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六个时辰,林纾就从刑部走了出来。入牢时天色昏昧,此刻脱身,站在大街上,晨光熹微,街道空寂,仿佛如昨。
“青柳巷有一家客栈,老板娘做的酒酿圆子甜而不腻,甚是可口。王爷要不要去尝尝?”
“本王也饿了,林兄的提议,甚好。”
林纾白衫澹然,立于微朦的晨曦中,别样的超凡脱俗,任谁看了,都不会将他和危险联系到一起。
但萧焱的亲卫们,显然不是以貌取人的庸俗之流。见自家王爷与林纾一前一后,朝青柳巷走去,一个个如临大敌,一面仔细观察周围环境,一面握紧刀剑,随时准备出鞘一战,同时脚底生风,快步跟了上去。
没走出几步,萧焱已皱眉,“你们留下。”
天子脚下,皇城里许,若还需这等小心防备,岂不是打了皇族自家脸面。更何况,持兵刃在街上行走,本就是忌讳,若被巡防营撞见,又要在皇帝面前参他一本。皇帝年少,整日游手好闲、走马斗鸡,他行得正坐得直,自然是不怕的。太后那里,却少不得要陪坐半日,聆听教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亲卫们神色犹豫,口中却应的斩钉截铁,“末将遵命!”
林纾唇角微弯,笑的意味深长。这些亲卫是焱王一手调教出来的,得力下属的态度行事,从某种程度上,是主子的缩影,亲卫们对她的忌惮就是焱王对千机楼的忌惮。这也应了她之前的推测,萧焱对千机楼,面临一个两难的抉择:杀之,或者用之。
但不管如何抉择,她这个楼主都首当其冲。
筹谋到今天,总算有些意思了。
“阿纾今天来的好早,灶台刚生火,要等一会儿呢。”青柳巷的老板娘三十几岁,妙目顾盼,举手投足都是风韵,“这位客官面生,不知想用些什么?”
“一碗清粥,配上几样爽口小菜即可。”常年行军在外,于饮食上,萧焱从不讲究。
“两位坐一会儿,丽娘这就去准备。”老板娘笑容可掬,掀帘入了后院。
“这客栈开了有些年了。”萧焱环顾店内,随口道。
林纾斟一杯茶,抿唇,“十五年。”
“从何得知?”萧焱很好奇。
“这老板娘温柔婉丽,做的一手细巧的江南菜品,应该是南方人氏。此间桌凳皆是杨木打造,便宜轻巧。天瑞元年至三年,一连三年大旱,树木年轮窄且密,观此间桌椅纹理,多是伐于大旱之后。旱灾引起饥荒,外地百姓跋山涉水,涌入京城求生,被官府安置在城西这三街九巷,靠家传的手艺谋生。所以我推测,这老板娘就是逃难入京,于天瑞四年,开了这间客栈。”
萧焱淡淡一笑,“似乎很有道理,但也可能,这桌椅是从别处采买,辗转到了这家客栈。”
林纾的眼风投向柜台内一卷观音像,慈眉善目,普渡众生,“生意人喜欢供奉神佛,于店铺开张那天请神佛进门,求吉利保平安。画师们作画,都要题跋落款,以彰身份。唯独绘制神佛圣像,不会在显眼处留字,而是在衣褶、莲台、法器等处落款,寻常人终日供奉,却难以察觉。这一卷观音像的落款,就藏在玉净瓶插的柳枝上:天瑞四年,芦花居士。”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天光渐晓,街道上慢慢有了行人,货郎挑着担子从窗前走过,寻常走惯的路线,本无什稀奇,今晨却不同,走过一段距离,一个个下意识地回望。
窗边坐着的两位客人,如芝兰玉树,相映生辉。
一位俊逸出尘,陌上人如玉;一位深沉内敛,不怒而生威。
货郎们边走边思量,很快从记忆中检索到,那位俊逸出尘的公子是百草堂的神医,皮相与医术都令人惊才艳绝;另一位令人望之而生怯的男子,却面生的很。惊鸿一瞥,画面美不胜收,气氛亦是融洽,相对而坐,言笑晏晏。
“观察入微,丝丝入扣。不愧是千机楼主,洞悉天下。”萧焱闲闲叙道,“消息如此灵通,林兄可否猜猜,本王昨天去过何处,见过哪些人?”
林纾的笑意越发深,跟聪明人打交道,省心省力,“王爷班师回朝,大军驻扎城外,这几天自然是待在军营,与兵部交割人马粮草。”
顿了一顿,又道:“可王爷昨天不在军营,而是回到府邸,见了一个瀚北人。”
瀚北草原,牧族聚居之地,随着水草雨季迁徙,居无定所。过去千百年,其兵力财力都极为薄弱,中原皇族几经跌宕,无论皇帝姓谁,都从未将瀚北放在眼底。瀚北却时刻向往中原的富庶丰足,中原的兵法谋略,也跟随丝绸、香料一起进入瀚北牧族。近些年,瀚北牧族的阿兰氏崛起,远交近攻,融合、吞并各牧族,建立起规模庞大的城池,自立国号:瀚海。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对阿兰氏的所作所为,皇帝虽没有表态,大臣们已经揎拳掳袖,准备来个先礼后兵,识相的就纳贡称臣,不识相就打到你纳贡称臣。
然而窗户纸尚未捅破,萧焱就私下接见瀚北使臣,这就耐人寻味且引人遐思了。
功高震主、藐视天威,这些罪名言官们信手拈来,不臣之心、忤逆犯上等等,也不是不敢落笔。
气氛变得微妙,高手下棋,你来我往,战局渐渐胶着。
汤圆端上来,盛起一枚在汤匙里,热气氤氲而上,似盛着一蓬冉冉的雾。
“好香。”林纾笑了。
萧焱亦笑,“本王行事素来谨慎,此番竟为外人知,千机楼主果然好手段。”
林纾眯起眼睛,“王爷过誉,其实我是猜的。”
“猜,的?”
冉冉上浮的雾气陡然激荡,似风惊云怒,山雨欲来。
入座后,萧焱一直波澜不惊,哪怕是从林纾口中说出会见瀚北使臣这等机密之事,他也只是想,大约身边安插了千机楼的探子,回去须得好好查一查。此刻,透过氤氲雾气,望着那双狐狸般狡黠的眼睛,杀意乍起。