将那个给自己建议的人抓了起来——因为这人也是个胡人。然后将还在并州流窜的胡人给一并抓住,交给了自己信任的将军张隆,让他将手上数千只胡人贩卖到冀州去。
张隆便将胡人集中起来从雁门郡治所代县出发,一路上顺手再抓捕胡人充实商品,走太原与雁门传统的军队补给线路回到太原之后,稍作整顿继续南下,到了长平。
长平这里本来就山岭复杂,一路扫荡过来之后,胡人的数量已经达到了近万人,因此连囚禁胡人用的枷锁都不够用了。张隆也是懂得变通的一个人,枷锁不够用了,就用一个枷锁枷住两个胡人,但凡有人躁动就殴打威胁,几次之后,胡人们也不得不老实下来。
不过对于张隆来说,面前最需要处理的,是怎样翻过太行山——太行山中支路错杂,大军行动又带着胡人,如果耽搁了时间很容易与前后军死去联系。幸好张隆抓的这些胡人之中很多就是上党郡人,要走太行山他们熟悉不过。
于是张隆就得以走上了稍微能让大军行进的太行道。但这里毕竟山道狭隘,行军速度不够,张隆索性也不骑马,改为步行。
顺便还能与自己的副将郭时一起检阅被抓住的胡人。
张隆出生于雁门,那里从汉朝开始就是与塞外匈奴对峙的最前沿,面对着眼前的胡人,他也没有多少好感,手中的鞭子也时不时地就抽打在走慢了的胡人身上。
那胡人若是低头快步行走张隆也就没有兴致继续下去。但如果那个胡人敢多看张隆一眼,那就麻烦大了,必定会被张隆拖出去打一顿。被铐上枷锁的胡人自然是打不过张隆,轻则被张隆打成重伤,重则被活活打死。
被打成重伤的,张隆也不会去救治之类浪费自己的物资,只会将那个倒霉鬼给推下山崖。
因为天气实在是过于炎热,就算是行军在山林之中,身着牛皮战甲的张隆也汗如雨下,心中就又升起了烦闷之情。于是又拿起了鞭子朝着身后的胡人走去,副将郭时也立刻跟随上去,以免张隆过于火爆,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将军,我们已经走到过了一半的路程,只要出了太行径就可以直接到野王,虽然离冀州还是有一段路程。但司州那里现在肯定也是需要奴隶充实人口,将军可以在野王修整的同时卖出一部分的胡人,以便筹措之后行军的军资。”
因为司马腾派张隆出来的时候钱粮给的实在是不多,张隆烦恼的一部分也来自于次,听到郭时的建议,他也点头认同。
“的确,我军穿越太行山,需要一段时间的修整,那我们到了野王之后就驻扎一段时间。”说着,张隆抬起了头,看向了被茂密树叶给遮挡住的天空。尽管那些树叶用尽全力阻挡阳光,最后只有几缕细碎的光芒洒在地上,可是引起炎热的不是阳光。或者说不只是阳光。空气中的闷热不会因为树木就减少几分。
张隆心中的烦闷也不会减少几分。
于是他随口问道:“人都说‘太行八径’,我知汉朝的淮阴侯韩信曾经出井径背水一战大破赵军,随后替高祖扫平北方。如今我们走的这条太行径其险要程度不低于井陉,古代难道没有大战借道此处发生吗?”
