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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春的新绿

真是幸运,虽有炎炎烈日,但道路两旁柏树成荫。真是幸运,回到科尔托纳的第一天,就看见一个扛着木板的木匠,肩头立着一只灰色斑纹的小猫正竖直尾巴,像冲浪手一样保持平衡。木匠把木板扔到锯木架上吱吱地锯起来。小猫探身躬背,应和着木匠的节奏,仿佛也在锯木头。我看了一会儿,默默在心中说了声“谢谢”,便步行去镇上喝咖啡了。真是幸运,黄澄澄的连翘点亮了山野。我和埃迪在这块层层梯田的土地上忙碌了七个夏季,每当钥匙插入前门锁孔,幸福便汹涌而至。山头浑圆的亚平宁山脉,沐浴在阳光下的神奇屋子,还有托斯卡纳山城里独特的生活节奏,无不令我心醉神迷。埃迪比我更爱这片土地,他甚至对每一株橄榄树的生长态势都了如指掌。

真是幸运,否则我们进门十分钟后就可能在大门上挂一块“吉屋出售”的牌子,因为两个水泵全部罢工了——旧井的水泵嘎嘎直叫,新井的则嗡嗡作响。我和埃迪看了一眼蓄水池——还能撑上几天。

六年前水泵装进新井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还会与它重逢。此刻,我们刚到家的第一个早上,三个管道工就已将脑袋伸进井口,用力拽着绳子要把它拉上来。可它仿佛一头巨兽,纹丝不动。后来,吉尔科莫站在井沿上,另外两个站在他旁边,三人喊着号子同时发力,依然没有成功。他们气喘吁吁地笑骂着脱掉上衣,光着膀子,使出了全身力气。终于将那东西拖出来时,吉尔科莫差点失去平衡仰倒在地。他们把水泵抬上货车运走了。

旧井的水泵去年刚换,没费什么力气就拽出来了。泵身缠绕着无花果根须,工人只看了一眼便宣告机器彻底坏了。可原因是什么呢?他们开始挖电线。到中午时分,步道已被挖得四分五裂,整块草坪沟坎遍布,但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原来是老鼠吃掉了包裹电线的绝缘体。这里榛子和杏仁多的是,老鼠为什么要吃塑料呢?害得我家水泵短路。

新井水泵也没法用了,虽然还能发出声响,但已经报废。到家的第三天,我们有了新水泵、用硅酮包好的新电线(原来的电工疏忽了,埋线时原本就该裹上硅酮)、充沛的用水、打了补丁的步道以及缩了水的银行账户。但既然老鼠会吃塑料,又怎么能保证它们不吃硅酮呢?

真是幸运,晚上我们去山上一家本地餐馆用餐时享受到了山鸡烤土豆。三月初的夜空,千万颗繁星流光溢彩。要不是因为这样的美景,埃迪列出的计划清单肯定会把我吓坏:种植新草坪、修剪果树、搭工具棚、改造两个旧浴室、修建新化粪池、油漆百叶窗、买书桌和挂衣橱、种树,还有扩建花园。

石匠普里莫·比安基是巴玛苏罗整修工程的大功臣,来我家商量新的工程计划。他七月份可以动工。“我一月时上过你家屋顶,”他告诉我们,“你们的朋友唐娜蒂拉说房子漏雨。”我们已经看到书房黄色墙壁上浸水的痕迹。“都是风惹的祸,刮走了好几块瓦片。那天下午我干活时,又起风了,还吹倒了梯子。”

“哦,天哪!”

普里莫笑了,两根食指同时指向地面,意思是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这里的冬季天黑得很早,我仿佛看到普里莫背靠烟囱坐在冰冷的瓦片上,眯起浅蓝色的眼睛望着下面的道路,寒风吹着他的头发根根竖起。“我等了又等,没一个人经过。后来来了一辆车,但司机听不见我的声音。大概两个小时后有个女人经过,我向她呼救。这栋房子空了这么多年,她看见屋顶上的我时还以为撞见鬼了,吓得一声尖叫。建议你们考虑尽快换个新屋顶。”

他走开去测量新排水系统的管道长度了。那系统复杂得跟挖战壕差不多。“要想在七月之前把一切搞定,就得赶快备齐浴室建材。”

真是幸运,房子大体已经修缮过:有了中央供暖设施、新门、新厨房、可爱的浴室、重新上漆的横梁、重建的石墙,还整修了放橄榄油和葡萄酒的储藏室。否则下面的新计划恐怕也和再来一次房屋修缮差不多了。“别以为旧房整修可以一步到位,”普里莫告诉我们,“杂七杂八的事简直没完没了。”

单单是呼吸这柔和的春日气息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了。潺潺的溪水灌溉着梯田。我脱下鞋子,双脚浸泡在冰凉冰凉的水中。岩石遍布的山坡上长出了光滑翠绿的蕨类植物。一只初生的蜥蜴从我的脚趾上跑过,我甚至能感觉到它细细的爪子。

初春的新绿,湿草闪闪发光。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欧洲的春天。以前,我只在普鲁斯特的书中欣赏过栗树开花的美景,在纳博科夫的文中见识过沿路长满椴树的深街古巷,还从科莱特的作品中认识了大红紫罗兰。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榅桲花会像粉色的火焰般在一夕之间开遍石墙。没有人告诉我,春风竟然暗藏杀机。也没有人说起过紫丁香的与众不同。虽然在意大利待过好几个夏天,我却从未注意到它那心形的叶子。如今,我看到托斯卡纳漫山遍野都点缀着一丛丛白色或淡紫色的丁香。在我家附近,一排丁香花篱一直延伸到一间废弃的农舍前。我冒雨割下一大把花,插入家中的瓶瓶罐罐。丁香那富有魔力的香气比世间任何花香都更能勾起回忆,将我带回在弗吉尼亚读大学的时光。那时我第一次闻到丁香的气味,我的家乡佐治亚州气候温暖,不适宜丁香生长。还记得我当时的想法:竟然不知有这样的芳香,这十八年不是白活了吗?我那时疯狂地迷恋上我的哲学教授,他是个有妇之夫,家里有三个孩子。相思之时,我一遍遍地播放哈里·贝拉方迪的歌曲:莹莹绿地上丁香挂满了露珠。站在宿舍窗口,隔着一簇灌木,我能看见詹姆士河,春天来了,可你却不在身旁。教授身上的衬衫没有熨平,我粗鲁地归咎于他妻子的失职,却对他蓬乱的头发视而不见。

一到春天便按捺不住竞相开放的紫罗兰,香味甜腻,令人窒息。野生双瓣黄水仙(意大利人称之为tromboni)沿着梯田边缘成群结队地怒放,煞是热闹。娇嫩的小山楂(意大利语是biancospino,指的是白刺,而当地人称为topospino,即鼠刺)东一株西一株地散落在上方的梯田里,下面梯田则遍布努力朝着天空生长的果树。我们没有割草——茂盛的草地如今已是黄春菊和雏菊的天下。

这浪涛般阵阵涌来的幸福究竟是什么?时光吧,应当是时光慷慨的馈赠。自由流淌的时光,意大利人从不缺乏。身为美国南方人,我已经习惯了人们谈论南北战争的语气,似乎那件事只发生在十年之前。在我的家乡,离世多年的人仍会被人们提起。有时我甚至觉得,奶奶梅斯随时会走进门来,带着一身薰衣草的香味,紫色衣裙下的身躯依旧是那么柔软。在托斯卡纳,人们用同样语气谈论的却是汉尼拔。公元前二一七年,汉尼拔率军经过此地,与罗马统帅弗拉米尼乌斯展开血战。山城的各种纪念活动名目众多,包括比武、竞技、婚礼和战争,全都是发生在几百年前之事。拥有这么悠久的历史,也许是令意大利人拥有不同时间观的原因。我在意大利也深受这种观念影响,坠入漫漫的时间之流,但一回到加州又得和时间大动干戈。我的备忘录里塞满了便条纸和名片,通常都随身携带,每天都要写下若干约会安排。有时,我知道自己只能硬着头皮面对接下去的一周,整天忙得手脚不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每次制定周计划,我就知道得把一小时当两小时用才能完成任务。我没空见朋友,就算抽空见了,也只想长话短说好赶回去工作。我读过一篇文章,有个美国医生只能利用每天上班路上这点时间来挤奶,只有这样才能既保证母乳喂养,又不至于耽误工作。《华尔街时报》刊登了这样一则广告,没空上街的情侣们可以电话购买订婚戒指。我难道也忙到了如此地步?