既然张隆开口问了,郭时在思虑片刻之后也就回答了他,“据末将所知,当年秦国的人屠白起曾经借道此处,派一直偏师攻下了赵军的营地,然后再东西合围,将赵括率领的赵军困在了泫式谷底。包围了四十八天之后,赵括战死,赵军投降。白起将俘获的四十万赵军悉数坑杀,世人将这一战称之为‘长平之战’。”
“……是吗?”就算是愤懑之中的张隆听到坑杀四十万降卒心中也不免一凉,自己平时殴打胡人时听到的惨叫回想起来都有点让张隆动点恻隐之心。坑杀四十万人,那会是多大的惨烈嘶喊?张隆是一个武将,战场之上,被人刺穿肚子,肠子流了一地一边吐着血一边把肠子塞回肚子的场景他见过不止一次。被人砍断手足,跌倒在地,一边失禁一边在地上像蛆虫一样蠕动着想要逃亡的样子,张隆也见过。
如果是四十万人的呢?被困住丢到深坑之中,然后看着一个一个的同胞被丢进来压在自己身上,忽然间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漏下了尘土,然后尘土越来越多,填满了所有的缝隙,堵住了所有的光芒。但被埋葬的他们能做的只有哭泣,知道将坑洞中最后一口气吸干,然后停止哭喊。一刹那间,风从树林中穿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恍惚中,张隆都好像听到了人类的哭泣声。
本来的愤懑忽然降下了许多,连冷汗都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将军?……”看见张隆脸上面露难色,郭时一时间也以为自己是说错了话,连忙上前要搀扶一下张隆。但最后还是被张隆给摆手拒绝了。
“用不着。只是忽然想到,幸好我们不生于战国乱世,要不然遇到了人屠白起,肯定又是那长平坑里的一具白骨而已。”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张隆并不知道,自己马上要面对的是一个不会输给战国的乱世。
也许是为了挽回失去的面子,张隆打起了精神又向郭时问道:“我看这些胡人,虽然都出生在上党附近,但样貌大有差别。”说着,张隆指向了一个高个子的胡人,“就比如说这个家伙,不光鼻高发卷,而且还有一对蓝眼。”
的确如此,顺着张隆所指的方向一眼就能看见那个胡人。卷曲的头发甚至都不便于束在一起,更不要说带冠了,就干脆让头发那样披散在肩上。还有那一双与众人差异巨大的蓝色眼睛,像不一眼就看到他才是真的困难。
“这个胡贼比起其他胡贼怎么会差得那么多呀?”张隆以前在雁门也见过南匈奴人,也许是从后汉起就与汉人通婚,除了偶尔会看见有些匈奴人在睑缘上方有一浅沟皮肤,当睁眼时此沟以下的皮肤上移,而此沟上方皮肤则松弛在重睑沟处悬垂向下折,看起来就像有两层眼皮一样以外,没什么区别。
不过,郭家是并州的大族,宗族子弟年少之时多在并州各地游学,郭时自然不会例外。他心里有个答案。
“回禀将军,上党郡所置胡人多为当年南匈奴居国内附之时带领的附属小族。有的是来自东胡,有的是来自于小月氏,有的来自于西域以西之国。当年匈奴攻灭其国也除了他们原本之名,奴役他们供匈奴人养马征战。后来南匈奴归附,朝廷便将这些小族杂胡从匈奴手中接管过来安置在了上党一带。因为一般聚居在上党的武乡和羯室,所以又被称之为‘羯胡’。”
“羯胡?这个名字好啊。”刚刚还有点畏惧失态的张隆突然就笑出了声,“哈——!也不知道是哪位大才想出这样一个好名字,再适合不过了,那杂胡粗鄙,怎么会知道这个好名字的意思啊。”笑声中爽朗却带着明显至极的嘲弄。
恰好张隆刚刚所指的那个蓝眼胡人走到了张隆身边,也许是听到了张隆发笑的原有,便问道:“羯胡是什么意思。”
哪怕是身上有枷锁,着家伙的语气既不谦也不悲,甚至还停下了脚步特意等待着张隆的回答。
也许是张隆真的很开心,看见这个胡人敢停下来,张隆也没有挥鞭打下去。而是瞥了那个胡人一眼,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就说你们这些杂胡粗鄙啊。羯,不就是煽了的羊吗?!”说完,笑声更加的明显。咯咯咯得,一边笑,一边重复着“煽羊、煽羊”,笑得张隆都捧起了肚子。
但下一秒,本用来囚禁住胡人的木制枷锁就狠狠地顶在了张隆的胸口上。
“煽羊!煽羊!老子今天就煽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