学术休假,多么人性的想法。各行各业都应该设这样的假期。今年我和埃迪都获得了这难得的休假机会,加上暑假,可以在意大利待上足足六个月。我教了二十年书,这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一分一秒都得好好珍惜。一觉醒来,可以漫无目的地漫步田间看花开花落,岂不美若天堂?再过几日,野鸢尾就要开花了,它们青紫色的尖头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寸寸拔高。水仙也花期将至,绿叶繁茂,可以看到小小花苞中的那抹鲜黄。

每一天,总有些新事物让我惊喜万分。原本以为过了这么多个夏与冬,我已经足够了解这栋房子与这片山地,没想到惊喜仍然接踵而至。三月十五日,我们在佛罗伦萨走下飞机时地面温度是二十一摄氏度。之后,气温就一直维持在这个数字上下,只是间或会刮几场风。如今梨花正飘谢,细叶满树。看着白色花瓣落下,我蓦然想起孩提时听过的一个词“桃击”(peach-blow)——意指嫩芽奋力抽出。我家的老无花果树和新栽的石榴树就正在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抽出叶芽。

什么是幸福?幸福的颜色一定就是春天的绿色。我一直觉得它难以描述,直到看到一只刚出生的蜥蜴宝宝趴在石头上晒太阳。那种色彩就是蜥蜴宝宝闪闪发亮的绿皮肤,是每一片初绽的树叶。“一股力量通过绿色的引线驱使着花儿……”狄兰·托马斯曾这样写道。写得多好啊,自然那复苏万物的力量在每根野草、每株小花、每条树梢上爆发了。在春日暖阳下干活的我,似乎也感觉到自己体内绿色的引线被引燃了。涌动的能量从树叶间倾泻下来,如万花筒般的阳光和拂面的微风让我脱口说出“和风”——这些无心的简单反应,总可以被称为幸福吧。

今年的巴玛苏罗焕然一新。“能找个人帮忙看房子吗?”去年夏末时我问马提尼先生。当时我们要回美国,却还没找到合适人选帮忙遏制花园里狂野的自然力量。弗兰西斯科和贝皮替我照料了好几年土地,但他们只对果树、葡萄树和橄榄树感兴趣。有一次我们请贝皮割草,他开着除草机,像清理荆棘一般毫不留情地将整个园子修理得像片风沙侵蚀区。他和弗兰西斯科看到埃迪买的割草机后连退几步说:“不,不,教授,谢谢。”他们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无法忍受自己推着嗡嗡作响的割草机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的样子。

马提尼先生是我们这栋房子的房产中介,他好像什么人都认识。没准他的哪个朋友愿意找份兼职干干。

马提尼先生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我来打理花园。”他从书桌上方取下一个小相框,吹去上面的灰尘,向我们展示他的农学文凭。相框的角上别了一张他二十岁时的小照片,照片里的他一只手放在一头母牛的屁股上。他在农场里长大,现在仍然想念小时候的生活。二战后他卖掉家里的猪,来到镇上做房屋中介。现在到了拿养老金的年龄,他打算年底关了公司,搬去一处大宅子负责看管房产。在意大利,许多人十几岁就开始工作,因此还不算太老时就能拿到养老金。马提尼先生打算来一个中年转业。

我们通常五月底才到意大利,那时种蔬菜已经太晚了。等我们翻好地、买回种子,播种的时间早就过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邻居家院子里的长刀豆藤攀爬上用竹子搭建的圆锥帐篷。偶尔有几株番茄不顾季节已晚和我们的笨拙,活了下来。但离开此地的那个早上,我们只能愣愣地看着那些绿色的迷你小球摇摇头,知道梦想已经破灭,没法品尝亲手栽种、又大又甜的番茄了。

后来马提尼先生果然变身为一名园丁。现在他每周都会过来工作几天,有时还会带上弟媳做帮手。

我们每天都去一趟花圃——方圆二十英亩的花圃都被我们走遍了——要不然就在田里和院子里溜达,看看能否再开辟出地方来植花种草。冬雨让土地柔软了不少,走在上面时感觉地面会略微下陷。这一次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我打算大干一番,缔造全佛罗伦萨最绚烂多姿、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花园。我希望托斯卡纳的每只鸟儿、蝴蝶和蜜蜂都会被我家的百合、茉莉、玫瑰、忍冬、薰衣草、银莲花和其他几百种花草的芬芳吸引过来。尽管仍有可能降温,但我克制不住自己种花的冲动。在花圃的温室里,空气湿润,芳香醉人,艳丽的天竺葵、绣球、矮牵牛、秋海棠和数十种粉色或橘红的玫瑰,诱惑得我一盆盆地搬上车运回家。

埃迪赶紧劝阻:“咳,悠着点!咱们只应该买当季的植物,像薰衣草、迷迭香和鼠尾草。”话倒不错,买这几样正好可以补上去年被寒流冻死的花草的缺。去年冬天下了一场破坏性极大的暴风雪,下雪,化雪,再结冻,就发生在一天之内。“当务之急是多种些树。其他不急,有的是时间。”

有的是时间。听着多么悦耳。

花圃送来了五棵柏树、两棵梨树、一棵樱桃树、一棵桃树和两棵杏树,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排放在车道边,等着贝皮和弗兰西斯科过来栽种。关于哪棵树应该种在哪里日照才恰到好处,他们先前就唇枪舌剑过一番。他们刚为冻伤的橄榄树剪过枝,去年那场强降雪让我家的橄榄树也遭了灾。他们搬来梯子,毫不留情地砍掉所有冻伤的树枝,然后领着我们视察灾情。我们站在第一层梯田中一棵奄奄一息的橄榄树前,贝皮和弗兰西斯科忧伤地摇了摇头,仿佛眼前是某个好友的遗体。埃迪也非常伤心,死伤的树木就像他才满三岁的孩子们。即使是幸免于难的小树,原本绿油油的树叶也变得干巴巴,毫无光泽。严寒所造成的最坏的结果是令树皮裂开,裂伤越靠近根部表示伤得越重。每当看到根部裂开的树,他们就会摇着头低声说:“Buttare via.”(挖掉它吧。)至少有十棵树得挖掉,其他若干伤情严重的暂时还生死未卜。但凡还残留几片树叶或根部抽出了细芽的树木,我们就不放弃,希望它能起死回生。在小镇下方的山坡上和山谷里,许多果林都死气沉沉,面色铁青的男人们狠狠锯着粗大的枝干。尽管损失严重,但根据一九八五年那场百年不遇的雪灾的经验,只要把死枝去除,假以时日,树木就能重焕生机。

所有树木中,没有什么比橄榄树的地位更尊贵的了。弗兰西斯科看着橄榄林中的两棵橡树摇了摇头说:“应该砍掉当柴烧,它们会挡掉橄榄树的阳光。”埃迪尽量不反驳他们,但还是强调因为我的缘故,橡树不能砍。我在其中一棵橡树下放了张长木凳,我很喜欢坐在那儿看书。要不是埃迪特意指出这一点,没准弗兰西斯科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同意,说不定哪天我们回家时会发现橡树已经殒命。他们常常抱怨我让他们分心为花园除草,或是妨碍了橄榄树和葡萄树不言自明的权利。如果他们知道埃迪会将长在拖拉机道上的野花移走重栽,那埃迪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肯定会大打折扣。男人们一早上都忙着修剪树木和施肥。贝皮和弗兰西斯科把每棵新到的柏树都固定在一根大桩子上,他们还在桩子和树干间塞一把草,免得磨伤小柏树幼嫩的树干。

去年十二月的那场寒流使我家的香草和垂在蓄水池边的蓝茉莉非死即伤,幸好芬芳迷人的早春作出了补偿。然而,埃迪不喜欢却也不忍心挖掉的月桂树倒是躲过了灾祸,长得无比茂盛。整个早上,我们不停地又砍又挖,清除枯死的植物。我的脖子和手臂开始变红,是被这徐徐清风吹的吗?抑或是我的肌肤敏锐地感觉到这微风带来的是阿尔卑斯山的料峭寒气?

目前最大的损失是前门的两棵棕榈树死了一棵。一棵看上去好得不能再好,另一棵却只剩树干,一片焦黄的扇叶孤独地垂着脑袋挂在上面。站在三楼书房的窗口还看得见树上残留一片绿色树叶,可惜只有巴掌大小,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我们已经直呼马提尼先生的名字安塞莫了。他来的时候还穿着西装,开着阿尔法汽车,拿着部手机高声说话,从农舍出来后却已俨然一副农夫打扮——脚蹬高筒橡胶靴、身穿法兰绒衬衫、头戴一顶贝雷帽。我没料到他会接管得如此彻底。“别碰!碰了带露珠的叶子,这株植物就活不成了。”他的口气非常严厉,吓了我一跳。

“为什么?”

但他只是重复了一遍。没有理由。这样的说法通常有一定根据,或许会让某些真菌传播得更快,又或许是其他什么理由。

“那是什么?”我指着第三层梯田问道。那里有一大片齐膝高的蔬菜,长势特别好。“密密麻麻一大片。”我目测一下,共有八排,每排十棵,一共八十棵。他事先都没和我商量就扩大了菜园。原先我们在这块地里种的是土豆、莴苣和罗勒。

“巴色利(baccelli),配新鲜的佩科里诺干酪吃。”他回答。

“巴色利是什么?”

他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半晌才说:“Baccelli sono baccelli.”(巴色利就是巴色利。)他耸耸肩,继续割草。

我查了一下字典,上面只说巴色利属于“豆荚类”,于是我打电话给唐娜蒂拉。她说:“噢,巴色利呀,他种的是fava(蚕豆),可是本地话‘fava’的意思是阴茎,他肯定说不出口。”

巴色利的花像一对娇嫩的翅膀,双层花瓣,缀有黑紫小点。我曾仔细打量它的叶子,寻找呈现“θ”这个形状的叶脉。古希腊人因为这个图形认为蚕豆不吉利。希腊文中死亡(thanatos)一词的发音正好也是以θ开头的。但我没找到这个图案,只看到绿意与生机。

我们不在时安塞莫种了许多蔬菜,够好几个家庭吃。他把两块梯田变成一个巨大的菜园,从当地一个牧羊人那里买了十五大袋羊粪和进土里。我算了算,除了那八十株蚕豆,还有四十株土豆、二十棵洋蓟、四列甜菜、一小片胡萝卜、一大片洋葱、足够做科尔托纳所有番茄肉酱用的大蒜,还有一大片莴苣。他嘱咐我们现在不要摘芦笋的嫩芽,因为芦笋要长两年才好吃。农舍里的夏南瓜、甜瓜和茄子苗已经发芽了,为番茄搭架的尖竹枝也已准备妥当,全都堆在花园一头,等天气稳定后再派上用场。看来,我可以在周六市场上摆个小摊专卖夏南瓜花了。因为是按小时为马提尼先生付费,一想到他耗在这里的时间,我们就心惊胆战。

他还修剪了玫瑰,砍掉了通往花园路上我钟爱的三棵野李树,正沿着梯田边缘种植一排李树树墙——李树看上去饱受折磨。看见我在打量它们,他对我摇了摇手指,好像我是个成天想上街玩耍的淘气小孩。“都是些野李树。”他不屑地说。我真想知道这到底是谁家的地啊。他同贝皮和弗兰西斯科一样,认定凡是出现在自己领地上的异类都是可恶的,他也和他们一样无所不晓,让我们只能唯命是从。

“这些可是最好的黄李树……”我得多个心眼看住它们,否则哪天早上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弗兰西斯科让它们和他一心想对付的橡树一起躺在柴火堆里。

令我惊诧的还有春夜。乡村的宁静却是被我以“有声”的方式感受到的。猫头鹰撕破寂静的尖叫声,我至今仍不大适应。我们原来的世界里,夜晚不是零食加一场电影,就是叫中餐外卖,或者就得听电话机里的十七条留言。凌晨三四点醒来后,我走过一间间屋子,眺望着窗外的风景。明月高悬的寂静夜空,一颗流星划过书房的窗口向着黝黑的山谷疾驰而去,这究竟是怎样的夜晚?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一个学生的诗句:流星,仿佛巨大Q字的尾巴,扫过苍穹。一只夜莺以它自己的曲调在练嗓,每个音符都千回百转,却好像形单影只,唱了许久都没有同伴应和。

埃迪每天傍晚都要在橄榄林里流连。晚上,我们端着盘子坐在炉火前进餐。“我们回来了。”埃迪对着炉火举起酒杯说,也许是对着某位谦卑的灶神。幸福,一个神圣又平凡的词,千变万化,难以捉摸,不时调整它的边界,有时令你觉得得到它是如此轻而易举。我拿了条毛毯裹在身上,想着那些意大利的习语打起瞌睡来。起风了。什么风呢?是tramontana,从阿尔卑斯山吹来的寒风,还是ponente,一种携雨而来的风,又或者是levante,那又强又疾的东风?如水月光下,柏树树影婆娑。我肯定这风不是libeccio,温暖干燥的南风,也不是夏日才有的grecale或maestrale。烟囱里的风正呼呼作响,让我知道虽然时至三月,春天还只是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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